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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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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天至還不知道船上的人要娶親。

此時與他對峙不動的,只有那白幡精似的衰老頭。

那白衣老頭枯枝般的手裏拄著一根烏紫長杖,杖頭雕了一朵葳蕤盛放的牡丹花。他站定在中庭,眉眼嘴角齊齊下吊,極是陰沈喪氣地四下一瞥,目光凝在了正堂的橫匾之上。

他來得太快,又悄無聲息,兩側侍衛驟見不速之客,驚慌之下齊齊拔劍出鞘,大喝出聲。繚亂霞光在雪刃上反射不定,那老人視若無物,望著橫匾上的金字,淡淡道:“峻德光明。好一個峻德光明。”

他話音一落,自煙花雪樹、飛檐高閣之外,一陣悠揚縹緲的樂聲倏而響起。曲聲飄忽不定,似遠似近,弦簫與鐘鼓齊作,似一張從天而降的大網一般,將整座海侯府籠罩其中。

方天至手持佛珠,還未開口,原本如困獸般在屋中徘徊的章宿已聽到異響,當下按捺不住自他身後搶出,大步跨下幾級石階,驚怒交迸地大喝道:“你是何人?同夥何在?藏頭露尾的奏什麽妖樂!不請自來,莫不是來尋仇的船上惡人?!”

那老人穩如古鐘,聞聲極輕慢地瞧了他一眼,道:“章宿小兒?哼,槐序斷臂殘廢,果然排不上甚麽用場了,竟讓你這狗雜逃了一命。你如何還敢在老夫面前露臉,怕不是活的不耐煩了?”

章宿險些氣個三屍神暴跳,左臂金環嗡地一震,暴怒道:“老賊受死!”不料金環還未應招飛出,冷不防肩上受人輕輕一按,他頓感臂經酸麻,再也使不上力氣,那本自嗡鳴不停的金環亦剎那沒了聲響,寂靜無力地垂掛在了他腕上。

那老人瞧見,輕蔑一笑道:“這麽多年功夫,都練到狗身上去了。要取老夫性命,你這廢物狗雜也配?”

章宿卻忘了同他拌嘴,經脈滯塞之際,他只覺心底一涼,幾乎生出滿頭冷汗來。所幸這一按來得沒有惡意,他緩過勁來,神色不敢置信地回頭一瞧。

那年輕和尚長身立於階上,一只潔白左手正輕搭在他肩上。

他掌中尤掛著一串瑩潤內斂的佛珠,顯然適才只是隨手制止他,並未用上全力,人則溫遜道:“章老前輩不忙動手,容貧僧和他說兩句話。”

章宿像頭一回認識方天至一般,仔仔細細看了他半晌,忽地壓低聲音:“和尚,同他還有什麽好說的?你功夫既然好,不如趕緊帶我兒子與那位姑娘離開。他們人已到了,也不知暗中埋伏了多少人手,我來替你拖上一時半刻,你們快走!”

方天至笑了一笑,道:“稍安勿躁。”說罷,他左手放開,將章宿向身後輕輕一帶,踏前半步,張口道,“劍收了罷。”

眾侍衛奉命聽他吩咐,只稍一遲疑,便紛紛鏘然收鞘。

白衣老人見他言出如令,地位斐然,這才將目光轉到他身上,道:“你又是哪裏冒出來的?小和尚,聽我一句勸,寧可荒郊裏當條野狗,也別來海侯府搖尾巴討飯。當心一不留神,成了鍋裏的狗肉湯。”

方天至早聽出這老頭說話損得很,但他行善數十年,見慣了極品奇葩,聞言也不動怒,只合十微笑道:“小僧雪驚,多謝前輩勸告。只是不必前輩提醒,小僧也已做慣了人,萬萬不會去當狗的。”

老頭道:“那很好。往日的仇怨,本也和你無關,你讓開就是了。”

方天至搖了搖頭:“不知前輩與海侯府有何舊日仇怨?”

老頭冷冷道:“你要多管閑事?”

方天至和和氣氣道:“小僧受人所托,自然要忠人之事。若糊裏糊塗讓開了,一旦鑄成大錯,將來如何向此間主人交代?”

老頭又擡頭瞧了瞧峻德光明堂的橫匾,冷笑道:“你想聽,那也好。海侯府姓藺的狗雜種,與姓章的,姓周的,姓林的,姓沈的,合夥使奸計害死了我們城主,這算不算大仇大怨?”

方天至心想,難道藺王孫說的是真的?

章宿則趁此間隙,厲聲反問道:“你們殺人放火,害死林大哥,沈大哥,你們城主便是再死上一百次,也是死有餘辜,不夠用來償命!”

那老頭臉色頓時冰冷下來,陰沈道:“是不夠用來償命。你們當年那些人,一個也別想茍且偷生,你們的親朋好友,子子孫孫,老夫會挨個宰殺,剝皮砍頭,沈海給城主陪葬。省得他一個人在陰間孤零零的,沒有奴婢在身邊伺候。”

這樣聊天豈不是把天聊死了!

方天至緩和道:“老前輩——”

那老頭氣性上來,卻已不耐煩與他廢話了:“臭和尚,你管定閑事了?”

方天至沈默片刻,問:“前輩是船上的人?”

老頭譏笑道:“中原的貪財好色之輩,是喜歡這麽稱呼我們。也算不錯,我們是乘船來的。”

方天至順勢道:“那前輩自何處來?”

那白衣老頭陰冷地瞥著他,半晌才道:“自白玉京而來。”

方天至微微一怔,笑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前輩自白玉京來,莫非是仙人下凡?”

那老頭淡淡道:“仙人有什麽好做?仙人若有幸到了白玉京,也絕不肯再回天上去了。”

他言辭狂妄之極,卻那般理所當然,引得章宿在旁重重冷哼了一聲。

而方天至把這話在心底微一掂量,也不在此多作糾纏,又問:“前輩怎麽稱呼?”

白衣老頭緩緩道:“老夫號春王。”

春王言出《春秋》,意指正月。

方天至心中微微一動,立時憶起他適才說的一句話,他說“槐序這斷臂殘廢”,想來槐序正是當年參與沈家滅門,昨夜血洗章家那斷臂首領了。而四月因槐花始放,故稱槐序——

方天至猜測陡生,難道“白玉京”城主之下,共有十二個頭領,第一位便是這個白衣老頭,而那斷臂首領則排行第四?

春王老人冷眼旁觀他沈思,片刻後問:“你還有要問的沒有?”

方天至擡首瞧了瞧天色。此時夕陽盡落,將熄未熄,遠山群樹上只剩餘火。若信鴿能成功送出去,待楚留香得信返回,只怕也是黎明將至之時了。

望罷,他終於道:“前輩等人此來中原,可曾抓過一個中年和尚?”

春王老人道:“我抓和尚幹什麽?不過他們抓沒抓,我就不清楚了。那和尚是你什麽人?”

方天至在淡淡霞光中居高臨下而立,面目身形有些看不清楚,只淡淡道:“他是小僧的師叔。小僧曾打聽到消息,說船上的人已將他沈海殺了。”

他口吻仍舊淡靜,但眾人聽在耳中,卻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森然。

春王老人沈默片刻,道:“若是我等殺的,你又要怎麽樣?”

方天至問:“難道你們連殺了什麽人都不記得?”

春王老人笑了,他兩條眉毛輕輕挑了挑,被眼皮遮成細縫的雙眼睜大了些許,露出兩道毒蛇般的冷光,口中道:“等你活到我這般年歲,這般地位,需要費神的事多了,也就不會再去記得剛剛隨手殺了誰了。”

方天至微微閉目,忽道:“前輩與小僧說了許久的閑話了。”

春王老人道:“不錯。閑話也該說到頭了。”

方天至道:“可說了這麽久,此間主人卻沒露面。”

他話尾一挑,“怎麽前輩竟然一點也不好奇?”

這話來得突兀,春王老人微微一怔,才笑道:“這四周我已布下天羅地網,他喜歡躲著便躲著,總歸也不能插翅飛了。”

方天至將掌間佛珠攏到腕上,緩緩道:“未見得罷?”

春王老人好整以暇問:“什麽未見得?”

方天至亦從容不迫,道:“諸位今夜要在城中辦大事,又哪來許多人手將海侯府圍住?”

春王老人臉上的笑倏而淡了下去:“大事,什麽大事?”

看來他沒猜錯。

船上的人果然另有圖謀,且他們卻也人手不足以同時圍困海侯府。

方天至心裏思索,臉上卻仍平和,道:“這小僧就不大清楚了。若非要辦一件大事,諸位明明已發覺藺施主離城,仍要擺出這般陣仗來迷惑小僧,那未免太大費周章了些。”

春王老人一言不發。

他枯槁的臉孔又變得如開始那般僵硬陰沈,仿佛頭七活過來的死屍一般。

此時輪到方天至笑了。

他微笑著,又娓娓道:“不管是什麽大事,如果諸位不願小僧出門搗亂,又想順便殺個把人出出當年惡氣,只憑前輩一個,怕是遠遠不夠。”他頓了頓,向二儀門外的假山池柳後瞥去一眼,“另二位……‘白玉京’的頭領,不如也一起現身罷?”

春王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他身後好似全然懵逼的章宿,嘆道:“和尚還挺機靈,看來是條聰明的好狗。”

方天至面色如常,謙虛道:“哪裏,哪裏。所謂老馬識途,老狗護主。可見畜生還是越老的越聰明,小僧游歷四方,看遍群狗,知此言不虛。今日一見前輩,卻是最為佩服。”

他話音一落,忽聽一聲輕笑。

方天至微微一怔。

那笑聲美極了,輕柔的像是湖心的月光,又似美人玉踝旁拂過的香紗。可明明這般輕柔,它一響起,旁人便仿佛再也聽不見別的,便是如臨大敵的章宿,一時間也入了迷一般,不由自主地追著聲音來處看去。

浮雪綠湖,嶙石煙樹後,款款繞出了一名帷帽女子。

晚霧漸濃,她周身的白紗也像是朦朧的霧,將她襯托的更如同巫山深處的神女——她明明沒有露出面容,可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卻都分毫不能離開她,直將她眾星捧月般迎到青石鋪就的中庭中。

一個侍衛甚至癡癡地望著她裙裾下一點雪白絹鞋,心想地上這麽硬,會不會碰痛了她的腳?

那女子周身雪白,只腰間一握朱紗,指尖十抹蔻紅。她婀娜地站在春王老人身後,柔聲道:“真是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笑出來的。”她似乎咬了咬唇,明明沒半點撒嬌口吻,卻能將人心也聽得酥了,“這小和尚說話實在可惡得很。”

春王老人哪裏生的起來氣,只好道:“待會兒割了他的舌頭。”

二人說話功夫裏,一個身著白麻衣褲,形同農夫的中年人不聲不響地也走了進來。他生得五官平淡,神色冷漠,站在女子身後恰如一道影子一般,只這道影子不是完整的,而是殘缺的——

他左臂袖筒空蕩蕩的,手肘之下已被人齊齊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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