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歸衡撐腰, 餘下的事就變得十分簡單。

脆雪叫了人來帶兩個宮女去尚宮局。那內侍先還有些磨蹭，過來看到歸衡第一眼立刻噤聲，兇神惡煞揪住兩個小宮女。

兩人立刻就哭出了聲, 淒淒慘慘，好不可憐。

歸衡隨意瞥了一眼, 轉頭問她：“怎麽不見杜姑姑？”

脆雪眼圈一紅：“午膳是杜姑姑和玉秋盯著做的, 她年紀大了熬不住，剛勸她去休息片刻。”

“阿禮。”歸衡沈聲道：“你先跟著送人過去。回來後若杜姑姑起來了，再同她去尚宮局新挑些人過來。”

宮裏人拜高踩低在所難免，但上了年紀的人, 眼光到底老道些。

阿禮連忙稱是。

見阿禮要走, 脆雪忽道：“等等。”

她看向先前那伶牙俐齒的小宮女, “禮公公可千萬記得告訴司正，韻兒的手擡不起來，請他務必好、好、治、治。”

阿禮等人押著兩個小宮女，一路哭哭啼啼走了。

脆雪深吸一口氣, 轉過頭看著歸衡，又行了個禮： “殿下總算回來了。”

她這才註意到歸衡抱著的東西，不由滿臉喜意：“公主還睡著。殿下要先進去麽？”

歸衡當然點頭。

脆雪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寧王回來, 跟在他身後一路走一路說，很快便將皎皎現在處境交代個七七八八。

眼前高大的少年越聽, 眉頭蹙得越緊，幽黑的眼眸如同凍湖，讓人看不清表情。

他聽她說話, 偶爾“嗯”一聲，沒什麽疾言厲色，簡簡單單一個字，也讓脆雪心驚膽戰。

她忽然覺得那兩人方才被拖走，其實挺幸運的。

要是現在犯到殿下面前，恐怕就不止是交給尚宮局這麽個下場了。

一路千裏北上，因著帝京裏有個讓他牽腸掛肚的小公主，也並不覺得歸期漫長。

然而此時就站在皎然殿裏，歸衡卻覺得這樣幾步的距離都遙遠的難以忍受。

歸衡大步朝內殿走去，幾步便將脆雪遠遠甩在身後。

他直到進了明間，才在槅扇門前頓住腳步。

默了默，他長長呼出一口氣。

近鄉、情更怯——他終於明白一二。

手放在槅扇上反覆摩挲纏枝蓮的花紋良久，他終於極輕極輕推開門進去。

皎皎就伏在花梨木雲勾桌上睡著。

歸衡站在槅扇邊，凝神看了她許久。

等如雷的心跳終於平息一些，他才慢慢走過去。

小公主手邊壓著一卷半開的書，像是看著看著不小心睡著了。

歸衡放下懷裏的東西，慢慢抽出被她壓在手邊的話本，信手翻了翻。

越看，他的眉頭皺得越緊。

皎皎一個人在宮裏，每天看的就是這些？

歸衡越看臉色越冷，握著書的指節因為過於用力變成了青白色，最後，幹脆一把將那薄薄話本握成一團。

他本想信手毀掉，餘光看到小公主柔軟的睡顏，心念一改，將那書遠遠放到另一邊，仍舊低下頭，看著沈睡的小公主，目光近乎貪戀。

小公主歪著腦袋，枕著自己手臂，腮邊軟肉被擠得微微嘟起。屋裏頭沒有冰，她出了些細細的汗，一縷柔軟鬢發怯怯粘在潮濕的肌膚上，粉膩膩的暈著光。

窗戶和槅扇門都闔著。

歸衡在桌前坐下來，專註地看著皎皎，漸漸也覺得潮熱。

他看了她一會兒，忍不住伸出手。

還沒碰到她一根頭發又後悔，輕捷地收回。

然而小公主還是被他揚手帶起的一點風驚醒，慢悠悠爬起來。

她揉揉眼睛，長睫遲鈍地開合，看著面前還不太清晰的身影。

皎皎原有一雙清澈見底的圓眼睛，濃長睫毛嬌嬌懶懶地一開一合，半瞇著眼瞧他，便不經意流瀉出一泓春水般的嬌嫵之色。

這樣一來，歸衡全身的潮熱都集中到一處去。

明知她是無心，卻按捺不住自己動情。

皎皎揉了一會兒眼睛，忽然抽了抽鼻子。

循著味道，慢慢看到圓桌上鋪了一桌的茉莉。

“好香……”

小公主聲音又甜又細，軟綿綿地朝潔白的花朵靠過去。

然而靠到一半就被攔住。

歸衡握著她一邊肩膀，似笑非笑：“花是哥哥帶來的。先去看花，不先謝我麽？”

皎皎暈暈乎乎重覆，“哥哥帶來的？”

歸衡慎重點頭。

皎皎扁了嘴，掙紮著要去找茉莉，嘴裏還在喃喃，“騙人，騙人……”

哥哥還在很遠的地方。

歸衡耐心道：“沒有騙你。”一邊攬著人往自己身上倒。

皎皎落在熟悉可靠，難得還清涼的懷抱裏，幾乎立刻又闔上眼睛：“沒、沒有騙人的話……”

她其實根本就沒有醒，囫圇應了兩句話，說著說著就要睡過去。

歸衡隔著輕薄的夏衫，摸到她肩頭一層的汗。

這屋裏是太熱了，又悶。歸衡不想再教她這樣睡過去，於是低下頭，圈起食指，小心地去擡她的下頜：“沒有騙人的話，皎皎有什麽好處給哥哥麽？”

皎皎被他煩的不行，軟乎乎地嘟囔：“去、去找我哥哥。”

歸衡失笑：“就在這裏。”

他幹脆握著她手腕，放在自己肩上。

“哥哥回來了。”

一句話落下來，像春天的冰融化了，滴在地面上，細微的聲音都顯得寂靜。

皎皎小腦袋抵著他肩頭，忽然一抖。

柔軟溫熱的隔著茱萸粉的下裙輕輕蹭過，歸衡被那觸感激得後背發麻，忍不住調整一下坐姿。然而小公主已經倏然睜開眼睛，小手攀著他肩膀，手腳並用往上爬，整個人幾乎掛在他身上：“哥哥回來了嗎？是哥哥回來了嗎？”

歸衡被她緊緊摟著脖頸，渾身都是汗，鼻端是皎皎身上濃郁的奶香氣。

他不聲不響任她抱著，只是騰出一只手來，哄小孩兒似的輕輕拍她纖薄的肩背。

小公主呼吸漸漸急促，他側頸忽然有了異樣的灼熱而濕潤的觸感。

細嫩額頭抵著他頸窩，不聲不響地掉下了眼淚。

歸衡的手頓了頓，又沿著她纖巧蝴蝶骨，慢慢順下去。另一手握著她的腰，把人往上端了一點，讓她坐穩。

她烏黑濃密的發梢蓋過纖腰又垂落，隨著她抽噎的動作，一晃一晃。

歸衡低著頭無意識地盯著那輕晃的發絲，雙眸沈如濃墨。

他的寶寶吃了這許多苦，哭出來才能好受些。

皎皎抽抽搭搭流了許久的淚，忽然又動一動，在他懷裏蹭來蹭去。

歸衡被她蹭得一股股的火，下頜繃的死緊，驀地感覺小公主攥住他胸口衣料，幾不可聞地說了句什麽。

歸衡低下頭，卻聽皎皎只是不斷細聲重覆問，“哥哥回來了嗎？哥哥真的回來了嗎？”

聲音細細的，還在顫抖。

他心中酸楚，終於忍不住探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擡起頭。

到了呼吸相聞的程度，他清晰看見那雙清淩淩的圓眼睛裏汪著淚，長睫毛亂七八糟黏著眼瞼，嘴唇濕紅，哭得楚楚。

歸衡於是低下頭，額頭抵住她的，一字一句：“哥哥回來了。不哭了好嗎？”

皎皎抽噎一下，要轉過頭去，又被捏住了臉。

“好。”歸衡笑一下，揉一揉她的耳垂，低聲替她回答。

皎皎沒繃住，唇角迅速的彎了一下又放平，小心翼翼去看歸衡的神色。

歸衡半閉著眼，面沈如水：“我沒看見。”

這明明就是看見了。

皎皎正要惱，他卻倏然又張開眼睛。

“所以，可以再一次嗎？”

歸衡聲音清沈，這樣刻意放低放慢了來哄人，皎皎連耳朵都是一陣酥麻，簡直動聽得叫人眩暈。

握在她腰上的手溫柔地握緊，深黑的眼睛裏暈開一點笑意，盯著她等她回答。

極近距離內，皎皎完全被那種奪人的容色擊中，暈暈乎乎地露出一個笑容。

唇邊兩點梨渦深深，歸衡忍不住用拇指蹭了蹭。

皎皎於是快快樂樂抱住他，笑個不停。

等久別重逢的那股激動勁兒稍微下去一點，皎皎察覺出了自己現在坐在哪裏，反應了一下，立刻跳了下去。

不行不行。就算是兄妹也太親密了。

只有還不會走路的小孩才應該被抱在膝頭吧。何況歸衡這次回來，很多地方不同，個子好像更高了些，手臂好有力，單手就能抱得她穩穩當當，擁著她低低笑得時候胸膛震動，連帶著她的心臟都跳的失了方寸。

總之——

歸衡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懷裏，又擡眼看正在整理裙擺的皎皎，語氣有些遺憾：“不在哥哥這裏了麽？”

“不行不行。”

皎皎胡亂搖頭。

“好罷。”歸衡嘆了口氣，“不過，別離我這麽遠。過來。”

他聲音也低沈了些，黑瞳深邃，明亮得叫她忍不住要彎起嘴唇，老老實實走過去。

然後就被牽住了手。

“喜歡嗎？”歸衡低著頭，認真地替她戴上絲線穿起來的茉莉花串：“我在街上買的。現在沒有杏花了，但茉莉也有香氣。”

皎皎自然是喜歡的，擡起手不停的嗅，又悄悄去看歸衡的手。

“給你。”

歸衡好像也有些倦意，懶懶地撐著下頜，擡起另一手遞給她。

皎皎心滿意足，捧著他的手認認真真也替他戴上花環。

歸衡垂眸看了會兒兩人手上的花，沒有說話。

皎皎伸手在他眼前輕輕晃：“哥哥在想什麽？”

歸衡擡起頭，輕笑一聲：“想，現在該有一壺酒。”

皎皎鼓起臉：“笑話我。”

“不是笑話你。”歸衡眸色深深，“只是很懷念。”

不知怎麽地，他那種眼神看得她心跳都快了起來。

皎皎再一次意識到，歸衡全身上下都對她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他的頭發，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的眼睛。

讓她羞赧不已，又滿心甜蜜。

“那有什麽。”皎皎移開眼睛，呼吸順暢了許多，理直氣壯道：“你再帶我出宮就可以了。”

歸衡看了她一會兒，挑了挑唇，轉移話題。“這麽久沒見，皎皎有什麽話要告訴哥哥麽？”

恒帝，溫皇後，柔嘉貴妃，甚至太子，所有讓皎皎煩憂的人或事，他都會一一鏟平，只是怕自己有所遺漏。

他已經在她身邊，不能再讓她受一絲委屈。

皎皎蹙著眉冥思苦想，歸衡幽深的眼睛就緊盯著她，端看她要說出什麽事，誰的名字。

半晌，他向後靠了靠，慢慢揚起眉。

只見小公主臉色越來越紅，眼睛亮亮地看著他，抿了抿唇，好像在努力鼓足勇氣。

歸衡慢慢眨了眨眼，難得有點疑惑。

但很快就得到解答。

眼前忽然一黑，鼻端是小公主身上特有的奶香，混合了茉莉花的清甜氣味。

皎皎用手捂住歸衡的眼，紅著臉，湊到他耳邊。

“有、有的。”

“我想哥哥了。”

歸衡呼吸一窒，下意識伸手就要把人撈回來，然而小公主腰身靈活地一擰，只叫他撈到一角衣袂。

眼前重新明亮起來，他睜開眼，只見面前通往梢間的槅扇打開，小公主的氣息就朝裏面而去。

“它也很想你。”

皎皎乖乖巧巧跪坐在地上，用一種推介的語氣，將地上團成一團的小白毛球指給歸衡看。

平平哪裏用她介紹。歸衡剛邁進來一步，小貓便大喵一聲，尾巴豎成天線朝他沖過去，伸出一點爪子勾住他玄色衣袍，四爪並用，飛快地往上爬。

皎皎小小聲地“啊”了一聲，看著陽光下歸衡衣袍上被勾出來的金線：“你的衣服……”

“沒關系。”歸衡隨手摸了摸已經蹲坐在他肩頭的小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什、什麽？”

皎皎不解地歪頭。她分明記得歸衡走之前，平平還沒有這樣壞毛病的。

歸衡低下頭看她，聲音平靜。“剛才還有人也這樣，手腳並用，試圖爬在我身上。”

他用這樣陳述的語氣說這樣的事，反而顯得更加羞恥。皎皎羞得眼睛裏都逼出一層水光，張開嘴半天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畢竟是事實。

還是歸衡主動轉移話題：“平平好像的確沒有再長大。”

皎皎想起來歸衡說的，平平大概到春天就會定形的話，也點了頭。

“這樣就可以了，再大我就抱不動了。”她怕平平壓得歸衡肩膀痛，伸手要去抱，然而平平伸出爪子死死勾著歸衡肩頭衣料，皎皎的手才碰到他，就大叫一聲表示不滿。

皎皎不免垂頭喪氣。

歸衡唇角弧度一直沒有放平過，見狀便伸出手指輕輕撓小貓下巴，讓它舒服的呼嚕呼嚕：“看來你阿娘沒有騙人，是真的想我了。”

皎皎低著頭嘟囔一句，歸衡沒有聽清：“什麽？”

梢間內安靜了一瞬。

片刻，皎皎擡起頭，粉嘟嘟的臉頰暈著一點血色，小聲說：“那你呢？”

歸衡側過頭，修長手指從小貓毛茸茸腦門到脊背，一路摸下去：“當然也想你。”

小貓舒服得呼嚕嚕打顫，像在回應他說的話。

皎皎盯著他的手，抿了抿唇。

一絲絲失望還沒擴散開，很快聽見下一句。

“但最想你阿娘。”

玉秋在小廚房，為難地挑挑揀揀，還沒有挑出來足夠晚膳用的食材，尚膳監忽然又來了人。

來的還是最會看人下菜碟的左少監。他帶了好些人，除精致食材外，還有新鮮水靈的瓜果與剛做好的十二色點心攢盒，玉秋大略看了一眼，俱是公主平日愛吃的，不由斂了眉，有些疑惑。

那左少監滿口虛詞，聽不出什麽端倪，只是看態度畢恭畢敬，倒比柔嘉貴妃盛寵猶在時還要更甚。

玉秋正滿腹疑竇，脆雪已經趕了過來為她解惑。

“你是沒看見。”脆雪神色神往，“寧王殿下說‘有半點不好，都不配留在皎然殿’的樣子，真的是……”

真的是，英姿勃發，有如天神下發。

“你瞧。”

她信手翻了翻剛送來的一簍脆桃，“一個疤都沒有。”

“原來是寧王殿下回來了。”玉秋松了口氣，“你早該叫我知道，倒叫我在這裏同他打馬虎眼。”

“好姐姐，原是我錯了，事情太多一時沒顧上。”脆雪笑著混過去，自和玉秋一道新沏了茶，分揀出點心去送去殿裏。

歸衡剛回宮，積壓的事兒也多，陪皎皎玩了會兒貓，看小公主臉色逐漸活潑起來就準備離去。

皎皎拉著他的袖子，完全依依不舍。

“哥哥現在就要走了嗎？”

歸衡聽著她委屈的聲音，想到小公主將醒未醒時，拽著他一個勁兒的問他是不是真的歸來的模樣，心下一軟，又坐回去：“……也可以再過一會兒。”

積壓下的事，少睡兩個時辰處理掉就好。

皎皎心滿意足，兩手托腮盯著他瞧。

歸衡難得有些不自在，清咳一聲，屈指輕輕敲了敲她面前桌子：“做什麽總瞧我？”

皎皎笑瞇瞇：“哥哥好看。”

門邊侍立的脆雪忽然伸手捂住嘴咳嗽幾聲，好像嗓子發癢。

歸衡：“……”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一邊寫一邊姨母笑，臉都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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