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後, 歸衡連著來了三個晚上。

不知道是歸衡內力的緣故，還是及時喝了滋補的湯水，皎皎從第二天開始就不再有明顯的痛感。

葵水一結束, 她就收到柔嘉貴妃自願為皇帝祈福，移居西山的消息。

據說帶著她一起, 是欽天監監正的主意。

“公主早些睡吧, 明兒一早就要出發了。”

玉秋替她吹熄燈火，闔上槅扇退了出去。

剛洗完澡渾身香軟無力的小公主，還有些懵懂回不過神。

怎麽突然……就要去西山了呢？

半夜窗扇輕響時，皎皎一點也不意外, 撐起身體等歸衡跳進來。

歸衡一站穩, 借著月光就看到小公主鼓著臉頰, 不由露出一點笑意：“在等哥哥？這麽乖。”

小公主嘟著嘴巴，被他抱起來親了親臉頰，嘟嘟囔囔：“為什麽不先告訴我。”

歸衡會意，將小公主抱得更高一點, 擡起臉看她，語氣誠懇：“是哥哥的錯。”

“時間太緊。前幾天你不舒服，太醫說這樣的時候應該少操心, 哥哥就沒跟你說。”

皎皎想到前幾天歸衡白天要替恒帝做事，晚上還要過來一刻不停地幫她揉肚子, 心軟下來，雙手撐住他的肩膀，低下頭別別扭扭：“好、好吧。我原諒你。”

“皎皎最寬宏大量。”歸衡接過話, “那麽，願意和柔嘉貴妃去西山了嗎？”

皎皎抿著嘴巴。

再懂事的人也會有想任性的時候，就像有些話明知道不該說，還是忍不住想要說出口。

她攀著歸衡的肩膀，輕輕地問，“如果我說不想呢？”

說完就有點後悔。哥哥的安排是不會錯的，他也一定不想跟自己分開，自己這時候不應該為難他，應該乖乖聽話才對……

然而歸衡只是蹙起眉，想了一下，點頭：“不想去就不去。哥哥再想辦法。”

皎皎一下子更後悔了。

她摟緊了歸衡，慢慢靠上去，蹭了蹭他的額頭：“不是，我不是不願意去。我只是……”

“我只是舍不得離開哥哥……”

終於說出來，皎皎哭得越發不能自已。

歸衡察覺到額頭溫熱的濕意，無奈地嘆了口氣。

小哭包真是了不得，一碰就要出水。

“皎皎。”只要是對著她，歸衡好像就有無限的耐心，脾氣很好地等她哭了一會兒，一直到小公主自己去揪掛在腰間的帕子，才輕輕笑了一聲，單手托住她，解了她的帕子給她把臉擦幹凈。

他個子高，腿長手長，很輕易地就能夠到小公主的臉，皎皎也不好意思地配合著低頭。

被歸衡抱著可真好。雖然這樣坐在他臂彎有點像小孩子，可正因如此，她才能擁有比他高一些的視野，能完完全全看到他仰起頭看她的眼睛，深黑的湖泊中一抹深紫，瑰麗無比，盛著她小小的影子。

皎皎忍不住低頭，像他平時親自己那樣，用嘴唇碰了碰他的額頭。

歸衡一怔，隨即舒展眉宇，抱著她的手臂更緊了些。

安靜的寢宮內，一時無話。

過了片刻，歸衡忽然輕輕地說：“哥哥也舍不得離開你。”

去西山路程漫長，杜姑姑怕皎皎無聊，特意問她要不要玉秋或者脆雪與她共乘。

皎皎抿著嘴巴，早就有了主意：“我想跟母妃一起。”

那當然更好。杜姑姑有些訝異，派人去柔嘉貴妃的車馬處問了一聲，隨即帶著皎皎過去。

“母後。”皎皎爬進車廂，小小聲叫她。

柔嘉貴妃懶懶地擡了擡眼皮。

柔嘉身旁堆著幾個晶紅繡銀蝶的迎枕，一看就是為她準備。皎皎慢慢坐過去，隨意拽了一個抱在懷裏，盯著半閉著眼的美人母妃看了半晌，終於鼓足勇氣：“母妃……”

柔嘉心想，來了。

她嘴上卻很平靜，甚至沒有睜開眼睛：“怎麽？”

皎皎更忐忑了，甚至掀開兩側車簾，看了看有沒有內侍騎馬在旁邊跟著。

並沒有。

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母妃，我們忽然出宮，是哥哥和你商量好的嗎？”

柔嘉不得不睜開眼：“……是。”

皎皎好像忽然松了口氣。“謝謝母妃。”

“謝我什麽？”

“謝謝母妃，肯聽哥哥的話。”小公主的眼睛清泉一樣幹凈明亮，神色誠懇：“哥哥也是為了我們好。”

柔嘉簡直要被皎皎氣笑了，隨即又想到歸衡對她說的那一番話。

那頭狼崽子完全暴露出了獠牙，毫不在意地說著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想要皎皎順心如意的話。

……他說的，與皎皎對他的認知，倒是意外的相符合。

柔嘉一時心情覆雜，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

不過她很快就不用思考這個問題。

皎皎看著柔嘉沒有反駁，膽子大了一些，稍微湊過去一點，小心翼翼地說：“那，我想跟母妃說另一件事。”

柔嘉還沒有回過神來：“什麽？”

皎皎臉已經紅透了，手指緊緊攥著衣袖，強撐著清晰地說完下面的話：“這件事解決以後，我想，我想……和哥哥在一起。”

馬車裏傳來“咚”的一聲。

後頭跟著的流蕓立刻趕上來，敲一敲車壁：“娘娘，公主殿下？沒事吧？”

過了好一會兒，裏頭才傳來柔嘉的聲音，帶著怒氣：“沒事！離遠些，不要叫任何人靠近！”

柔嘉貴妃無緣無故發脾氣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流蕓聽她中氣十足，放下心來，依言退後一點，又幫她趕人。

馬車裏，皎皎擔心地看著柔嘉已經紅了一片的額頭：“母妃你別著急……”

起碼，不要猛地就要站起來。

她們還在車廂裏啊。

柔嘉簡直被她氣得頭暈：“這件事解決以後，啊，說的輕松，你想怎麽解決？就算皇帝駕崩你也是刻在寶冊上的皎然公主，還說什麽在一起不在一起這樣的話！他是你哥哥！”

皎皎小聲道：“也可以不是。”

柔嘉惡狠狠道：“母妃不允許他不是。Tiempo viejo”

皎皎做好了心理準備，抱住她的手臂：“母妃，你想想看。他早就知道自己跟我沒有一點的血親，可是對我比真哥哥還好。”

柔嘉：“那是他另有所圖。”

皎皎輕輕眨著眼：“他能圖我什麽呢？”是我想抱他大腿才對。

她將這句話咽下去，像咽下去一塊小石頭。歸衡待她太好了，好到她想起自己接近他的初衷，盡管不得已，還是內疚。

小公主臉頰通紅，像玫瑰汁浸開在牛乳裏，雙眸清澈睫毛濃長，唇紅如丹，一點小臉只有巴掌那麽大，十足一個傾國的小美人。

柔嘉皺著眉看了她一會兒，確認她說“歸衡能圖她什麽”是真心話，更想嘆氣了。

她的傻女兒。

總之就是——不同意。

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柔嘉將手臂也從女兒懷裏抽出來，示意撒嬌也沒用。

好吧。皎皎做好了心理準備，輕輕軟軟地說，“那母妃吩咐馬車停下來吧，我要回去了。”

柔嘉一楞：“回去？回哪裏去？”

皎皎仍然是低柔的語氣：“回宮去呀。”

她擡起一點眼睛，像是無奈，又像是傷心：“不知道未來怎麽樣，我只能抓住現在，多多陪伴哥哥了。”

柔嘉呆呆地看了她半晌，愕然道：“你知道他現在在宮裏做什麽嗎？”

“我知道啊。”皎皎點頭，“我也知道哥哥是為了讓我們避開才送我們出來。”

她聲音甜蜜，“哥哥說這段時間宮裏會有點亂，雖然不至於有危險，但可能會嚇到我，所以送我出來。”

不僅如此。柔嘉在心裏默默補完，你那個哥哥膽子大得很，一邊奪嫡一邊還敢暗度陳倉，試圖把這兩件事結合起來，一勞永逸。

剛聽完歸衡的打算，她完全驚呆，可是又很快被歸衡說服。

即使是她也不得不承認，那個少年有種格外令人心神凝定的力量，好像沒有什麽事是他無法解決的。

好像只要有他在，她的女兒就真的可以過上永遠平安順遂的生活。

……怎麽越想越不對了。

柔嘉黑著臉，重新把女兒拽回來：“不許回去。”

皎皎打蛇隨棍上：“那母妃是同意了？”

怎麽可能？

柔嘉冷哼一聲，轉過臉不再看她：“我考慮考慮。”

只是考慮。她打定主意，找到合適的時機，一定立刻就帶皎皎逃出西山去。

——然而剛下馬車，就有人宣告她的美夢破滅。

宮婢打扮的高挑女子站在車前，美貌驚人，似笑非笑：“柔嘉貴妃安，皎然公主安。”

皎皎一見她就完全楞住，而柔嘉皺著眉：“你是伺候太妃的宮人？”西山住著幾個太妃。

“不是。”那女子搖頭，越過她徑直走到皎皎身邊，笑瞇瞇去拉她的手：“果然是個小美人，不怪我們殿下神魂顛倒。”

這話說的太直白。皎皎臉紅到耳朵根，柔嘉正要斥罵，聽到這句“我們殿下”，忽然停下來，凝神去看她的形貌——

“你是……弋蘭人？”

那美貌女子一笑：“我叫娑羅。”

“為了安我們殿下的心，讓他專心去做大事，這段時間，我會保護你們。”

“當然，主要是你。”她對皎皎親切地眨了眨眼，瞥了瞥柔嘉貴妃：“至於你……要是有人想殺你，我順帶著也會管一管。”

柔嘉：“……”

皎皎仰起臉朝她笑，軟乎乎道謝：“謝謝你呀。”

娑羅看了她一會兒，微笑：“不用謝。”

要謝，就用實際行動來謝比較好。比如吹吹枕頭風，讓歸衡登基後多給弋蘭點好處什麽的。

娑羅把這些話在心裏過了一遍，準備慢慢說給皎皎聽。

柔嘉貴妃對娑羅所謂的“保護”，一開始很是不屑，直到過了幾天，娑羅拎著血淋淋的人頭來給她開眼。

“大概是你們那個皇後派來的。”娑羅語氣不屑，“就這樣的三腳貓功夫，也敢拿來在我面前現眼？”

柔嘉貴妃盯著死不瞑目的人頭，臉色慘白，手指緊緊摳著錦墊。

娑羅正要往前舉一舉，好好嚇唬她，忽然動作一頓。

門外有腳步聲。

下一瞬，她已經拎著人頭閃到屏風後，還不忘往地上丟了個軟墊擋住淋漓血跡——

柔嘉貴妃還沒反應過來，皎皎已經推開門，說宮裏送來了新鮮柿子，請她過去嘗嘗。

她下意識擡起袖子捂住臉，假裝咳嗽：“好，好，母妃這就去。”

皎皎不疑有他，歡歡喜喜說了一聲就轉身離開。

恒帝現在幾乎已經完全忘記她的存在，柿子當然是歸衡叫人送來的。說不定還帶了信來——想到這個，小公主噠噠噠噠，跑的比風都快。

等她走遠，柔嘉才松了一口氣，看著從屏風後慢慢走出來的異域美人。

娑羅笑道：“別這麽看著我。我不是怕她，是怕我們那位殿下——”

歸衡所叮囑的“保護”，原本便不僅僅包括小公主的安危，還包括小公主的心情。

他之所以肯把皎皎送到西山，就是擔心再出現上次甘露宮老內侍那樣的事，教皎皎害怕受驚。

這一點娑羅很同意，小公主嬌嬌小小，看起來就很容易被欺負的樣子，當然要好好保護。

如果能和她搞好關系就更好了。可惜皇後派來的殺手層出不窮，導致她根本沒有時間跟小公主聯絡感情——

娑羅黑著臉，決心再抓到殺手，下手一定更重。

大半個月轉眼過去，炎夏步入尾聲。

派去西山的人馬，全都有去無回。

因為上次放蛇毒殺歸衡失敗的緣故，皇後知道他身邊有高人，一時倒是不敢再對他下手。

那麽要除掉久居深宮的柔嘉貴妃和皎皎，總應該手到擒來了。太|子黨經營多年，歸衍頗認識一些江湖人士。

然而，全都無功而返。

歸衍為此心煩意亂，溫皇後反而冷靜下來，勸他不必多煩憂。

她的目的很明確：真正擋在歸衍面前的，唯歸衡一人而已。至於柔嘉貴妃或者歸徹之流——等他登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又有誰料理不得？

只是曾經交給歸徹做的一些事情，自然不能再放心。

歸衍思前想後，自己親自出宮見了一些人。

歸徹一向是太|子|黨的得力幹將，忽然換了人，由太子親自接見。

有的人只是受寵若驚，有的人卻很難敷衍過去，第一時間懷疑歸徹是不是出了什麽差錯。

其中就包括唐南齋。

靖國公府是歸衍極為看重，歸徹卻始終沒能完全拉攏的一股勢力，歸衍將之歸因為歸徹無能。

歸衍看著眼含疑慮的唐南齋，沈痛道：“宮裏出了一些事。”

唐南齋：“什麽？”

歸衍看著他：“宮中陰私罷了，也可以說是家事。但——”

天子無家事。

唐南齋自然懂這個道理，皺眉看著他。

歸衍道：“這樣的事，孤並不願輕易示人，但二公子和四弟有同窗之誼，想來必定能夠理解孤此時的心情。”

他於是將柔嘉貴妃竟敢禍亂皇室血脈的事，隱晦地一一道明，同時仔細觀察唐南齋的表情。

不像已經知道。

歸衍坐得筆直，聲音帶著點矜持：“四弟一向很疼皎皎，難免有些情緒低落，這些時日都無心出宮了。”

唐南齋垂著手，骨節已經泛出了白。

歸衍還在問，“孤難得出宮一趟。久聞國公府的山石造景是京中一絕，二公子若是方便的話，是否可帶我一覽？”

是否能見到唐老國公都還是次要。太子登門，本身就已經能傳遞很多信息了。

歸衍自覺自己說得含蓄又得體，端看唐南齋識不識相。

“太子殿下。”唐南齋忽然道：“臣剛想起，今日舅家來人，臣這就要回去了。”

他騰地站起身：“今日不巧。太子若是有興，下次……”

歸衍勉強堆出個寬宏大量的笑臉，等著他說什麽時候來請他大駕光臨。

唐南齋：“下次太子在朝中見到臣的祖父或父親，可隨時請他們帶您入府一觀。臣定掃徑以待。”

歸衍：“……”

如果唐老國公和唐大人那麽好說話，我還需要屈尊紆貴，出宮找你麽？

然而唐南齋硬邦邦說完，並不等他答覆，深施一禮便匆匆忙忙退下，好像真的有個暴脾氣的舅家兄弟在府中等他似的。

身後傳來碗碟摔碎的脆響。

跟著的小廝心驚膽戰，唐南齋卻不去理會，出了飯莊翻身上馬，一路朝著康平伯府狂奔而去。

看門人知道這是靖國公府的二公子，不敢怠慢，忙進去回稟。

虞聞江攜夫人去郊外賞紅葉，府中只得小姐一人，下人自然找到了虞琬處。

唐南齋大步流星走到院中時，看到的就是悠悠閑閑坐著，手指繞著馬鞭玩兒的虞琬。

見到他，虞琬也沒有起來的意思。

唐南齋顧不上跟她計較這些，還沒站穩就道：“讓你的人都下去。”

虞琬高高挑起眉。

唐南齋不耐煩地：“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站遠一點就可以。”

在康平伯府這樣大呼小叫，他以為他是誰。

虞琬很想這樣罵他兩句，然而唐南齋過於蒼白的臉色和他側頸暴起的青筋說服了她，讓她慢慢地揮手，示意丫鬟走遠一些：“這樣總可以了吧？有話快說——”

唐南齋低聲道：“公主可能有危險。”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那麽快完結啦，只是劇情在逐漸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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