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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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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天至靜靜望著六個深深下拜的仆人,輕嘆一聲,向燕夫人微笑道:“多謝招待,但貧僧還是步行上山罷。”

燕夫人微微一怔,道:“大師若不喜歡這坐輦,咱們稍待片刻,自有人去換來。”

方天至道:“這上好的楠竹輦,又配的綢緞墊子,貧僧又怎會不喜歡呢?它們不喜歡貧僧,恐怕倒還合理些。”說著,又笑了笑,“粗衣爛衫,倒容易刮壞了精致物件……何況路既然難走,這幾位施主擡著貧僧走,不是更加艱難?”

燕夫人這才松了口氣,不以為然的和煦道:“他們本就是買來伺候人的,貴客臨門,正是他們出力的時候。怎可委屈客人,體諒奴才?”

方天至不欲對他人家事置喙,仍只微笑著搖了搖頭,婉言謝絕道:“我本山野行僧,早已走慣了路了。”

說罷,便繞過竹輦,腳踏石徑,拂衣上山去了。

燕夫人本也是武林高手,見方天至態度不能回轉,眨眼已隱在石徑綠樹之後,便向仆人打了眼色,縱身快趕幾步,追到了方天至身側。瞧見無傷負著包袱悶頭跟在後面半步,不由道:“小孩兒家身輕力薄,何必受苦?不如坐著竹輦上山?”

無傷低頭走路,不理會她。

方天至則和聲道:“他正是練功夫的時候,讓他自己走就是了。”

燕夫人這才無話可說。

沈默片刻,她又重煥神色,一面不慌不忙在旁引路,一面向二人指點風光。

方天至沿曲折石徑上攀,果見周遭山勢迤邐,泉溪澈麗,風光甚是旖旎。入山愈深,則有桐柏疊伏翠坡之上,花竹掩映綠坳之間,清貌妍態,不盡閑美。淡霧白嵐之中,又偶見梅鹿飲溪,斑雉梳羽,頗得幾分野趣。

待到山腰,石徑不見,接而竟是一條竹廊。

那竹廊宛如一條黃翠交間的游龍,在雲潮霧海間若隱若現地起伏著,蜿蜒攀至盡頭一座懸山精舍前。

方天至收回目光,道:“貴主人原來還是一位隱逸雅士。”

燕夫人輕嘆一聲:“本該請大師往城中去,只是小姐心灰意懶,已齋居山中數月了。”

眾人就此進了竹廊。

廊中綠影橫斜,閑靜無聲。每隔百步,便有一對體裹翠衫的少年少女安靜等候。他們都生得俊美秀麗,可卻半點不惹人眼,你若當他們是花草空氣,他們便真同花草空氣般,而你若什麽時候需要他們,他們又仿佛一早就等在那裏,聽憑客人吩咐了。

及至盡頭,只見一片紫竹林外,那懸山精舍檐飛四角,各綴銅鈴,屋頂連綿高聳,將舍後山景盡數遮住了。院中碎石鋪就,倚墻植了幾株芭蕉、幾叢蘭草。山風一動,銅鈴細響,濕翠檐下又有兩只黑燕鉆出,往後山水聲喧鳴處去了。

方天至瞧那懸額竹匾上書“抱樸”二字,口中道:“這附近莫非有條瀑布?”

燕夫人笑道:“不錯。大師裏面請。”

她話音一落,便有兩個青衣男仆上前引路,方天至攜徒弟跟上,繞過幾許穿廊,來到一間四面懸簾的高腳竹齋之中。那竹齋中玉簟鋪地,蘭香隱隱,仆人拾階除鞋而上,方天至瞧見,便也大大方方將芒鞋解了,往一張黃花梨案後席地坐下。

不一會兒,又有四名翠衫婢女捧來木盆、棉巾,並兩套嶄新的僧衣鞋襪來,供二人換用。那兩名男仆膝行到一旁,瞧模樣仿佛是要替方天至脫襪沐足,方天至敬謝不敏,道:“貧僧自己來就是了。”

等二人披上新衣,換上潔白新襪,數名婢仆才將四面湘簾卷起一半,露出周遭幽麗景致來。此處水聲更勝別處,方天至循之向西一望,便見桃花竹徑之外,一面山壁恰如翠屏般遙遙豎立,壁上正懸著一條雪帶般的小瀑布。

仆人退下前,又沏好香茶,擺好點心,道:“請客人稍候片刻。”

方天至便舒舒服服地等著。

喝口茶,再夾塊點心,他忽地輕輕嘆道:“這樣的日子,我已有許久不曾過了。”

無傷也在往嘴裏塞點心,聞聲問道:“什麽樣的日子?有好茶喝,有好點心吃的日子?”

方天至道:“是也不盡是。該說是有人伺候的日子。”

無傷沈思了片刻,問道:“是有人給洗腳的日子?這日子我也許久不曾過了,不過我也不大喜歡別人給我洗腳。”

方天至不由暢聲一笑,念道:“阿彌陀佛!”

無傷吃到半飽,見四下無人,又問:“怎麽不見人?咱們要等到什麽時候?”

他話音未落,自二人來路方向,忽傳來一陣輕盈軟細的腳步聲。竹簾半卷,二人瞧不見來人模樣,只望見她半幅艷紅石榴裙,一雙牙白軟底緞鞋。那緞鞋頗為小巧,繡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繞枝飛燕,來人蓮步款款而來,燕子便起伏在足趾處圓潤微隆的鞋面上,仿佛正嬌慵地撲著翅子——

那鞋子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男人的心尖上。

這世上總有些美人兒,她甚至不需露臉,便已能使許多男人色授魂與了。

那鞋子主人緩緩地走來,又緩緩停在竹階下。

然後她足踝柔軟一蹭,蹭掉了那雙飛燕鞋,踮出一對兒雪膩晶瑩的赤足,輕輕搭在竹階上。像是怕冷一般,那玉珠般的足趾又怯怯一蜷,這才緩緩踏了上來,停到了竹簾之外。

方天至靜靜趺坐著,將手中茶盞嗒地一聲放落在案上。

這一聲輕響便仿佛是一聲叩門——

來人映在竹幔上的娜影一動,忽地側腰挑簾,輕盈地鉆進了竹齋中。

這女人約莫有三十餘歲的年紀。

但不論是誰,頭一眼瞧見她,都會忘記她的年齡,只癡癡去瞧她那雙春波欲滴的杏眼。

醒過來再看,才能望見她扶在竹幔上的膩手、金釵緊挽的鴉綠鬢發,紅潤潤一點菱唇。若再往下,則是她纖細的頸子——

那頸子上系著一彎細緞紅繩,乍眼瞧去雪馥馥一片,紅艷艷煞人,一並沒入嫩杏色的緊窄領口裏頭。那窄領春衫裁得很規矩,將她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半點不該露的都沒露,可穿在她身上,便說不出的酥媚迷人。

而最下面兒,那幅石榴紅裙下,她圓潤可愛的玉趾仍怯生生的蜷著。

方天至沒有去看她的腳,也沒有去瞧她的脖頸。

四目相視之間,他的目光如春風般在她臉容上一拂而過,便道:“阿彌陀佛,可是此間主人當面?”

這女子仍扶著簾幔。

方天至沒盯著她瞧,她反而輕咬嘴唇,怔怔瞧了方天至片刻,愈看臉上便愈現出幾分似笑非笑的情態。半晌,正當方天至微感不愉,以為她會出言輕佻之際,她卻松開竹幔,站直腰來,臉上媚態一收,不疾不徐笑道:“阿彌陀佛,可是雪驚法師當面?”頓了頓,又道,“我不是這裏的主人,這裏的主人倒是我的主人。”

方天至淡淡合十道:“原來如此,幸會。”

那女子又是微微一怔。

她雖已不年輕了,但卻仍稱得上是絕色美人,到如今已有二十幾年不曾同男人沒話找話了。方天至靜坐不語,她竟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只得不動聲色地走到一張案後,翩翩坐了下去。

無傷瞧了她一會兒,又覆低下頭來吃點心。

那女子在方天至二人身上顧盼一圈,忽向無傷笑吟吟問:“小和尚,你叫什麽?”

無傷拈著一塊糕,先不答她,反問道:“施主怎麽稱呼?”

那女子嫣然道:“我夫家姓鐵。外人通常叫我一聲鐵夫人。”

無傷這才合十道:“小僧法號無傷。”

鐵夫人又笑道:“你這般小,學武功了沒有?隨你師父四處雲游,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無傷忽地便不高興了,他放下那塊糕,冷冷地望著鐵夫人,道:“我不小了。”

鐵夫人霎時笑不出來了。

她臉上神色變幻,實不知該對這小禿驢作何表情,正自沈默,卻聽方天至忽而張口道:“琴聲停了。”

鐵夫人惱色未露,乍聞此語,不由又楞住了:“什麽?”

方天至道:“琴聲停了。”

鐵夫人默然瞧了他半晌,才又問:“瀑布聲這樣大,你竟聽得到琴聲?”

方天至道:“聽得很清。”

春風一勾,忽從天邊勾來了一片雲,卷來了一陣細細的雨。

方天至隔簾向西一望,那風恰忽將竹簾吹開,亦將他身披的新衣吹成一片雪白的漣漪。拂動的竹簾外,瀑布仍似玉帶般掛在山頭,而近處的桃花竹林則倏而被一陣似有似無的淡淡水霧籠住了。

竹林深處,自霧縠煙雨中,忽淡出一道霞影。

但那不是霞影——

那是一個雲霞般的少女。

那少女的紫衣朦朧在竹影中,黑發則半濕的披在肩頭。她仿佛肌膚很白皙,仿佛生了一對淡淡娥眉,一雙秋水長眸,一張柔軟紅潤的嘴唇,又仿佛並沒有——

沒有人瞧清她的面容,就像沒有人能瞧清天上的圓月。

她已美得令人無法逼視,也無法描摹。

紫衣少女目光含愁地凝視著方天至,足踏莎葉緩緩走來,懷中猶抱著一張伏羲琴。

她走至竹齋前,終於垂下眼睫,脫履拂簾而入,又將琴橫置於案前,整肅衣襟,雙膝跪地,舉手齊眉深深一拜,向方天至輕聲道:“久聞雪驚法師慈名,今番冒昧相請,多有失禮之處,請法師受小女子一拜。”

方天至不便坐視,長身而起,合十回禮道:“阿彌陀佛,施主言重,快快請起。”

那紫衣少女卻又二拜道:“小女子命在旦夕,得蒙法師相救,心中感激萬分。請法師再受小女子一拜。”

方天至見她固執,勸道:“施主何不如先將難事說清楚?貧僧若幫不上你,又怎能受此大禮?”

那紫衣少女緩緩坐起,道:“大師肯千裏來此,就算幫不上忙,小女子也感懷於心,拜謝一回又有何妨?”她說罷這句,這才側首向鐵夫人看去,眉頭微微一皺,和聲道,“鐵姨過來找我,是有什麽事?”

鐵夫人面色微微一動,道:“事情嘛……”她沈吟半晌,末了終於狡黠一笑,好言好語告饒道,“小姐,我錯了。我只是來瞧瞧你心心念念請來的人是什麽模樣,不敢打擾小姐正事,我這就走了。”

紫衣少女輕輕嘆了口氣,卻不答話。

鐵夫人竟也不敢再言語,而是恭恭敬敬站起身來,向她福了一福,“我去叫燕嬤嬤來。”又拿裙角將赤足掩好,忙不疊鉆出簾去了。

紫衣少女待她去遠了,才又致歉道:“實在慚愧!我這位姨姨生性頑皮,竟唐突了法師。”

方天至微微一笑,道:“施主不必介懷。早聞燕夫人說,施主遇上了性命攸關的大麻煩,不知麻煩究竟是什麽?”

紫衣少女臉色微微一白。

她沈默半晌,才輕聲道:“這麻煩是一個女人。”

方天至應了一聲,靜待後文。

卻聽她續道:“這女人……名叫石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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