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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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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顧念宸買齊了所需要的遮光布後,再回到白家時,本來就不尚晴朗的天色愈發陰沈下來,隱隱約約還有幾點雨絲打在了他的鼻尖,他擡頭朝天空一看,只見天際灰霾一片,顯然是要下大雨了。

文人說情景交融,顧念宸自詡是個半調子的墨客,這會兒心情也跟著壓抑起來,他略帶不安地走回了白家破敗的大門,踩著嘎吱作響的木梯子,朝二樓走去。

白瑾就站在他離開時站著的窗戶邊上,見到他回來,她轉頭笑了笑,說道:“好慢。”

“買東西之前,先和附近的人打聽了點事情。”顧念宸放下大包小包的物件,答道:“所以慢了。”

白瑾走過來,不出意外地在一大匹沒有修剪過的遮光布上瞧見滿滿的食物袋子,她隨手拿出一瓶飲料,擰開喝了兩口,問道:“你都打聽了些什麽?”

顧念宸淡笑道:“那些人記得你父親是怎麽死的,自然不會忘記當時和他一起死去的另一個人,尤其其中還有一位好記性的奶奶竟然認出了我的這張臉。”

白瑾下意識捏緊飲料瓶子,問道:“他們說了什麽?”

顧念宸說道:“他們說的和我們之前猜的□□不離十,白家小女兒半夜被救護車帶走在這樣一個小街道裏本來就是驚天動地的事,因此,第二天一早白家半夜遭竊的事便也傳得人盡皆知了。後來白老先生不知從哪得了消息,跑到平日送牛奶的人家家裏抓著那男主人就打,說他就是小偷,兩個人掙紮扭打到了外街,推搡之中被迎面而來的車一起撞到,那小偷當場死亡,白老先生搶救無效,很快也去世了。”

白瑾本來就不怎麽好看的臉色在灰蒙蒙的二樓裏頓時顯得更加蒼白,她有些顫抖地將瓶蓋重新旋緊,用力之大,連虎口的皮膚都緊繃出青白的凝滯感。“他們都這樣說?”她輕聲問道。

“嗯。”顧念宸俯身從食品袋子裏翻揀出一盒餅幹,撕開包裝,無奈道:“沒有人在乎那個男人究竟是不是小偷,更沒有關心事情真相,大家的註意力,永遠都只停留在最奪人眼球的事物和說法上。”

他沒有告訴白瑾,街坊鄰居是如何評論當年那場入室行竊以及小偷被撞的咎由自取,他也沒有告訴白瑾,他甚至打聽了他母親的事,想從鄰裏的談論裏得到更確切的證明,證明那個後來被流言蜚語所迫最終黯然離開此地的女人就是後來千裏改嫁顧淮的人。

但是,沒有多少人記得那個女人,更沒有人記得她和他的孩子。

在這個小小的街道社區裏,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並非只有白家,一夜之間喪夫守寡的女人並非只有白老夫人,一夜之間失去了父親的並非只有白家兩兄妹。

可他的母親和他自己,卻仿佛被人遺忘在塵埃裏了,即便有人能想起她們,也不過是一句那小偷的老婆孩子,除了嘆氣嘆氣,還有什麽?

顧念宸不想和白瑾談論這個事,他的內心有忿忿,但他不願遷怒於她。

“……顧念宸……”白瑾看著顧念宸疲憊的眼,想開口說道歉,卻覺得自己的道歉實在無濟於事,反而只會往他的傷口上撒鹽,讓他更疼。

她哪裏想象不到鄰居們的說辭呢?她又哪裏想象不到顧父去世後他們母子倆的境遇。她對顧念宸的痛苦即使不能感同身受,但也是入骨明了的,他的愛,他的恨,他的溫柔,他的憤怒,就只因為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因此有形也罷,無形也罷,到底都是被他自我消化後靜靜散去了的。

哪怕傷害自己也要去愛惜守護的人。

白瑾覺得自己何其有幸成了顧念宸的這個人。

於是她沈默,沈默地接過顧念宸遞來的餅幹,沈默地咬了下去。

“這附近找不到幹凈衛生的店,將就著吃點吧。”顧念宸笑了笑,溫柔道:“外面看起來像是要下大雨了,希望傍晚開車回去的時候,雨能停。”

“嗯。”白瑾乖巧地點了下頭,把嘴巴裏的餅幹艱澀咽下去,然後一連灌下半瓶飲料。

顧念宸看著她,沒有說話。

等兩個人稍微吃過了東西,顧念宸才抖開遮光布,開始往每個亮著光的窗戶上蓋。

每蓋住一個窗戶,二樓的光線就會暗淡幾分,顧念宸提前從車裏取來了手電筒,擰亮了放在白瑾手裏,等到一樓二樓全部的窗戶都被遮光布嚴嚴實實擋住後,這一棟古老的白家老宅徹底陷入了沈靜的黑暗。

就好似提前降臨的黑夜,預示了末日的到來。

窗外雨聲漸起,從最開始的滴滴答答演變成後來的傾盆大雨,仿若天之頂柱歪斜,異世界的洪流洶湧而至,勢若奔馬,遮天蔽日。

顧念宸在手電筒的白光中走回白瑾身邊,果不其然瞧見一張熟悉的慘白臉蛋,他不禁苦笑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置之死地而後生。”白瑾僵硬道:“你把我扶起來,帶我回我自己的房間。”

顧念宸以言行事,把手腳冰冷的白瑾從地上半扶半抱地拉了起來,一邊輕聲安慰,一邊帶她走進更為黑暗的小臥室。

盡管白瑾極力控制自己,卻還是難以掩飾地哆嗦起身體,她緊緊攥著顧念宸的手,直到摸索著坐到了自己曾經的兒童床上,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顧念宸擔心地摸摸她的臉,問道:“還好嗎?”

白瑾擦了擦後頸上的冷汗,勉強應道:“還行。”

顧念宸點點頭,正要往她身邊一起坐下,白瑾卻忽然伸手推拒地擋住他,顫聲道:“你不要過來,你站到墻角去,把燈關了。”

顧念宸大吃一驚,繼而不假思索地否決道:“你會受不了的。”

白瑾對黑暗的恐懼從沒接受過治療,曾經在最為熟悉的白家中遭遇黑暗她已經恐懼失態成那樣,哪怕是為了顧念宸而踏進籃球場黑暗的甬道裏,她也不敢逞強地松開顧念宸一下,如今,她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事發地,回到了她記憶裏黑暗的發源地,她卻打算孤擲一註地獨自面對她生平最畏懼的東西。

顧念宸如何不擔心。

白瑾連說話的聲音都在打顫,卻還是固執己見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顧念宸不願意這樣做,白瑾便搶過手電筒,咯噠一聲關掉了開關。

房間裏唯一的光源被切斷,黑暗大獲全勝,進而全面圍剿白瑾。白瑾幾乎要窒息了,但她還是沈著聲說道:“顧念宸,離我遠一點,不要說話。”

顧念宸知道她是鐵了心要完成這件事,便退到臥室的角落裏,收斂自己的呼吸,全神貫註傾聽白瑾那處的呼吸聲,以備隨時過去用自己的懷抱為她遮擋黑暗。

白瑾孤身一人坐在兒時的小床上,她閉上眼,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試圖讓自己回想起二十年前的晚上,當她獨自一人躺在臥室裏睡覺時的情景。

一樣的黑暗,一樣的寂靜,只不過,那時候只有六歲的白瑾卻是不怕黑的,她躺在自己柔軟舒適的床鋪上,小被子的角落裏蜷縮著她最喜歡的貓,她知道父母今夜都外出了,所以她很早便自己刷了牙洗了臉,和哥哥道了晚安後就回屋裏睡覺了。

白瑾睜開眼,已經熟悉了黑暗的雙眼漸漸辨認出了臥室的輪廓,平整的天花板,紗簾飄動的窗戶,衣櫃門上掛著的白兔娃娃,還有書桌上擺放著的心愛八音盒,哥哥說過,八音盒上不停旋轉的小女孩其實是一個被惡人施加詛咒的仙女,總有一天,小女孩會想起自己被封印的記憶,然後掙脫掉八音盒的束縛,變回她美麗仙女的模樣。

眼前廢棄狹窄甚至散發著黴舊氣味的小房間慢慢和兒時美麗溫暖可愛的臥室重合起來,白瑾坐在床上,一時有些怔然,眼眶竟然也微微脹熱起來。

顧念宸在黑暗中瞪大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緊了白瑾。

那天晚上,六歲的白瑾躺在床上不久後便睡著了,她睡得很香,一只手臂露在被外,手指尖被貓親昵地壓在脖子下。整座白宅都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窗外偶爾傳來的一兩聲車輛聲響。不知過了多久,原本安詳入眠的大貓忽然擡起腦袋,警惕地看向臥室門外。

白瑾俯下身,頭上身上冷汗汩汩往下淌,冰冷冷地濕了一重又一重的衣裳。

那只大貓站起了身,踩著被子往床頭走,兩只在黑夜裏熠熠生輝的貓瞳始終看向閉合的臥室門。

於是,床上本來睡著的小女孩醒了,她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身,喃喃低語地問那貓道:“是爸爸媽媽回來了嗎?”

貓當然不會回答她,它只是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跳下床,湊到門縫裏使勁往外聞。

小女孩呆呆坐了一會兒,做出了決定。

她掀開被子,走下了床鋪。

白瑾渾身一顫,身體的血液驟然變冷,黑暗中,她已經看不見黑暗了,她滿心滿眼只有那個馬上就要走出房間的小女孩,她朝她伸出一只手,試圖阻攔她稚嫩細瘦的腳步,她甚至無意識地低喊了一聲,“不要出去!”

不要出去,不要出去,只要你不出去,你就不會受傷,接下來的一切便全都不會發生,父親不會死,顧念宸的父親也不會含冤而終,他的人生不會似如今坎坷,他只會是一個在父母關愛下幸福成長的普通人,哪怕再也遇不上,哪怕不會相愛,哪怕孤獨終老,她也希望世間一切磨難與陰霾都遠離他。

可是來不及了,與她共處在同一個房間裏的小女孩已經握住了門把手,安靜地走出了臥室,她的腳下,那只忠誠的貓幽靈一樣跟了出去。

白瑾捂住狂烈跳動的心口,踉蹌著站起了身,黑暗裏,她不過朝前走了兩步,便也拉開了眼前陳舊的門,歪歪扭扭地追了出去。

顧念宸悄無聲息地跟在白瑾身後,當他的手同樣握住門把手時,他深深皺起了眉頭。

已經生了銹的門把濕滑黏膩,竟然已經被白瑾掌心的汗濡濕了。他看向明明只在一步之外卻渾然似是進入了另一個時空的白瑾,心也跟著慌了起來。

白瑾站在門口,她的脊背因為無形的重負而彎了下去,她的頭發被汗水粘在臉頰上,她卻擦也不擦,只是定定地看向前方。

前方幾步外的樓梯口,有一個瘦小的小姑娘正邊揉著眼睛邊往樓下望,樓下一片漆黑,半盞燈也沒有亮起來,她困惑地歪著腦袋,卻發現自己的貓不知何時已經溜到了對面哥哥的臥室門外。

哥哥臥室的門縫裏沒有光,小女孩不想朝醒哥哥,便悄悄走過去,俯身就要抱起自己的貓,肩膀不小心朝前一頂,眼前的門便無聲地打開了一個手掌寬的縫隙。

小女孩本想悄悄往後退,卻在黑漆漆的臥室裏聽到哥哥故意壓低的聲音。

白瑾拖著幾乎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腿,走到了那扇塵土味很重的門後,她就站在小女孩的身後,用和她一樣的姿勢,好奇且絕望地聽了起來。

空蕩蕩的白家老宅裏傳來二十年前只有十六歲的白安的聲音,他說,你不要哭,你爸媽不要你了,我要你,你已經是我的人了,我會照顧你一輩子,反正誰也不知道你和我的關系,我一直在偷我爸媽的錢,馬上就能攢夠路費和一個月的生活費,到時候我就帶你離開這裏,我受夠這個陰陽怪氣的家了,我們去北方,去一個晴天比雨天多的城市生活。

少年白安的聲音盡管刻意壓抑,卻難掩對新生活的無限向往,他像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面對情人時許下諾言,熱情,勇敢,真誠。

夾雜在白安的誓言裏的,還有一個年輕女孩輕微的啜泣聲。

白瑾痛苦地閉上眼。

她已經知道後面即將發生什麽了。

懵懂的小女孩一聽說哥哥要離開,便無知無畏地用力推開房門,稚聲稚氣地嚴肅說道:“哥哥!我也要跟你走!如果你不帶我走我就把你偷錢的事情告訴給爸爸媽媽!”

黑暗的臥室裏,兩個人影從床鋪上跳了起來,十六歲的白安抓過椅子上的褲子驚慌失措地穿著。

六歲的白瑾像是這才意識到臥室裏還有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她莫名地感到害怕,本能地轉身就想跑。

臥室裏,白安緊張到嗓子都啞了,他喊,小瑾!小瑾!別走!聽我說!回來!

一道人影從臥室裏追了出來,和此時站在門口的白瑾擦身而過,白瑾眼角有淚冰涼涼落下,像她心底裏已經幹涸的血。

她知道那人不是白安。

她知道她是誰。

那道黑影幾步便要追上六歲的白瑾,白瑾慌不擇路往樓梯口退,一回頭見到那人伸長了手來拉自己,立即嚇得哭叫了起來。

小女孩一哭,一直跟在她腳邊的貓立即發出淒厲的威脅聲,並伸出了爪子撲向來人的臉。

啊!

來人為了護住自己的臉,手臂在眼前一擋一甩。

轟隆,天空一道驚雷劈過,蓋著遮光布的二樓窗戶被狂風鼓動,發出烈烈的聲響。

白瑾驚醒過來,猛然回頭,卻恰好瞧見那人影的手打在了虛虛站在樓梯口的小女孩頭上,小女孩身子一歪,整個稚嫩的身體就像被風吹落的枯葉,無聲無息跌下了樓梯。

白瑾呆若木雞站在原地,半晌過後,她忽然捂著臉發出慘叫,就好像時隔二十年,自己再次從二樓摔下來,一樣的疼,一樣的痛。

一直守在她身後不遠的顧念宸飛撲而來,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白瑾,心急如焚道:“小瑾?小瑾!不要怕!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醒醒!快醒過來!”

白瑾在顧念宸懷裏茫然地睜開眼。

她看到樓梯口有個人跪俯在地,害怕地顫抖。

她看到十六歲的白安從自己身邊沖了出去,飛快地跑下一樓。

她甚至看到了自己,六歲的自己倒在慢慢溢出的血泊裏,淺色的睡衣被血浸到濕透。

“小瑾……”顧念宸低頭去摸白瑾的臉,說道:“我帶你離開這裏!”說完,他將白瑾一把橫抱起來,朝樓下走去。

漆黑的白家裏依然回蕩著各種各樣的哭聲。

有六歲的白瑾的,有那個陌生人的,有十六歲的白安的,有年輕的白老夫人的,甚至還有白瑾父親的。

白瑾用力捂住耳朵,將淚流不止的臉深深埋進顧念宸的胸膛,渾身戰栗不休。

顧念宸加快腳步,走到門後,再顧不上其他,一腳踹開了大門。

大門之外,午後光線驟臨,大雨依舊傾盆,天地萬物為之振聾發聵。

一個女人撐著把黑色的雨傘靜靜地站在門外,悲傷且絕望地看向顧念宸懷裏的白瑾。

“……我一聽說你們來了老宅,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女人臉色蒼白,聲音淒涼,“全都想起來了嗎?小瑾?當年把你推下樓的人。”

顧念宸詫異地看向那個仿佛隨時都會被大雨沖走的女人,難以置信道:“……嫂子……”

作者有話要說: 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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