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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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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方天至越過寺墻竹林,縱身趕至萬安寺後院寶塔前,正見塔下人頭攢動,火光沖天,交戰喝罵聲不絕於耳。明教與王府的高手纏鬥一處,昏暗嘈雜之際,誰是誰人一時也看不分明,情勢甚為焦灼,唯有塔前一片空地無人敢近。

方天至定睛一望,只見空地中央長身玉立著一個身穿青衫的年青男子,那人仰面背對於他,向塔上朗聲道:“請師太跳下塔罷,晚輩自在下方接應!”聽他話音放出,正是張無忌無疑。方天至循其目光看去,遙遙望見兩道人影正於寶塔欄桿之間飛身打鬥不停,其中一人身披緇衣,仿佛便是峨眉掌門滅絕。

再向周圍打探,方天至才瞧出,與王府交戰的眾人何獨明教教眾,儼然也有中原正派人士夾雜其中,觀其身法招數,畢生功力仿佛恢覆了五六成,已有一戰之力。

看來張無忌盜藥救人的事真的成了。

方天至心想如此,卻見塔上火光愈發熾烈。滾滾濃煙之中,滅絕師太一掌擊退敵手,長袖向身後一卷,忽而自塔上攜出一個雪青衣衫的妙齡女子,旋即縱身向下一躍。

及至離地面一二丈處,她忽而兩掌齊出,向那女孩背上全力一托,自身卻下墜之勢愈急,眼看便是骨碎筋折、臟腑盡破的結局。

方天至吃了一驚,當下運起輕功,縱身飛起上前接應。不獨他如此,張無忌瞧見這場面,亦沈住心神,運起乾坤大挪移神功,一手便要向滅絕師太臂上拿去,卻不料滅絕忽而反手一掌向他拍來,口中厲聲喝道:“魔教賊人休得碰我!”

這一下驚變突生,張無忌避開她這一掌,再要施展神功已來不及,他驚詫莫名,正恐滅絕命喪當場之際,卻見身畔忽而飛出一抹雪白人影,來人二話不說,長臂一伸便向滅絕腰腹間攔去。

張無忌匆忙間叫道:“不可!”

要知人從這數十丈之高的寶塔上一躍而下,所攜巨力甚是恐怖,若非他身俱乾坤大挪移神功,亦不敢空手接人。這人貿然托舉滅絕,只怕不僅救不了人,還要將自己一雙手臂搭上。只是他話音方落,卻見那人一掌朝天,在滅絕背心輕飄飄的一拍,旋即腳步回環,另一手橫出一掌,直直向他逼來,口中尤道:“接掌!”

來人這一回顧,便在火光之中顯露出一張清正英俊的臉孔來。張無忌見是方天至趕到,一楞之下便是大喜,雖不知為何他手接滅絕卻巋然不動,且二人均未有受傷之相,卻也無暇相問,當即凝心靜氣的運起乾坤大挪移神功,與他穩穩的對了一掌。

這一掌相接,張無忌腳下磚石當即深陷三寸,龜裂而開,但他面色安定如常,顯然功力運轉之間,已將這橫向而來的萬鈞之力,盡皆變為縱向之力,就此輕松化去了。

危局一告解,方天至便又輕輕在滅絕背上一帶,滅絕借勢翻身鵠躍,身姿輕盈的落到了地上。她內力流轉一周,只覺臟腑微有震動,但這點小傷對她這般的高手而言,實在不算甚麽。恰此時,適才她舍身相救的那個雪青衣衫的女孩撲上前來,雙膝一屈跪到她身前,哭道:“師父!”

張無忌回過神來,招呼她道:“芷若!”

周芷若聞聲肩頭微微一顫,卻只垂頸哭泣,一眼都不去看他。

滅絕生性甚為剛烈,原本抱著寧肯摔死塔前,也不受魔教恩惠的打算,如今絕處逢生,心神震動,不由也微微呆了呆。她手按周芷若肩頭,擡頭向方天至定睛一望,緩緩道:“你是甚麽人?”

方天至合十道:“晚輩少林寺圓意,見過師太。”

滅絕聽聞他身份,面色才微微松動,又仿佛想起甚麽,道:“是你。我知道你。”她又打量他一眼,“你適才使得般若掌麽?”

方天至道:“師太慧眼如炬。”他亦不知滅絕如何聽說過他,略一思量,心猜許是早先雙環鏢局一見,峨嵋弟子曾有提及。

滅絕點了點頭,卻忽而冷冷說:“你救了我不假,可救下我來,卻還是有托於張無忌這狗賊相助。我問你,我何曾說過願意受魔教的恩惠了?”她面色一厲,兩眉森然橫豎,大喝道,“誰許你擅自管我峨眉派的事了!”

張無忌聞言,不由道:“師太……”

滅絕斷喝道:“小賊閉嘴!你有甚麽資格同我說話!”

二人對峙間,原本與王府眾人刀兵相見的峨眉派弟子紛紛望見掌門人,匆匆收了兵器趕到近前相見,丁敏君臉帶喜色,先道:“師父,您老人家安然無恙便好!”

她一開口,便觸了滅絕的眉頭,後者當即開口罵道:“逆徒!我們峨眉派寧可粉身碎骨,也不該借魔教妖人之勢茍活於世!你們有沒有一丁點骨氣!”

丁敏君當即又驚又懼,她臉色青白交加,半晌囁喏道:“弟子知錯了!”

方天至見狀,心知滅絕師太與明教仇深似海,豈是輕易便能化解的,便也不相勸,只是嘆息道:“師太此言差矣。貧僧自不量力,貿然相救師太,實在力有未逮之處。若非張施主搭手而助,師太別無大礙,貧僧恐怕便要命喪當場。因此若說承情,亦是貧僧來承張教主的情。”他說罷,向張無忌看去,兩人目光交匯,卻霎時間心意相通,方天至別無二話,只淡淡笑道,“多謝張施主。”

張無忌不禁也微笑道:“大師客氣了。”

滅絕聞言臉色覆雜,她深深看了方天至一眼,向門下弟子冷冷道:“殺退狗韃子,與其他門派匯合!”說罷頭也不回,接過弟子奉上的一把長劍,便沖入人群之中。

丁敏君道:“我們走!”說罷率領一眾峨嵋弟子緊跟而上,走了沒兩步,她仿佛想起甚麽,又回過頭來望了方天至一眼。一眼看罷,她甚麽也沒說,又冷冷覷向周芷若道,“周師妹,別磨蹭了。”

周芷若一言不發,同峨嵋弟子一並離開了塔前。張無忌眼巴巴的望著她的背影,卻始終沒見她回頭望來一眼,不由在原地怔住了。

不多時,中原各派的人馬沖散王府官兵,匯合到一處,大家夥兒商議之下,便決心先跑出城去,日後再圖大計。方天至一路護送眾人殺出城外,及至身後再無追兵影蹤,才有閑暇敘話。

除卻峨嵋之外,正派人馬此番受了明教大恩,言談之間都流露出一絲感激之意,氣氛一時甚是祥和。只是眼下各門各派百廢待興,大都亦非久留之地,稍作寒暄之後,眾人便各自散開,回歸門派去了,只留下方天至與明教眾人在原地。

張無忌這才關切道:“今夜不見那蒙古郡主,大師如何脫得身?”

方天至思及與趙敏寺前話別,最終道:“她估計萬安寺大勢已去,是以未曾強留於我。”

張無忌喜道:“如此甚好。”又踟躕片刻,“大師日後如何打算,可還要守諾回去趙敏身邊?”

韋一笑在旁聽了,插嘴道:“依我看,人都出來了,還不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回去受她那鳥氣作甚,幹脆一走了之,又能如何。”

方天至沈默片刻,道:“已有誓約,不可毀信。一句話,有時卻強似於千軍萬馬。”他輕輕嘆了口氣,笑道,“貧僧權當就近看住她,亦免得她又生出甚麽陰謀詭計,害了旁人。兩年不過彈指而過,屆時願見貴教大軍蕩平宇內,四海百姓均能安居樂業,阿彌陀佛!”

張無忌便也放下擔憂,與大家一齊笑道:“借大師吉言!”他心覺不舍,又殷切挽留,“相聚難得,當秉燭夜談!”

方天至左右也沒甚麽事,便欣然同往。眾人也不嫌粗茶淡飯,在大都城外找了一間破酒肆坐下。楊逍不耐煩應付方天至,便與韋一笑等人另坐一桌,共飲濁酒。而方天至則與張無忌一並敘舊談笑,不知不覺到了天光微亮之際,才盡興而散。

告別張無忌後,方天至便又調轉方向,步行回大都。

及至汝陽王府門前,晨光已然熠熠,門口有仆役正自灑掃,瞧見方天至還客客氣氣的行禮。他循舊路往暫住之處而去,不料剛穿過一座花園,便在池塘垂柳旁被人喚住了。

來者是個步履匆匆的小廝,見到方天至便斯斯文文道:“郡主聽說大師回來了,請您往書房一敘。”

方天至不疑有他,便隨他而去。小廝在前帶路,不多時將他引到一座小院中,只見庭中布置清貴,廊下遍擺珍花異草,馥郁襲人。正屋四扇雕花木門敞開著,珍珠寶簾雪雪輝煌,隱綽掩住屋中擺設風景。方天至耳聰目清,單聽聲音,便知除了他與這小廝,院中再無旁人。

那小廝果然道:“郡主書齋向來不許閑雜人等出入,小人不敢久留。請大師入內稍坐,郡主片刻便至。”

方天至便答道:“貧僧知道了,多謝引路。”

待那小廝離開,他便穿過珠簾,走入屋中。打眼一瞧,只見內中布置,確是待客書齋無疑。諸多擺件收藏,書籍字畫,一應俱全,幾乎無甚脂粉氣息。唯有迎面一副趙孟頫的泉石撫琴圖,題記側畔有小字詩句一行,正是趙敏手書字跡;詩句之下,還留有她的朱砂私印。

方天至對字畫也略有研究,平生頗為喜愛,便就這幅畫貪看了片刻。賞罷佳作,趙敏仍未來,他四顧一望,忽而在西側珠簾之後又隱隱瞧見一副掛畫,他已知趙敏品味甚高,尋常筆墨定然不肯掛出來天天賞看,便心生好奇,走近挑簾一望。

珍珠脆響之間,那幅畫赫然映入了他眼中,只見畫中高樓俯瞰,長街之上秋菊如金似雪。半挑竹簾之外,一個年青人白衣亭亭,正含笑回顧而來。

這幅工筆人物的左側留白處,亦題著兩行小字,其中一行被墨跡塗去了,瞧不出曾寫了甚麽。另一行則仍是趙敏筆跡,詩作道,“晴秋登高日,醉飲菊酒杯。簾動人回顧,萬花共斂眉。”末了又言,“至正十六年重九賞花,入夜思以雜錄,敏敏字。”

方天至沈默半晌,和畫裏秀發飄飄的自己面面相覷。片刻後,才憶早些年少林寺重陽法會,自己被逼婚下山的那回事來。仿佛當時除了達魯花赤的女兒,還有一戶上門要女婿的人家就是從大都來的。只是不知他們與趙敏又是甚麽關系。

正想到這裏,方天至忽而聽到院外有人到了,他放下珠簾,回首一望,可進門來的卻不是趙敏,而是曾與他有兩面之緣的哈總管。

這是什麽情況?

兩人相視片刻,哈總管忽而微微一笑,生疏而客氣道:“大師勿怪,郡主眼下正在王妃身邊盡孝。好教您得知,適才請您來書房的亦不是郡主,而是王妃娘娘。”

方天至覺得好像什麽不太對,便以不變應萬變道:“不知王妃有何見教?”

哈總管向他身後珠簾一瞥,問道:“大師瞧見畫了不曾?這畫掛了有日子了,只是郡主向來不許尋常家仆進書齋來,是以見過的人也不多。”他仿佛說笑一般,“小人曾見過,本也沒當甚麽,卻不料畫裏人有一日竟走到小人面前來了,還是一位出家人。小人知道了,王妃自然也就知道了,是以王妃托小人來送一句話。”

話到這裏,方天至只覺腦殼劇痛,差不多已知道對方要說甚麽了,只得無奈道:“請講。”

哈總管委婉而清楚道:“王妃的意思是,大師是武林高人,向來無拘無束慣了。郡主年幼貪玩,這樣拘束著大師,實在不成體統。大師不如就此歸去,往後郡主瞧不見大師,慢慢也就將這事給忘了,也省得煩礙大師清修。”

方教主強打精神的聽著,忽而靈機一動,發覺這正是一個機會,便特意給對方遞了個臺階,和氣道:“貧僧之所以在此逗留,只因與郡主有兩年之約。約定如此不假,但若郡主另有打算,不欲貧僧再行履諾,那貧僧自然會離去。”

哈總管果然道:“大師一諾千金,令人佩服。只是咱們王府的事,又同江湖上的事不同。在汝陽王府裏,王妃的意思,就是郡主的意思。”

方天至聽了這話,簡直心花怒放,如聞綸音,但他面上分毫不顯,仍是一副平淡態度。

哈總管離他甚遠,只規規矩矩的站在門口,打量著他的神情。他知道這賊禿武功甚高,若發起怒來,恐怕王府內也沒有人能制得住他,鬧得大了反而不利於郡主閨譽,是以只將這事偷偷告訴了王妃,並未同王爺與世子說起。如今更是好話說盡,暗暗盼他真是一位佛心清明的正經和尚,趕緊一去了之,大家各自歡喜。

於是在哈總管的殷切期望下,方天至略一思索,心想不如賺票大的,便問道:“貧僧與郡主曾約定有三件事,其餘兩事,至今未定,若此去再不相見,恐有失約之嫌。”

哈總管松了口氣,笑道:“王妃的意思,就是郡主的意思。大師不必擔憂,約定之事,就此作罷了。”

方天至漆眉一展,終究微微笑道:“好,貧僧明白了。”

哈總管冷不防受他這一笑,竟不禁生出一絲驚艷之感,心道也不怪郡主少女心性,一時看上了這禿驢。他辦成了這件事,心中甚是歡喜,便又自袖中抽出一疊銀票,客客氣氣奉上,“此去少林寺路途甚遠,些許盤纏不成敬意,還請大師笑納。”

方天至壓抑住內心的喜悅,合十道:“好意心領。”卻看也不看銀票一眼,“貧僧告辭。”說罷,他繞過哈總管身畔,掀簾而出,往院外走去,卻不料剛到門口,不遠外正有一道鵝黃人影飛奔而來,與他撞了個照面。來人甫一見他,當即大聲叫道:“方天至!你給我站住!”

臥槽?!

說好的郡主在王妃娘娘身邊盡孝呢!

方教主痛心疾首,眼見趙敏著黃衫、戴明珠,環珮叮當的負手而來,她雪臉含霜帶怒,氣急敗壞的小聲道:“就知道你這禿驢想方設法要走!你想得美,我母妃說話不算數!”

她話音一落,哈總管便步履匆匆的趕上前來,小心道:“郡主!”

趙敏冷冷的盯了他一眼,忽而微微一笑:“母妃都同我說明白了,我已有主張。”還沒等哈總管放下心來,她話鋒一轉,“只是此事也不急在一時,容我同他說兩句話。”

趙敏頤指氣使慣了,不等哈總管回應,便率先走近書齋去,側首向方天至道:“事情還沒完,你跟我過來。”說罷,她仿佛又怕方天至不聽,站住身回首深深一望,眸中滿是不肯明說的懇盼。

方天至心中長嘆一聲,痛感自己倒黴。趙敏若是不在,有她母妃替她做主,他大可以一走了之,往後再也不見她,三件事也就作罷。可眼下她趕過來,明明白白表示不願意,他若離去便有逃約之嫌了。

二人前後進了書齋,趙敏也不同他說話,而是徑自開了寶架中的一格,從中取出了一個包裹來。方天至正不解,卻見她將包袱往肩上一背,向他狡黠一笑:“本郡主在家呆悶了,準備外出游玩。只是眼下離開可不容易,你是打算幹幹脆脆的悄悄帶我走,還是一路打出汝陽王府?自己選罷。”

方天至沈默半晌,道:“你這又是何必!”

趙敏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倏而露出一絲難以形容的動人神色。她凝目望著他,輕聲說:“母妃是母妃,我是我。她要我做同她一樣的人,我卻辦不到。你便當做好事,帶我走罷。”

……

半個時辰之後,二人已奔赴大都城南。

趙敏此時已在成衣店裏換了一身男裝,寶帶青衣,折扇搖搖,神情極為瀟灑愜意。方教主走在她身邊,心情極為覆雜,但煮熟的鴨子雖然飛了,聖僧卻仍然不該露出懊惱之色,要把持住!

趙敏笑吟吟的瞧著他,將牡丹折扇一攏,神清氣爽道:“天下之大,如今盡可去得。你有甚麽好主意沒有?”

方天至淡淡道:“貧僧去哪裏都是一樣。”順便心道,只要不耽誤做好事就行。

他正這樣想,目光自街旁屋墻上一瞥而過,忽而瞧見一枚熟悉的記號,腳步登時一頓。

趙敏心神一半在他身上,見狀隨之望去,不由詫異道:“這是峨眉派的緊急聯絡標記。”她打量方天至神情,略一思量便道,“咱們跟去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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