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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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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天至待人向來是溫遜而和氣的。

無傷與他相識至今,幾乎從未聽他開口說過一句重話,哪怕對大慈大悲亦然。但此時此刻,他對船主的態度實在不能說很客氣了。

無傷雖捧著碗,卻忽而不大餓了。

他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瞧著方天至,像是好奇他打算怎麽辦。

陳船主也在遲疑著,他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

在他看來,方天至的話輕慢極了,甚至稱得上狂妄自大,但這不僅不讓他感到生氣可笑,反倒令他心中微微驚疑不安。

打出道以來,陳船主見過太多喜歡逞能的出頭鳥了。但像這個和尚一樣盤腿坐著不動,跟他說“來砍我試試”的,卻還一個都沒有。俗語有言,多大的盤子裝多大的菜,這和尚若沒點本事,在這茫茫大海之上豈敢口出狂言?

陳船主將那雙黑豆般的圓眼睛睜得更圓了。

他又仔仔細細將方天至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忽覺出幾分不對勁來。

這和尚一身洗得發黃的土竹布僧衣,兩腳沾泥芒鞋,肩上的補丁包袱空癟癟的,眼見只裝了幹糧和換洗衣裳——是個窮鬼無疑。可這麽窮的和尚,平素吃糠咽菜,飽受疾苦,怎會有一張絲毫不見風吹日曬的臉孔,一雙潔白似牙玉的手掌?

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很年青的和尚,確切來說,是一個很年青的男人——

若將他當做一個年青男人來看,他已英俊到了令人見之難忘的地步。

像他這般英俊的男人,縱然是個出了家的和尚,也不大可能會受窮的。

那麽他出現在這條破船上,豈不是怪上加怪?

陳船主暗暗臭罵著已死的麻子,一面默默掃視著方天至,卻見他朦朧盤坐在一片霞光之中,仍安之若素地用著飯。思來想去一番,他和氣笑道:“鄙人敬重大師,豈忍輕易刀兵相見?您有慈悲心腸,卻也須知凡事量力而行……”他說著,緩緩袖起兩手,眉頭微聚地斟酌了片刻,餘光瞥見有個水手從艙裏搬了空箱子上來,便喚住他道,“那個誰,你會用刀子不會?”

那水手將箱子放下,往衣襟上擦擦手汗,道:“會一點。”

陳船主便點點頭,朝書生拋在地上的長刀一努嘴,道:“拿了這把刀。”

水手彎腰去撿。

在他右手握住刀柄的那一刻,陳船主忽地從袖子裏摸出一錠金子,默不作聲地向他隨手一拋。

黃昏將去。

滿船金光中,忽又多了一道光。

那刀光一閃,水手在空中一撈,老實巴交地攤開左手——他的掌心正躺著三塊碎金子。

剎那間,他竟然已劈出了兩刀!

陳船主略顯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你還行。麻子死了,往後就你來替他。”

那水手喜不自勝,舉著刀撓了撓頭,嘿嘿道:“謝謝東家!謝謝東家!”

陳船主四下一望,老嫗照舊瑟縮在角落裏,目光呆呆的,仿佛早嚇傻了,而餘下兩個客人裏,小和尚正面無表情地端著飯碗,大和尚則仍津津有味地吃著窩頭。

陳船主不急著與方天至交談,反倒向無傷一笑道:“小和尚,你瞧他的刀夠快麽?”

無傷道:“馬馬虎虎。”

陳船主道:“你還見過更快的不成?”

無傷冷冷道:“金子不過是死的,躲不開劈過來的刀。”

陳船主微微一怔,才覆道:“不錯。一把刀將金子劈成三塊,不算什麽本領。若能將蝴蝶翅膀劈成七八片,那才算是快刀。”他示意那水手離開,饒有興味地續道,“若有人用刀如此,依小和尚看算不算夠快?”

無傷道:“你莫非是在說你自己?”

陳船主似乎覺得這小家夥有趣極了,哈哈大笑了一聲,謙遜道:“鄙人確實能用刀,雖不敢在行家面前現眼,但出刀勉強也不算慢。”他又瞧了瞧水手放在桌上的金子,“鄙人與大師初見,未免不夠了解。小和尚,你瞧你師父躲起刀來,會比蝴蝶更快麽?”

無傷將飯碗鐸地一聲按在桌上,道:“我不知道。”

陳船主又道:“那你師父的骨頭皮肉,可比桌上的金子更結實?”

無傷面色冷漠,無動於衷道:“你想知道我師父的事,就該自己去問他,為何要來問我?”說著,他看也不看旁人,徑自走到方天至身畔,站定不動了。

方天至剛吃完一個窩頭,正拿手指撣衣襟上的碎渣。瞧見無傷來了,他道:“你不吃鮁魚了?”

無傷拉著臉道:“不吃了。”

方天至道:“就算不吃鮁魚,豆飯怎也不吃?飯至少是熱的,拌點腌菜吃,比冷窩頭要好。陳施主好心布施,你只管敞開肚皮吃了。有我在,麻倒了也不怕的。”

無傷固執道:“我不稀罕吃他的飯。”

方天至輕嘆道:“阿彌陀佛,你還年輕!”說罷,吩咐道,“那你去給我盛碗豆飯來。不要魚蝦葷腥,多撿些腌菜鋪上。”

無傷忍不住把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斜,默不吭聲地睨著他。見方天至不為所動,不由發乎本心地嘆了一聲,怏怏地去給他盛飯。

待碗到了手上,方天至呼嚕吃了一口,見陳船主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便略一停筷,微微頷首道:“這筍子腌得不錯。”

飯是摻了麻藥的飯。

這緊要關頭上,縱然是餓死鬼投胎,只要眼下還沒活夠,大抵也不會去吃這碗飯的——

除非他本來就不怕這飯裏的藥,也根本不將滿船的敵手放在眼中!

陳船主惴惴不安,面上卻笑道:“大師真氣魄非常。”

方天至一面吃,一面心平氣和與他交談:“貧僧知道陳施主想問什麽。貧僧也會一點刀法,出刀也不算慢。但受了施主的齋飯,又壞了施主的規矩,怎可再對施主揮刀?所幸貧僧身子骨還算結實,大抵比金子更結實一些。”

陳船主的笑臉有些發僵了。

他終究自詡是個生意人,不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人生信條便是不能虧本。方天至的話固然不知真假,但萬一是真的呢?若與他對鬥,這趟買賣豈不虧得底褲都掉了?

這一剎那的想頭裏,方天至續道:“施主的刀能劈裂金石,那斬人頭想必一刀也就夠了。這船上還有三個客人,不若你斬貧僧三刀,貧僧只坐在這裏不還手。若貧僧僥幸不死,那我三人的買命錢便一筆勾銷,陳施主以為如何?”

方天至並沒有去看角落裏的老嫗。

但他話音甫落,那老嫗卻擡眉偷偷瞧起了他。

陳船主一時沒有開口。

良久,他目光閃動道:“大師不怕我這破船上的麻藥,內功造詣定然極高的。如今又放下如此豪言,料想還應是硬功名家。”他頓了頓,先讓一步道,“這般一來,就算鄙人拿刀去斬,想也奈何大師不得,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方天至見他彎彎繞繞,便問:“不知陳施主有何高見?”

陳船主嘆道:“鄙人行走江湖多年,向來看重和氣生財,從不與人結怨!今日走了眼,冒犯到大師身上,那這趟生意不做亦可。只是……鄙人練刀多年,得聞大師亦擅刀法,不免心癢難搔,想漲一漲見識。”

方天至將手裏的碗輕輕放在甲板上,“施主有意與貧僧切磋刀法?”

陳船主大搖其頭,道:“豈可如此,這不是傷了和氣?”

他作勢思忖,忽將目光又移到桌前的碎金子上,拊掌微微一笑,口中道,“有了!實不相瞞,鄙人的刀不算快,但將一塊金子斬成九塊,卻勉強還能辦到。不如你我比試一番,若大師能一刀將金子斬成十塊,那麽鄙人甘拜下風,再無二話,船上一應大事小情,都聽從大師安排!”

方天至聞弦歌而知雅意,順之問道:“若貧僧不能呢?”

陳船主的神色愈發圓滑可親,竟大度道:“那也無妨!鄙人這單生意照舊不做了,就當與大師交個朋友。”他又向方天至虛虛一拱手,“只是有朝一日,鄙人若請大師幫個小忙,大師莫要假裝不認得鄙人,也就是了。”

方天至瞧了他一會兒,微笑道:“陳施主若一直這般和氣生財,那想必早已發了大財了。”

陳船主道:“哪裏哪裏,糊口而已。”說著,他將桌上長刀拾起,兩手虛托,客客氣氣道,“大師請?”

方天至沒來得及接刀。

因為角落裏忽有個幹澀喑啞的聲音響起:“你真想瞧瞧別人家的刀有多快?”

這話是對陳船主說的。

陳船主冷不防怔了怔,側首一瞧,卻見那佝僂老嫗已不知何時站了起來。

她顫巍巍地站著,仿佛隨著海浪顛簸而搖搖欲倒,雞爪般的黑瘦右手仍挎著那只小花布包袱,同市井田間最平凡不過的小老太一般無二,但陳船主低眼一瞧,卻見她的兩只藍鞋正若無其事地踩在麻子未幹的黑血上——

仿佛適才驚恐尖叫的人根本不是她。

陳船主忍不住又掏出帕子擦了擦虛汗。

他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真的犯了太歲,怎麽網幾條雜魚,竟網出了這麽些不省心的東西?

那老嫗又瞇著發黃的眼珠問:“我老太婆的刀也不算慢。這位大師是何等身份,區區小事怎值當麻煩他?小子,我若贏過了你,你看該怎麽辦呢?”

陳船主幹笑了一聲道:“您老人家想怎麽辦?”

老嫗冷冷笑了笑,癟著掉牙的嘴,緩緩道:“老太婆贏了,小子就得聽話。”

陳船主心裏發虛,點頭道:“好說,好說。”

那老嫗不再作聲,而是蹣跚兩步上前,自陳船主手中輕輕接過刀來,對著桌上的金子劈了下去。

黃昏將去。

但滿船金光中,卻並未更多出一道刀光。

那老嫗的刀已經劈出。但幾乎沒人能看清她究竟怎樣出的刀,她劈出的仿佛已不是刀,而是一道翻滾在金光海霧中的淡影!

老嫗信手將刀擱在一旁。

陳船主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只是盯著桌上的金子——那金子好生生的擺在那,半點也未變化。

老嫗道:“你怎麽不走過去,細細地看一看?”

陳船主聽話極了,老實巴交地走過去,彎腰湊近去看。

這一湊近,他就將一切都看清了——

散落桌上的碎金子裏,有一塊上面竟一筆一劃地刻著兩個字。

那兩個小字又瘦又硬,盤曲在燦爛的金光中,正像是老嫗那只雞爪般臒枯的右手!

陳船主垂著頭,背對著方天至,方天至瞧不見他的臉色,只看到他彎腰站在桌前,像是石胎木塑。

老嫗道:“你瞧清了沒有?”

陳船主道:“瞧清了。”

老嫗道:“上面是什麽字?”

陳船主道:“青安。”

老嫗道:“你懂不懂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陳船主恭恭敬敬道:“請老夫人解惑。”

老嫗卻長嘆道:“那是一個地方。是老太婆的家。”

陳船主道:“您這麽一說,鄙人就有印象了。不知是不是江浙一帶的青臺鎮?”

老嫗道:“不錯。”

陳船主領會其意,試探道:“老夫人想回家了?”

老嫗哀聲道:“誰不想回家呢?但我有一件大事要辦,若辦不成,我沒臉回家見小姐。”

陳船主的臉容也霎時染上了愁色,仿佛比老嫗更要傷心難過,他把手絹揣回袖袋裏,急切而同情的問:“鄙人有什麽能幫上夫人的?”

老嫗道:“你不能。但就在這條船上,有一個人能。”

下一瞬,方天至便見那老嫗直直向他瞧了過來。

陳船主也反應了過來,道:“難道夫人要請大師幫忙?”

老嫗沈默片刻,道:“你可知道他是誰?”

陳船主訥訥道:“這……這……鄙人眼拙……”

老嫗啞著嗓子,緩緩道:“他是天生山洞心寺的寺主,法號上雪下驚。”

陳船主垂著眼睛,喉頭輕輕滾了滾,仍輕聲道:“這……這……鄙人孤陋寡聞……”

那老嫗黑漆漆的眼珠子牢牢盯住方天至,兀自續道:“除了這個,他還有一個身份。”

陳船主不敢再問了。

他為人機靈得很,知道什麽該知道,什麽不該知道。更知道什麽時候該說話,什麽時候則該閉上嘴,只當自己沒長過舌頭。

方天至亦註視著那老嫗,半晌開口道:“貧僧自幼出家,只僧侶這一個身份。老施主若要辦別個大事,可能找錯了人。”

那老嫗一言不發,忽地撲通跪在了他面前。

方天至心中詫異,卻見她伏在地上不停磕起了頭,口中淒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大師發發慈悲,救我家小姐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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