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陽大殿中，符天驕的突然之舉再一次震驚了在場所有人。

慕榮好似完全感覺不到在場其他人，也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心裏眼裏都只有懷中再次遭受致命巨創的秦蒼，前所未有的恐懼幾乎要將他徹底吞沒。

“龍躣！！！”

然後，無論他怎麽搖，秦蒼就是沒有反應。

於是，他將無助、恐慌、絕望又賦予希望的眼神投向梅晏清：“文伯！文伯你救救他，你救救他！”

梅晏清精通歧黃之術，過去在紫耀軍府時，他就兼著半個軍醫，醫術過硬，很得慕榮信任。今日大婚，品級不夠的太醫署一個人都沒來，所以他只得向梅晏清求助。

梅晏清幾時見過這樣絕望無助慌亂無主的慕榮，心頭雖不免驚詫，但也能體諒，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即便慕榮平日再堅強、再從容、再鎮定，可他到底也有不能承受之事。

他也很清楚慕榮曾經失去過多少，知道慕榮心底埋藏著多少不能為外人道的傷痛，他也曾見過多少次酒醉後的慕榮是怎樣一副悲傷孤寂無依的光景。所以，面對即將再失去的秦蒼，他會表現出如此慌亂無主也情有可原。

“殿下先別急，我這就替大將軍檢查傷勢。”梅晏清如此安慰道。

但他清楚，並且他知道慕榮心底其實更清楚，就算緩解了這刀傷又如何，“百花映月”之毒依然無解，秦蒼終究還是逃不過一死。

而在慕榮和梅晏清兩人你來我往的同時，見行刺失敗的“符天驕”也欲逃跑，在接連掀翻了圍住慕榮和秦蒼的一眾不會武功的宰臣後，她眼瞅就想朝殿外沖，卻被乘風和楊慎合力將她制伏住。

開什麽玩笑，在這種場合下行刺還怎麽可能脫得了身！

乘風、楊慎將“符天驕”壓到慕謙、慕榮及眾宰臣跟前，楊慎更是毫不客氣地一用力，就讓她跪了下去！

符文彥嚇出了一身冷汗，趕忙顫顫巍巍地爬出亂七八糟圍過去的人群，來到符天驕身邊稽首請罪：“陛下！小女絕不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之事，還請陛下明鑒啊！”

然而，慕謙此時根本無暇顧及到他，一整顆心全部都在慕榮身上。於是，他也只好識趣閉嘴，暫時恭恭敬敬地跪著，等候發落。

大殿之上所有人顧左盼右交頭接耳，今日這場大婚可實在是精彩啊，驚心動魄，高潮疊起，讓他們興奮不已，都很想看看，接下來還會有什麽刺激的轉折。

當然，其中更多的是擔憂不已的周臣，生怕再出什麽變故，他們的心臟實在承受不了這麽多刺激了，紛紛在心底暗暗祈禱，千萬不要再出什麽幺蛾子了！

但見慕榮對剛才發生的一切全無反應，只專註地盯著梅晏清，而秦蒼也終於在梅晏清的幫助下醒了過來。

慕榮見秦蒼終於醒過來，驚喜道：“龍躣！”

生命之火弱到極致的秦蒼無力地望向慕榮，看到了他滿臉的心痛，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自責，含笑道：“懷霜，別傷心，更不要自責，這一切都是天意，是命中註定。”

他的聲音極輕，極低，卻是極其清晰，因著大殿又瞬間陷入極致的安靜，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聽著他們的對話。

慕榮此刻已然失控，所有情緒都被即將再次失去重要之人的恐懼、心痛和無限的自責與悔恨占據，淚水不斷，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他是那麽地恨自己無能，竟然又一次只能眼睜睜看著生死至交在自己面前走向死亡！

秦蒼極力地續住自己最後的力氣，望著慕榮虛弱道：“懷霜，你知道嗎？最初我接近你雖是另有目的，但最終能和你成為兄弟，是我這一生最引以為豪的事！”

慕榮混亂的大腦被秦蒼一語厘定，於是他的思緒不再雜亂無章，慌亂無主，只餘下了無盡的絕望和悲涼。

只聽他帶著哭腔嘶啞道：“這一生，能交到你這個兄弟，亦是我慕榮之幸！”

秦蒼聞言笑得那樣燦爛，耀眼。

慕榮心中痛楚愈加熾烈，眼中淚水亦愈加洶湧，他卻仍壓抑著悲痛繼續道：“龍躣，從很久以前我就覺得你的直覺異常地敏銳，也許你已經不記得許多微末的細節，但這麽多年來，你的這種直覺在無意間曾救過我無數次，所以我一直都覺得你是我的福星，我甚至認為終有一日，你的直覺將會對我的命運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可我萬萬沒想到……沒想到你最終會因我而喪命……”

過去這許多年，他雖對秦蒼總是那副愛理不理嫌棄的模樣，然而在他心底，秦蒼其實早已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沒有想到，他的這番信任會成為秦蒼的催命符。

秦蒼聞言心中莫名悸動，原來他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嗎？

慕榮看著秦蒼笑了，流著淚笑了，滿是悲涼說道：“我果然是個煞星吧，非但救不了任何人，反倒害身邊的人不斷為我而死……”

秦蒼從來沒有見過慕榮這樣的笑容，雖然他未曾大聲哭泣，但他卻好似聽見了他內心撕心裂肺地哭喊，悲痛欲絕地嚎叫。他的性情註定了他不會輕易露出脆弱，所以這一路走來，所有的失去他大約都是這樣一個人默默承受著過來的吧？原來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在這個男人的心目中竟有著如此重要的地位了啊。

呵~值得了，這輩子值得了！

他再次向慕榮伸出顫抖的手，慕榮看了看那向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秦蒼的笑容，然後他終是握住了那只伸出的手。

只聽秦蒼殷殷囑托道：“懷霜，記得你答應過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無論將來遇到怎樣的坎坷和挫折，你都不能輕言放棄！”

這一次，慕榮沒有再負氣拒絕，也沒有再做無意義地掙紮，終是含淚點頭，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啞聲道：“我答應你！”

秦蒼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而後接道：“還有，將來你若不能做個好皇帝，我便是在陰曹地府也一定會爬回來好好教訓你，記住了嗎！”

慕榮哽咽著堅定道：“你放心！”

秦蒼當真終於放心了，這才轉頭看向還壓著符天驕的乘風，極虛道：“乘風。”

乘風看了一眼楊慎，兩人互相點頭致意，隨即他將符天驕交給楊慎一人，他上前到秦蒼跟前，握住秦蒼向他伸來的另一只手，雙眼滿是殷切道：“乘風，我知道，你和我的心情是一樣的，從今往後，他就交給你了。”

慕榮從旁聽著，心愈加肆無忌憚地痛著，淚更是更加洶湧地滾落，閉目心痛自責不已，更憤恨不甘。

乘風亦用力握住秦蒼的手，重重點頭篤定道：“你放心！”

秦蒼的氣息更加微弱了，聽了乘風的話，他的心徹底安了，這才終於看向不遠處的裴清。

沈默立了許久的裴清這才終於走向秦蒼，而他邁出的每一步都是那樣的沈重。

他走過來，蹲下，乘風很是識趣地立刻給他讓路。

裴清握住乘風松開的那只手，眉發花白的他滿目和藹慈祥看著秦蒼，老眼噙淚卻是含笑看著秦蒼道：“有什麽話你就說吧，我聽著呢。”

秦蒼眼角落下顆顆斷線之珠，他望著白發蒼蒼的裴清滿是負疚，滿腹心事只餘一句：“對不起，阿公……”

裴清眼中終究也落下了淚，可他仍舊保持著笑容，伸手憐愛地撫上秦蒼的臉，親切平和道：“說什麽傻話呢，我還不知道你嘛！”

從慕榮冒著生命危險將他從胡人刀下救出的那天起，他就發誓，這輩子就算豁出性命也要護慕榮周全。所以即使違背祖訓，他也還是偷偷修習了占蔔之術。

這或許便是他的天命，若自己的犧牲能換來慕榮的未來，即使粉身碎骨，他也心甘情願。用自己的生命換來慕榮的生機，這也是他身為舞陽巫族之人最後能為他做的了。

裴清對秦蒼私底下偷偷修習占蔔之術乃至巫族禁術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孫兒已長大，有他自己的想法和意志，他選擇尊重。再者，如若這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那即便他出手阻止，那只無形的手終究還是會將一切扳回原先的軌道，說不定糾正的過程還會伴隨天災人禍，而事事皆以蒼生為先的他賭不起。

他緊握秦蒼的手，極其不舍、極其憐惜又帶著些微責怪的口吻說了一句：“傻孩子……”

願你來世投生尋常百姓家，做個平凡人，不再背負巫族使命，不再受命運束縛！

秦蒼含淚道：“阿公，子瑜和紹兒……就托付給您了。”

裴清點頭道：“放心吧，一切有我。”

秦蒼也用力握了握裴清的手，將他的感激和愧意通過這種方式傳達給裴清，裴清又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意思是叫他放心。

交代完了一切的秦蒼心頭再無掛礙，最後，他還是將目光轉向慕榮，極輕地喚了一聲：“懷霜。”

慕榮立刻握緊他的手緊張回應道：“我在！”

其實，秦蒼已經看不清楚了，眼前的光線正在一點一點地變暗。

他使出最後的力氣道：“懷霜，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走下了。下輩子有緣，我們再做兄弟！”

慕榮的心立刻又波濤洶湧地作痛起來，連連點頭道：“好！下輩子，咱們還做兄弟！”

秦蒼嘴角勾起一抹淒美至極的微笑，開始渙散的眼神望向不知何方，呢喃道：“可惜，看不到你君臨天下的樣子了……”

然後，他的雙手暮然脫離了慕榮和裴清的掌控，隨即平靜地閉上了雙眼。

“龍躣！”

“大將軍！”

萬籟俱寂，數百雙眼睛都緊緊盯著焦點之處。

裴清望著含笑閉目的秦蒼終是落下了傷心欲絕的老淚，心中默道：臭小子，你終於還是將這條命還給了他，如今你可滿意，可無憾了？

然後，他閉上眼低下頭默默流淚傷心。

少年相識，甘苦相依。

肝膽相照，死生不棄。

縱亂世行難，不礙英雄來去。

懷一顆赤心，為情為義為兄弟。

灑一腔熱血，悲情一曲成絕響！

願此生苦痛，盡隨浮雲化太虛。

來世莫染塵，江湖浪蕩一閑人。

天地任逍遙，來去任君快平生！

慕榮抱著含笑閉目的秦蒼呆滯了好久好久，然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到了此刻，他卻反而哭不出來了，不哭反笑，痛徹心扉的慘笑回蕩在莊嚴肅穆的大殿裏，痛斷肝腸的絕望縈繞在所有人的心間，令聞者無不肝腸寸斷，心碎神傷，可他卻偏偏不曾哭過一聲！

究竟要悲到什麽程度，痛到什麽程度，才會讓他悲慟如斯，絕望至此！

慕榮不由含淚怒問蒼天：老天爺，你究竟為何要對我如此殘忍！你究竟還要從我身邊奪走多少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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