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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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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二叔公犧牲得慘烈,那日齊鬙殷躺在病床上做了二叔公來看望自己的夢,他迷迷糊糊地知道叔公遭遇不測了。後來齊鬙殷成為抗日志士,學會了如何開槍,每次作戰他都會沖在最前方。

醫院不敢收齊鬙殷,他在醫院躺了兩天,傷口還沒愈合又被朋友擡回了齊宅。當時二叔公的死訊已經傳遍檳州,齊家人哭得不能自已。

安太太才抹了眼淚,看見兒子不省人事得被擡進來,慌得詢問發生什麽事了?朋友不敢隱瞞,說了實話是被日本人槍擊,所幸沒有性命之憂。安太太連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她早晚拜佛拜得更勤了,天天捉住佛珠跪在菩薩面前,念叨著“救苦救難的南海觀世音菩薩,讓這群天煞的鬼子遭報應吧”。

總愛留意齊家的白小姐還是從父親嘴裏知曉齊鬙殷中槍的事。平時她去齊家很少碰著他,而安太太也沒有提起兒子。她回憶近些日子安太太的種種,才知道事有蹊蹺。白小姐雖然三十六歲了,生性依舊有些孩子氣,總愛與自己過不去。她怕齊鬙殷再生差池竟越想越多,胡思亂想間聽了一夜的風歌,急得自己夜裏睡不著,直到後來竟偷偷蒙頭哭了幾回。

第二日清晨她要阿娣找出白老爺藏著的長白山人參,要給齊鬙殷送去。白老爺見女兒忙前忙後沒有一樣是顧及自己的,考慮到當前狀況便道:“月茹,現在日本人打進來了!日本人專撿南洋華僑殘害,齊家二叔公也慘遭殺害,恐怕這只是個開頭。你還是快隨我走吧!”

“阿爹!我不走!我要留著照顧義母,義母也年紀大了,齊公子他受傷了也無法顧及其他,再沒有人照顧她了。”白小姐接過阿娣找出人參說道。

白老爺曉得她說得都是借口,她哪裏是舍不得安太太,怕是舍不得齊家那小子吧?!他也不揭穿,他看女兒穿了件駝色羊毛大衣,身影孤寂的出了門。如今她的女兒改去了少年時的驕縱,時常會望著她養的朝顏花失神,他知道她把自己比作了朝顏花,可這朝顏花到底有些不祥:晝時開放,夜時溘然長逝……

他希望自己的女兒開開心心,所以她有什麽要求,作為她的老父親盡量滿足她,即使他看不得齊鬙殷對女兒的冷淡,但女兒說要守著齊家,他也沒有拂她的意思……

白老爺想到日本人的兇狠,又為女兒的任性焦慮,他坐在沙發上點燃煙鬥裏的煙絲前傾身子抽起了悶煙,他有許多商界朋友陸續被日本人帶走接受“聽候良民登記”,就再也沒有回來,大概下場和齊二爺一樣吧……

白小姐坐車到了齊鬙殷家門前,不同以往的輕緩,她急急地重敲幾下門。過了好久秋胭開了一小道門縫,探頭探腦。見是白小姐才開了門道:“白小姐莫要怪罪……現在二叔公的事讓我不敢隨意開門。”

白小姐哪想得了其他,著急地問:“老太太他們可好?齊家哥哥可好?”

秋胭猜白小姐已經知道了老爺的事,回道:“老太太一直在哭,齊老爺剛醒又沈睡過去,可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你別急……”白小姐像是在安慰秋胭,又像是在安慰自己道,“一切都會過去的……”

白小姐和秋胭並行進了堂屋內,廳堂裏雕刻數枝梅花的紅木屏風遮住了晴朗的晝光,只從鑿空的梅朵間漏了點光斑,室內昏暗,不見一點人氣。齊宅雖不喧鬧,卻不似今天這般冷清。她走過天井,天井上那盆風階疊翠的蕙蘭上星星落落玫瑰紅的綺羅驚春而放,幽香見風而生,卻也於僻靜處顯得寂寥。白小姐匆匆一瞥去了安太太的房中。安太太正坐著抹眼淚瞧見白小姐來了,放下抹淚的帕子。

“義母,你不要瞞我了。我什麽都已知曉。”白小姐見安太太的舉動怕是多舌失了教養,也是不教自己聽了難過,遂道。

安太太聽白小姐如此說,知道她都已知曉,才道:“齊家無緣無故遭此劫難,想著便是落淚。”說完止不住淚如雨下。

“義母,日本人可惡,也是無可奈何。你切莫傷心過度!”白小姐見安太太傷心過度坐在她身旁勸慰道。

“唉!二叔公那麽好的人!為什麽老天爺不開眼?讓他走了黃泉路……”安太太拿了帕子揩去臉上的淚水幽幽道,“鬙殷也還在躺著……”

白小姐聽安太太提到齊鬙殷的傷勢急忙問道:“齊哥哥可還好?”

“醒了一會兒又睡著了。鬙殷這孩子從小到大沒遭過這般大的罪……”安太太擡起眼睛望住屋子裏那座舊式鬧鐘發呆,她這一生是苦的,十幾歲時做了齊岫憫的姨太太,大房太太死得早,雖然在齊恩榮和戴嬌娥的主持下扶了正,自己生性懦弱,公婆在時還好,公婆去世後,自己說話不被作數。丈夫齊岫憫死時,她正值壯年。沒有了依靠,安太太在齊家越發不受厚待,連帶苦了鬙殷。好不容易熬出了頭又遭此劫難……想到這裏安太太免不住又撲簌落淚。

安太太哭了一會兒瞧見白小姐手裏絞著帕子低頭不語,強忍住了淚意道:“好孩子,你也甭難過,鬙殷他福大命大,必是他二叔公在天有靈的緣故。”

白小姐知道齊鬙殷心中無她,可自己對他的關心卻與日增多,一分不減。

“義母,我從家中拿了人參過來,不知道對齊哥哥的傷勢有無幫助……”白小姐夢中驚醒般聽見安太太和自己說話,從身側拿起人參交到她手上,說完她又絞住手裏的帕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見他……”安太太拍拍白小姐的手道,“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啊……”

她重覆說了幾句又說:“你去吧,他就在這屋子的旁側。”

原本男女有別,白小姐去男子的房間於理不合,但在安老太太的眼中,她豈止是義女?白小姐如此貼心,她早有心把她當兒媳對待,只可惜齊鬙殷無福……

白小姐聽到安太太的話有些意外卻很喜悅,忘記了女兒家是要矜持的,連忙答應:“哎!”

喜悅與傷悲並行時,總是走得極快。白小姐從安太太房中出來,走進齊鬙殷的房屋時,越發地哀痛,她步子輕盈走到齊鬙殷的床邊,她也忘記了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白小姐挨近了他的床邊,望住他沒有血色的臉龐,眼中滾出了豆大的淚珠。

她別的不求,只要他平安就好了。

白小姐雙手捉住帳竿無限哀矜地盯住齊鬙殷,肉桂色的錦帳懸於兩邊,遮住了他一半的臉,只有如此站著才能看得仔細一些……第一次見他時是在齊二叔公的店鋪裏,那時他雙目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白小姐望著齊鬙殷百感交集,他的臉怎麽看也看不夠……

她癡癡地望了他好久,自己的這份情絲只怕今生與齊公子無望了……

白月茹小姐走了之後,齊鬙殷緩緩睜開了眼睛,原來白小姐走進來的時候,他便驚醒了,只是夢中以為進來的是魯曉顰,他希望這夢能夠長一點……

他也知道白小姐的一片癡情,他並非真的厭棄她,只是他的心很小很小,只夠容得下魯曉顰一人。他所做種種只是希望她知難而退,不要為了他這樣的人耽誤自己。更何況國難當頭匹夫有責,他哪有半點閑心兒女情長?

他眨動狹長的丹鳳眼,眼中浮晃那些牽動著的記憶,少年時娟秀的臉龐隨著時光的推移變得線條剛硬,更多了些沈穩。

他又想到自己何嘗不是多情?自古深情空留恨,情愛二字總是難以說得清楚。他忽而想起少年時自己常去魯曉顰的學校為的是見她一眼,他守在門口看見她家的汽車路過,她望著他忽冷忽熱,自己卻總是不知疲倦。年少時期的顛狂被成年時的平和替代,卻又常常憶起從前的悸動……

他越是靠近她,她越要遠離他……在魯府時崔媽媽總是保護她,生怕她遭罪。曉顰她嬌生慣養,從未吃過苦……那些年她也捱過了,曉顰一個人帶著孩子很苦吧……

魯曉顰雖壓抑待自己的深情,他卻知道他們彼此的心裏牢牢地牽掛著對方……

齊鬙殷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從未見過面的孩子,臉上稍微添了些溫色。冷不防想起魯曉顰已經不在了,寸腸寸斷地疼著,眼角又重現出壓迫人的冰冷。

逝去的需一一討要回來,如今他已經不再是稚嫩怯懦的自己,而是有擔當的男人……那幾天他終日昏睡、沈思,家人以為是他傷得重,實際上是他不願面對現實。

他傷口痊愈之後,家人才敢告訴他二叔公被殺害的事,他幾乎跑著去了城門,他親愛的二叔公已經不在那裏。日本人連具屍體都沒給他們,就隨手扔在屍體堆疊的土坑裏……

白雲滾滾,多少無辜的百姓慘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下?他們給自己的私欲冠名為“大東亞共榮圈”……好一付狼子野心……國恨家仇豈是一筆能夠清的?他悲痛地望著城門,懷念對自己諄諄善誘如何做人的二叔公,他想起他常愛引用《了凡四訓》中的話“商罪貫盈,如貯物於器”告誡自己。

也是二叔公教會了自己經濟商賈……

“北向爭衡幽憤在,南來遺恨狂酋失。算淒涼部曲幾人存,三之一。”①他心中之痛誰人能與他一樣的體會?

在異國他鄉漂泊十九年,他已三十有八,而今城池已破,家也沒有了……

那天齊鬙殷從城門又走到了檳城海岸,在來回不停地獨步中釋放一直郁結的傷痛。他想起了自己在醫院裏做的那個夢,夢中二叔公來和自己說的一席話:“孩子啊,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做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二叔公的話自不敢忘記。

齊鬙殷望著停泊的船只,海面倒映晚空裏的霞光,像是漂浮著的紅色朱槿花,抖動浮冷的殘光流瀉而淌的鐵銹紅。日本人對當地土著實行懷柔政策,僅單挑華僑迫害,在他養傷期間,他的幾位朋友相繼被殘害致死。在這悲世中人們走完了一個苦痛又迎來一個苦痛,什麽時候才能走盡?海水波瀾無意解答他心中的疑問。

民國三十二年的春天,南洋華僑雖然身在異鄉心卻牽在祖國。他們有的回到祖國的懷抱積極參戰,有些人捐資捐物。日本人認為南洋的華人皆是抗日分子,對華人的迫害變本加厲,南洋的成功人士更是在他們迫害的名單上。白老爺自知日本人不會放過自己,強拽著女兒和自己一道離開檳城,白小姐強扭不從哀求父親讓她留下。

爭執間白老爺生平第一次打了女兒一個耳光,他氣得雙唇抖動道:“我就沒有見過你這麽不孝順的孩子!我已經老了,難道你就為了一個男人一點不顧念你老父親的感受嗎?”說完白老爺竟然老淚縱橫,他想起自己的亡妻阿珍,他在妻子臨死前答應要好好照顧女兒。

他是拉扯女兒長大的鰥夫,出於對亡妻的懷念和對女兒的疼愛,他沒有再娶,僅僅是怕續娶的人對孩子不好。他也怕自己重娶之後,有了孩子會減少對白小姐的疼愛……可……這孩子一點不懂事,成天為了齊家的孩子弄得自己癡癡傻傻……

他打她,痛在心裏呀……

白小姐從沒有見過父親如此生氣過,她也知道如今戰火紛飛,稍有不慎性命堪憂,父親是為女兒的安危擔憂。白小姐陷入兩難中,她心內惦念安太太和齊鬙殷,可是她也是白家的女兒,她望著父親斑白的雙鬢意識到多年對父親的虧欠:“父親老了……我不該讓他總是為我操心……”

她走上前拉住白老爺的手搖了搖道:“阿爹,我不該傷你的心……原諒女兒吧。阿爹,女兒和你一道走!”

白老爺聽說女兒改變想法願意和自己走,喜出望外連聲說道:“好好!”

他怕女兒改變主意,慌忙喊著阿娣收揀女兒的衣物給女兒帶走:“阿娣!快去收撿幾件小姐喜愛的衣服!我們馬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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