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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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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萍青帶了一些吃的來看她,抱了繈褓中的桂生拿了手裏的撥浪鼓逗著他玩,桂生伸了細嫩的兩只小手要抓穗子玩,萍青把穗子塞進他的手裏,桂生口裏咿咿呀呀眉開眼笑劃了小手兒。

曉顰唇色泛了白,強掙了精神看著桂生道:“我這裏冷清,難為你來看我們娘兒倆。”

“曉顰你說這話便是生分了。現下你坐月子怎能不需要人照顧呢?萬一出了事怎好?”萍青哄著懷裏的孩子坐到魯曉顰的身邊說,她看見魯曉顰面露哀郁,知她又是思念自己的夫婿,只是她從不過多述說自己的事情。自魯曉顰踏入這座江南小鎮,好多雙眼睛驚奇地盯緊了她,一個俊俏的外地小媳婦兒如何來到這裏?她始終不開口,只說夫婿投了軍要她在這裏等,再問她家中有誰,她只搖搖頭不再開口。

因她一口的京腔,有謠言傳她是軍長私逃的妻子,也有說是不堪忍受家規別人騙拐了去的官家小姐,更甚者那些以勾陷為樂的暗中潑了她汙水,魯曉顰一抹淡淡的笑容以熄滅他人對她的猜測。她從何而來?人家也只能依了想象猜度。

當初魯曉顰為避禍逃到了此處,她怎麽不知別人對她的猜疑?客居他鄉的她如池塘浮萍,無根而生無根而落。沒有親人、愛人、朋友,守著秘密風裏來雨裏去。她也知萍青是向著自己的,她一人淒苦,這才許了她靠近自己。

待萍青走後又剩下她和桂生了,晚上月光扣著窗板射進一絲銀暈,很勉強地罩住堂屋的地上,昏暗得很。曉顰起了身子坐在方桌的旁邊,藍翠花的杉子也一並沒了色,屋外種植的桂花苞子已經落了,那甜得誘去少年神色的模樣早已停在了昨日的巷口。

將近一年的功夫,鬙殷還是沒有音訊,她留意過報紙,沒有鬙殷的傷亡,她懸著的心才放下。她也曾用化名提筆給北京的齊府寫過信,曉顰也想鬙殷會不會找不到自己回到了家中?卻總沒有下落。她突然驚慌起來,以為鬙殷已不在人世了,想到這裏,她不禁淚濕了腮邊。曉顰依然不會將思路轉到鬙殷可能已結婚生子的事實上。

她自信鬙殷只愛她一個,不會再有別的女人吸引住他的目光,即使有,她也不會承認。繈褓中的桂生尚且不知娘親的哀愁,只一個勁得提著嗓子哭鬧。孩子是娘的骨肉,雖然曉顰心疼孩子,但也不免心生厭煩。

寂寥之中,她望向天際,那一抹彎向沈沈蒼際的幽暗,讓她從中得出來一點啟發,曉顰緊閉著牙關,眼底閃出一絲光亮,仿佛其中塞滿了希望。痛苦也頓失稍減。魯曉顰俯下身子輕拍了兩下桂生,桂生看了母親,轉動了小腦袋小聲地啜泣,魯曉顰猜孩子是餓了,換了手把他抱在懷裏餵完母乳,微微搖晃著身子柔聲唱了兒時聽來的兒歌:

“走路太辛苦,

我給您把車雇。

我受不了車的顛。

我派轎子來把您搬。

我不習慣轎子搖。

我給您把驢來找。

騎驢我不會。

我來把您背。

我沒衣服穿。

我幫您打扮。

我頭上少發簪。

我來給您辦。

我腳上的鞋已壞。

我來給您買。”①

魯曉顰憶起幼時崔媽媽時常拉著她挪了小腳唱這歌給自己,有次給董碧婉聽見怒斥崔媽媽依仗自己在府中有身份了,不知體統,教了這些不三不四的歌,只怕教壞了魯曉顰,罰了崔媽媽的月錢,魯曉顰卻很是喜歡,常常偷偷哼唱了去。如今她哼唱兒歌哄了孩子睡去。桂生也不哭了,含了小手閉了眼酣眠,魯曉顰放下孩子抹了眼淚,她靠在床板上,板子上的涼氣透了衣衫鉆入到體內,悠悠長嘆一聲,從前恍如隔世。

歲月如梭坐完月子,魯曉顰能下地了。當日,萍青來看魯曉顰,手裏拿出一串長鏈子,原是一把掛了三個銀鈴鐺的足銀的長命百歲鎖,說是孩子滿月要送桂生禮物,不待曉顰反應,將銀鎖套在桂生的脖子上。

魯曉顰推辭道:“如此貴重之物,豈不是破費?你趕緊收回去,我是不能要的。”

萍青笑道:“這是我哥哥的一片心意,你不要推辭。”

說完萍青拿著帶的二兩豬肉做了餡兒,她帶了些面粉兌了些水和了面,拿著搟面杖做餃子皮兒,包了一鍋餃子。萍青口裏稱著聽魯曉顰的口音是京城那邊的人,哥哥買了兩斤肉讓她帶來包餃子吃。

魯曉顰聽到楞了一下,方才回過神來,口裏不住地言謝。

晚上魯曉顰取下桂生脖子上的“長命百歲鎖”,摸了銀鎖上“福”字。自她進入這座江南小鎮,閑言碎語不斷,但所遇不快總有劉紹才為他抵擋,魯曉顰雖是感激,終是想不起初次見到萍青的哥哥的情形。男女有別,素日裏也未曾留意過他。自從父母雙亡、兄長被殺、鬙殷失蹤以後,她魯曉顰便如同行屍走肉渾渾噩噩茍活於人世,幸而有了孩子,讓她在苦楚中有了點希望。她從箱子裏取出先前藏匿的裹了首飾的帕子,帕子最底層端端正正地擺放著齊鬙殷當年寫給自己的信件,即使她已熟讀於心,依舊取出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齊鬙殷的字跡。她把它按在了胸口,於心有著化不開的疼痛拉扯自己,記憶再次被喚醒。她在書桌上鋪開一層紙,提了水筆寫了幾行字,終於又劃去了,把長命百歲鎖放在一邊,仍用帕子將信裹住放好……

卻說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因魯曉顰生產、又坐月子長期沒有上班,現如今去課堂還要帶了孩子,第二日,巫溪女子學校辭了她的工。魯曉顰又去找了幾份工都不長久被辭回了家,人家嫌她去哪都要帶了孩子做事,不能盡心。魯曉顰也想過請女傭照看孩子,可情形不容樂觀。一者她現下過日子是掰了錢來花,二來她怎麽也放心不下讓外人照顧自己的孩子,接踵而至的打擊使她再也無法承受失去至愛至親的打擊,凡事都朝壞處了想,多了幾分憂心忡忡。魯曉顰咬了牙想著命不該絕,想起自己能刺繡的本領,董碧婉雖也知書達理,卻要女兒一定能拿得了針線兒,常道:“女子要知德、言、容、工,方才是大戶人家出來的。”

魯曉顰的繡技曾為一絕,不僅會撒花②,還會雙繡,曾經崔媽媽、織錦看了不住歡喜地說:“姑娘的繡技比繡娘的還勝出許多。”

魯曉顰尋思還能賣幾個錢,遂買了繡架、繡線,從日間繡到了夜晚,終於完成了兩米長三米寬的繡品《送子觀音》,或拎著一籃雞蛋背了桂生去街市賣。

那些潑皮流氓看見魯曉顰便跟著她身後要惹事,跟在後面嚷:“俊俏媳婦哪裏去?”

“沒有男人暖被窩。”

魯曉顰當做沒有聽見,拎著藍子和繡品去找了攤位擺起了攤子。

魯曉顰從前賣東西羞澀放不開,拿了雞蛋站著默不作聲,現在為了孩子也豁出了臉面,招攬生意道,只是她的聲音並不大,並不能吸引住人:“新鮮的雞蛋!買一點罷!”

她在地上擺了一塊藍花蠟染的布,新織的繡品被她擺在花布上。有位太太原意是閑逛的,瞧見魯曉顰的繡品止住了腳道:“這繡品真是好看!請得嗎?”

“請得的!十塊錢。”魯曉顰拿了繡品道。

“十塊錢?!價格太高了哇!”太太擺手要走。

“太太!您說要多少錢?”魯曉顰見太太要走,急了。

“四塊錢。”太太回過頭得意地伸了四根手指道。

“你拿去吧~”魯曉顰把繡品包好遞給女子,收了她的錢道。

“能否賣的價錢高講的是心理戰術。”劉紹才走過來望了一眼歡喜地抱著繡品的太太,對魯曉顰說道。

魯曉顰低了身子抹了抹地上的土布,她雖然已不再是以前的千金大小姐,但愛幹凈、整齊的習慣還是有的。

她抹平了土布,站直了身子道:“買一點雞蛋吧!”

劉紹才見她不說話,只得站在魯曉顰身旁,默默看著她。

秋去冬來,冬逝春生,春走夏替,魯曉顰收了傘,傘邊上的雨水順著傘面一溜子滑到了傘尖。桂生已經學了步,尚處年幼的他也知道了娘親的煩惱,懂事得不哭鬧,早早地多了些慧根。

屋檐上掛了成串的玉珠,好似連了線兒的簾子披下來。

魯曉顰哄了桂生入睡後,自己點了煤油燈拿了本《了凡四訓》看了。她認為自己是苦命的,以至於旁人無法探測到她內心深處真實的想法。所謂的公子折桂夫妻團圓,便從此恩愛也不過是戲文裏的。這一生她尋求的只是“無悔”二字,為了它,她付出太多。屋外的青蛙仿佛事先商量好,於午夜一起在池邊喧鬧,這聲音在平時十分尋常,然而今夜卻攪得她再也不能入眠,原來夜也是這麽可怕。

魯曉顰合衣躺下眼中全無睡意,她不知道度過了多少個這樣的夜晚,輾轉無眠,格子窗上刮著深黑的樹影,隨著屋內煤油燈的跳動忽而脹大忽而濃縮,那團亂糟糟的影成了心裏抹不去的痛,宛如在心中摳了一個小洞,漸漸磨成一個大窟窿,再也無法愈合:她回憶到她和齊鬙殷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想起他們相依的時刻,她一直把它深埋在心底裏死死地保護著,深怕別人的一個窺探把它給挖走。然而一切如同秋後破損的葉子滑落到黑暗裏。想到這裏她不禁又翻了一個身子,背部僵硬地痛著,刺鼓鼓地插進脊梁,刮遍了她每一寸肌膚。失眠的夜晚比墨洗的硯臺遜色不到哪裏,深沈,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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