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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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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的人鐵青著一張臉,道:“我的錢暫時不在身上。但只要去了蝙蝠島,我一定拿得到錢!”

留一線道:“難道蝙蝠島的人欠了你錢不還?”

甲板上那人道:“……不。但欠我錢的人,一定會在島上。”

留一線白生生的團臉上本笑吟吟的,看著和氣的很。但聽到此處,他的臉色忽地沈了下來,冷冷道:“這麽說,兄臺是想空手套白狼?你給人提腳扔進海裏,險些葬身魚腹,不會就是被那位欠你錢的朋友害的吧?”

他說著話,一雙利眼卻不錯神的盯著那人看,霎時便將那人的神情變化瞧了個通透,當即好整以暇地輕輕撣了撣袖口,臉上露出嫌棄之色,口中輕慢道,“看來鄙人猜得沒有錯。你要爺們帶你去蝙蝠島,可到了島上,只怕還要爺們幫你操刀幹架,討回公道?畢竟欠你錢的那位朋友,絕不會是個善茬。”

甲板上那人張張口,道:“我此行秘密,並未帶多少人手。朋友若肯幫忙,到時取回錢財,你我一人一半。”

留一線卻先不提答不答允,而是袖手瞧了那人一會兒,又忽而露出笑來,接過水手手中一件幹凈長袍,披到那人身上。

那人受他這一冷一熱的對待,原先幾近癲狂的情緒反倒不知不覺平靜了下來。他怔怔按住肩頭衣裳,頗有些不知如何應對,只好道:“多謝兄臺。”

留一線柔聲和氣,口中歉意道:“朋友勿怪,這海面上盜賊猖獗,著實不太平。朋友來得奇怪,口中說的什麽蝙蝠島又著實不像善地,咱們心中有疑慮,這才失禮了。適才一問一答,我瞧朋友倒不似說了假話,快請起來喝口熱湯,換身幹凈衣裳。”

那人也不知信了沒有,但到底松了口氣,道:“不怪,不怪。”說著,他眼底又露出幾分怨憤痛苦之色,長嘆道,“我識人不清,遭此大禍,真是自作自受!”

不多時那人更衣束發,轉回小廳中團團一揖,致謝坐下。

此時方天至再看他,卻見他是個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生得濃眉英目,頗有幾分磊落氣概。只是眼下此人目光陰郁,嘴角下撇,顯是心事重重,沮喪已極。他甫一坐定,便又開口懇求:“諸位救我性命,來日必有重謝。只是我此行要辦大事,為此攜來一半家財,卻不料被人所欺,淪落到這般地步!諸位若肯送我去蝙蝠島上,與我一並手刃那狗賊,我拼了大事不辦,願將家財與諸位平分!”

他說著這話,卻不看留一線,而是牢牢把眼睛盯在方天至身上。

方才回味一番,他已瞧了清楚,這船或許是留一線的,但做主的人卻一定是這個和尚。

方天至被他盯得頭皮發辣,便道:“貧僧不過是船上客人。施主問錯了人。”說罷,便不為所動的闔目靜坐,再不開口說一個字。那人情知無法,便只好無奈地重新瞧向留一線,拱手道:“朋友以為如何?”

留一線沈吟道:“我等不知蝙蝠島在何處,兄臺可認得路?”

那人遲疑片刻,道:“我認得!”

他話音一落,殷妙妙掀茶蓋的手一抖,瓷碗“叮”地發出一聲脆響。

留一線如若未聞,亦端起茶碗,向那人笑道:“話到此處,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這沿海一帶有名有姓的大戶,鄙人多少都有些印象,可瞧閣下眼生的很吶。”

那人怔了怔,片刻後道:“鄙姓沈,是陜甘人士。閣下不認得,倒也正常。”

留一線不言不語聽了,飲一口茶水,臉上笑容已淡了下來。

他擡了擡手,客氣道:“此事不必再提。兄臺喝茶,吃些早點。我等歸家辦完事,便會返回中原,兄臺若不嫌棄,可以搭這趟便船回去。”

那人急得霍然起身,道:“兄臺可是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若是覺得錢財少了,待回歸中土,在下另有重謝!”

留一線道:“錢雖重要,卻也要有命花。”

那人道:“兄臺何出此言?”

留一線淡淡道:“閣下請人幫忙,一開口便是兩分半的家財,想也知道這忙定然不好幫,說不定便是流血賣命的買賣。這樣大一件事,咱們定然得仔細斟酌了,才好下定決心,可閣下說話藏頭露尾,連姓名都不肯坦誠相告……”

他見那人張口欲要分辯,忙微微一笑,擡手制止,“我猜閣下不肯告知,定是有情非得已的理由。也許不知道閣下姓名,對我們反倒是最好的。正因如此,這忙才幫不了。對不住,萍水相逢,咱們便不摻和進兄臺的大事裏了。”

那人呆若木雞般站了一會兒,半晌頹然坐下。

留一線嘆道:“在下還有一家老小要養,做事自然要小心謹慎,以免釀成大禍……還請兄臺不要怪我。”

那人極難看地笑了笑,沈默良久才嘎聲道:“閣下救了我的命,已是我的大恩人。別的……就不提了。”

姓沈的漢子自稱家中行二,眾人便稱一句沈二。

船上沒了空房,留一線便與眾人商量一番,便請他與鐵伯同住,鐵夫人則搬去了殷妙妙房中。

沈二失魂落魄,向廚房要了七壇烈酒,便鉆進房中獨自痛飲,再不理他人了。

方天至與徒弟在房中打坐,不多時便聽酒壇碎裂聲,沈二仿佛撒了酒瘋,一個人似哭似笑地嘶吼些醉話,他仿佛說得方言,又醉得口齒不清,聲音隱隱隔著船艙,實在聽不清楚。他鬧了一會兒,鐵伯與他同屋,卻仍靜悄悄不發一語,似全然不在意一般。

待到入夜,方天至與無傷在艙中用齋飯,沈二那頭再沒有聲音,仿佛人已醉昏了。

無傷打了個飽嗝,左右擼起僧袖,將漆紋食案上的空盤盞挨個壘起,問師父道:“這菜湯你拌飯不?”

方天至兩三口將米扒進嘴裏,把海碗往最頂上一摞,擺擺手道:“飽了,去罷。”

無傷便挺著小肚子將碗底剩的菜湯喝幹,端起餐盤預備送去廚房,順帶提兩桶熱水回來。只是甫一開門,他便“咦”了一聲,道:“殷施主好。”

方天至並未聽見動靜,不免微覺詫異,側首一望,隔著半開門扇,未見其人,單只瞧見一抹淡紫裙邊。他略微一想,便知殷妙妙並未在門前徘徊,當只遠遠站在她那間艙室外。正想到此處,殷妙妙還未開口,無傷卻冷不丁回頭瞅了他一眼,轉向殷妙妙慢吞吞道:“殷施主找我師父麽?”

殷妙妙確實是來找他的。

下一刻,方天至便見她蓮步輕移,走到門前,擡首凝視過來,“我有話對你說……你……你能不能跟我來?”

方天至不知情由,道:“去哪裏?”

殷妙妙道:“去甲板上。”

甲板上有月光。

月光如輕紗般罩在殷妙妙抱琴的背影上,她仿佛已化作了一道月光般的夢。這夢一般的美人仍舊素面朝天,不施粉黛,而她漆黑的長發微微發著光,如綢緞般垂在背間,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如果月光有香氣,那麽該同她一樣香。

甲板上沒有客人。

方天至見她倏而停步,便亦隨之站住,心中隱隱有所猜想。遠處只有幾名水手在掌舵,但絕不會聽到二人在此處的細語聲,以他的武功,也絕不會讓人悄悄靠近過來偷聽——

這裏著實是說秘密的好地方。

殷妙妙終於轉過身來望他,她的面龐亦微微發著光,恍惚間宛如神女一般。

方天至靜靜回視她,問道:“施主有什麽話說?”

殷妙妙欲言又止,半晌終於下定決心,輕聲道:“在這裏說話,會不會有人聽到?”

方天至道:“如果有人能聽到,貧僧一定可以發現他。”

殷妙妙松了口氣,鄭重道:“我知道你心腸慈悲,生怕回程路上,你或許會答應幫沈二先生的忙……所以特地來找你。你……你一定不要答應他,不要去蝙蝠島!”

方天至見她神色驚惶,幾乎顯露出柔弱無助之態,便靜靜等了一會兒,待她情緒緩和些,才安慰道:“施主不必為貧僧擔憂。貧僧便去了蝙蝠島,也不礙什麽。”

殷妙妙抱琴的手一顫,忍不住靠近一步,害怕地勸道:“你身上沒有錢,又不是受蝙蝠公子所邀,也許去了就再回不來了!”

方天至思忖道:“蝙蝠公子便是蝙蝠島主了?去島上需要很多錢?”

殷妙妙咬了咬唇,顫聲道:“你……你怎麽不聽我說話呀。”

她急得狠了,語氣裏幾乎帶出一絲嬌嗔,方天至乍一聽見,不由微微一怔,擡眸瞧了她一眼。

殷妙妙見他目光,猛地自知失態,不由呆住了。

待回過神來,她倏而偏開臉去,羞愧萬分地抱緊懷裏的琴,半晌才聲音極輕的道:“對不起。我……我不該這麽同你說話。只是……只是……”她望著甲板,甲板反射著如水的月光,映出一角艙檐、半面窗花,還有兩道瘦長的人影。望著望著,她的聲音默默停了下來,像是已不知該說些什麽。

方天至靜了靜,斟酌半晌,才道:“貧僧並沒有怪你。”

殷妙妙像是忽得了一點勇氣,張了張口道:“那……”

她仍不敢再看方天至,只是低垂著頭,瞧著他的影子。

方天至沒有回答,而是問:“你為什麽這麽害怕蝙蝠島?”

殷妙妙道:“我曾對你說過,若你沒法子幫我,我便只好一死。其實……我只是不想毀容之後,還要被人殺死!”她像是憶起了極可怕的事,半晌才續道,“去過蝙蝠島的人,是不允許向第三個人提起它的。我為了避難,已同大師說起了那裏,若去不了白玉京,蝙蝠島主絕不會放過我的!”

方天至道:“你說起時,竹齋中只你我無傷三人,蝙蝠島主又怎會知道?”

殷妙妙道:“我也不知道他會怎麽知道……我只知道,中原之內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事,他是個極其可怕的人,可怕到讓人無法想象!沈二先生偷偷記了去蝙蝠島的路,又要在島上鬧事,他這不過是在送死,所以我才要你別去……若你不是受邀的客人,去了蝙蝠島,恐怕就再也不能離開了!”

方天至靜靜想了一會兒,道:“貧僧知道了。”

殷妙妙這才擡起頭,輕輕道:“那……那你答應我了麽?”

方天至註視著她,只道:“多謝施主好意。只是這世上沒有貧僧去不得的地方,也沒有留得住貧僧的人。”他頓了頓,似覺得有些好笑,便也就笑了一笑。笑罷,他和氣道,“這話說來怪難為情,倒令施主見笑了。”

殷妙妙像是不知道怎麽辦好了,道:“你……你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也……”

方天至道:“豈敢!貧僧別無他意,只是命大得很,絕不至有何性命之憂。施主寬心就是了。”

兩人忽一齊陷入了沈默。

半晌,方天至道:“施主還有話要說麽?”

殷妙妙便垂下頭,道:“大師回去罷。我一個人在這看看月亮。”

方天至便回去了。

他到艙室關好門,便見無傷從床榻上爬起來,兩只琥珀般的大眼睛盯著他。

方天至與他對視片刻,道:“你幹什麽盯著我?”

無傷道:“我覺得殷施主好似喜歡你。”

方天至道:“你又知道了?”

無傷道:“如果不是這樣,那麽便是她想要你喜歡她。”

方天至懶得再瞧他,徑自除鞋上榻,隨口道:“何以見得?”

無傷道:“她今天穿了紫衣裳來找你。”

方天至不由笑了,道:“那又怎麽樣呢?”

無傷默默地望著他,忽道:“你自己也許沒發覺,但我發覺了。再漂亮的姑娘,你瞧在眼中也同看大白菜沒什麽區別,但穿紫衣裳的姑娘,你哪怕走在街上,也總會忍不住看去一眼。你瞧她們的目光,也總更和氣一些。沈姑娘或許沒有殷姑娘美,但也未必比她差。但你瞧沈姑娘的目光,便和頭一回瞧殷姑娘時不一樣……因為她那天穿得紫衣裳。”

方天至盤膝的動作微微一頓。

但只有一瞬,他已緩緩坐定。

無傷道:“她也發覺了。所以今天她還穿紫衣裳。她想要你喜歡她。”

方天至的心已平靜的像湖。

他準備入定,向無傷道:“她喜歡怎樣,是她的事。又與我們何幹呢?”

無傷不依不饒,只道:“那你會不會喜歡她?”

方天至無奈道:“自然不會。你師父我一心向佛,又怎會去喜歡什麽女施主?”

無傷沈默片刻,忽又問:“那你為什麽看穿紫衣裳的姑娘?”

方天至閉目合十。

半晌,他淡淡道:“我只是喜歡紫色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對面的艙門開了,又闔上。

這一夜再無他響,但出乎方天至意料的事發生了——

第二天一大早,殷妙妙失蹤了。

與她一並失蹤的,還有昨日登船的沈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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