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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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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出了萬安寺,只見廟門前的闊路上正停著一座八擡大轎,十數仆役手執朱紅紗燈恭候左右,將兩畔的綠樹秋花都朦朧映亮了。

趙敏當先一步款款邁下臺階,瞧見轎子微一沈吟,道:“去牽馬來。”

萬安寺的番僧聞言立時著人去辦,不多時便自側門裏牽出六七匹驃馬來,趙敏身邊得用的武林高手各得了一匹,其中又以方天至、玄冥二老的坐騎最為健俊。方天至在萬安寺露面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這群番僧對他的態度已大為轉變,看來皇城腳下,擅長揣摩上意、殷勤奉承的大有人在。

趙敏瞥了眼馬匹模樣,仿佛還算滿意,便示意空轎在前先行,自己則翻身上馬,與方天至並轡而行。方天至回首一望,只見玄冥二老等人雖催馬跟上,卻始終落後二人數米之外,更往後去,則跟著幾名執王府燈儀的步行仆從。

見狀如此,方天至持住馬韁,令坐騎向趙敏身畔更遠處踱開,與她足足隔出一丈遠來,兩人之間幾乎可以通車。

趙敏白了他一眼,道:“你離我那麽遠作甚麽?”

方天至淡淡道:“貧僧與郡主本不是同路人,不必走得太近。”

趙敏笑著拍了拍手,挖苦道:“不愧是少林寺的高僧,一語雙關,聽得趙敏很是佩服。”她本有五六種說辭來反唇相駁,卻並沒有說出口,“那麽,若此時突然沖出幾個武功很好的刺客要殺我,你怎麽辦?”

方天至道:“貧僧自有辦法應對。”

趙敏側眸望著他,道:“是了。你輕功很好哇。當年效仿達摩老祖一葦渡江,千軍萬馬間飄然而去,區區一丈,與咫尺又有何區別?”

方天至頓了頓,不理她這話茬,“郡主若是擔心安危,不妨讓手下的高手擁簇過來,自可保萬無一失。”

趙敏聞言氣道:“我偏偏不。就要沖出個刺客來,將我刺死刺傷,那才好呢。你不是千金一諾嘛,看你到時候怎麽辦!”

方天至面無表情道:“若那刺客能敵得過貧僧,將你刺傷,也只能怪你運氣不好了。”

趙敏俏臉寒霜的騎馬在側,直到又轉過一個街道,才重新張口道:“我不論做甚麽,在你眼裏都是不安好心。若是我令玄冥二老等人與你同列而行,一個不巧叫有心人瞧見了,難道不會疑心你投靠了朝廷,與他等為伍?你與我並行,旁人望見,卻還有其他緣由可想。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方天至聞言看了她一眼,沈默不言。

趙敏沒聽見他答話,又忍不住去瞧他,“你就沒甚麽好說的麽?”

方天至道:“今日一切,皆因你而起。難道貧僧還要記你的情不成?”

趙敏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行事最重名節。是以今日才信守諾言,答應替我辦這第一件事。像你這般的人,也是最好對付的,因為若要對付你,不需害你性命,只要毀你名節便夠了。”她頓了頓,幽幽道,“但我只願你答應我這件事,卻不願毀你名節。我也不要你記我的情,你心裏不記恨我,就好了。”

她這話說來,其中情意不需明言而喻,聽者皆知。是以方天至皺了皺眉,最終嘆氣道:“郡主,貧僧與……”

趙敏仿佛知道他要說甚麽,忽而話鋒一轉,嫣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是也不是?”

方天至沈默片刻,也沒有強行提及方才的話題,便答:“這個自然。”

趙敏問道:“適才韋一笑說,你曾自楊逍手中救了一個人,那人是誰?”

方天至道:“這關乎其人閨譽,豈可胡亂與人言及?”

趙敏見他話語中處處維護,莫名便又覺得嫉妒,不知怎的,她忽而覺得事情沒有單純救人那麽簡單,便追住不放道:“楊逍早些年覬覦教主之位,常年在昆侖隱居,為了將教中實權握在手中,他必然不會離開光明頂太遠。他這樣的人物,眼光向來很高,能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應當也不是尋常脂粉。這女子不願從他,要麽便非江湖中人,要麽便是與他立場相悖。”她打量方天至神色,“你怕我知道她名字,就會有礙她閨譽,難不成我可能認得?離昆侖不遠,人物又秀妙;我若認得又於她不利,難不成她是峨眉派的弟子?”

趙敏一番亂猜,其中漏洞頗多,顯然只是大膽假設。方天至知道她機敏過人,若真與她逐條反駁,反而卻給了她小心求證的機會。他想了想,搖頭道:“郡主不必猜測,不管你如何試探,貧僧一句也不會理會的。”

趙敏轉而問:“那你是如何救的她?甚麽時候的事情?”

方天至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但貧僧可以不說。”

趙敏見他油鹽不進,氣得一摔鞭子,惱道:“姓方的!你耍賴!”

方天至適才就想問了,“你怎知道我俗家姓氏?”

趙敏立時回敬道:“我才不告訴你。”

方天至心想,以她的地位權勢,若想查他俗家背景恐怕不難。何況她在少林寺顯然有內應,自己身世如何,在寺中卻也不是秘密。便也不再計較,只道:“貧僧落發為僧,早已斬斷俗緣,往日姓名,莫要提起了。”

趙敏見他有所要求,自覺又占了主動,便又高高興興的嬌道:“我偏不。從今往後,我偏要叫你姓方的。方天至呀方天至,你名字倒是不錯,人嘛,就有些差強人意了。”

方天至聽她胡攪蠻纏,不由冷冷的望了她一眼,凜然唱道:“阿彌陀佛!”

汝陽王府怎麽還沒到!

這女的欺負貧僧不能崩人設啊!

真是豈有此理!

趙敏這廂瞧有點把他惹得不高興了,又極其自然的轉口道:“好。你不願意聽這個,那便來談談你們佛門的道理。”

這個帽子一扣下來,方天至還不能不接,便道:“請講。”

趙敏略一思索,問道:“若有一日,大師走在河邊,忽而聽水中有人呼救,你救是不救?”

方天至道:“自然是要救的。”

趙敏續問:“若他是個大壞人,你無知之下救了他,豈不反而是做了惡事?”她語氣中帶了點嘲弄,“怎麽不在救他之前,令他將生平往事說一遍,瞧瞧有沒有做過惡事;或者是將他祖宗八代問清楚,看看有沒有蒙古人?”

方天至坦然道:“救人如救火,豈可如此耽擱?若他是好人,遇到貧僧正是命不該絕;若他是壞人,他自食惡果,又豈止在落水一事上?天網恢恢,好人終有好報,惡人終有惡報!”

趙敏不以為然道:“他受你一救,說不定當天便又將真正的好人殺了七八個,好人在此又哪有好報了?”

方天至反問道:“他受我一救,說不定當天幡然悔悟,將真正的好人救下了七八個,好人在此不就有了好報?明日之你我,皆無一定數,焉可以未作之惡罪人?”

趙敏道:“那此前他害過的人,又如何作數?”

方天至答:“我救他時,不知他過往。以後若知曉,力所能及,自當懲戒於他。”

趙敏想了想,又問:“若你救他之後,知曉他是個惡人,可那時他已悔改,餘生皆行善積德,清贖罪孽,又當如何?”她微微一笑,“你若放過他,此前受他所害的人,又當如何作論?”

方天至聽了這話,不由得呆了一呆。

他下地府之前,曾一共活了三十餘載。一生任作魔教教主,所害之人,又何止百千?如今他已悔改,欲以數度輪回行善積德,贖清罪孽,可此前受他所害之人,又當如何作論?

他默默的出神了片刻,最終輕聲道:“貧僧也不知,當不當寬恕他。他受不受寬恕,也不該問貧僧,該當問他對不起的人。”他又不由合十,嘆了口氣,“該當問佛祖。”

趙敏執拗的問道:“我不問佛祖,我只問你。若是你,你寬不寬恕他?”

方天至遲疑了一下,道:“貧僧……貧僧願意寬恕他,……令他贖罪。”

二人一時無話,夜闌人靜之際,街上綠樹秋花、白墻素瓦,盡皆柔披月色,交影朦朧。

趙敏望著他被紗燈點亮的側臉,見他不知何故而惆悵,不禁觸動問:“你還沒有答我,若那人是個蒙古人呢?……若那個人是我呢?”

方天至向她投去一瞥,卻見她眼中隱有怔怔之意,這才想到,她為何有此一問。只是物傷其類,聽到這番描述,他則想到了他自己。

他這一沈默的功夫,趙敏忍不住續道:“先祖數位,眼中固有漢蒙之別,叫許多百姓受了委屈。只是時至今日,蒙古統治中原江山已有數十年,朝中不乏有識之士,已瞧到了這其中的弊端,生出改革之意。假以時日,不論漢蒙,天下百姓均可安居樂業,這樣難道不好?如今明教叛軍四起,朝廷軍費開支無度,無力安撫民生。若你們往後不與朝廷作對,大家不必再打仗,也不必再死人;朝廷屆時再興改革,保護漢民,幾百年過去後,咱們又哪還有甚麽仇怨呢?”

方天至嘆了口氣,道:“若要漢蒙化幹戈為玉帛,蒙古人退出中原,回到北方,不是更好麽?”他隱晦的勸了一句,“惡人可以再度從善,郡主能不做蒙古人了麽?郡主既然已有立場,又何必如此呢?”

趙敏微微一笑,神態中頗有一絲淒楚。但她自覺狼狽,轉瞬便又回過臉去,口中仍不肯放棄道:“朝廷的事,我區區一個小女子,也做不了主。只是你還沒有答我,若那人像我這樣,你救是不救?”

方天至又遲疑了一下,半晌道:“貧僧會救。”

趙敏又問:“那你寬不寬恕她?”

她話音一落,二人轉過一條街道,只見朱墻長巷之中,一座豪奢宅門映入眼來。那門前砌青階,立石獅,四盞朱紗明燈艷艷高懸,上頭正書“汝陽王府”四字。

眾人還未到近前,府門左側的一道朱漆小門忽而打開,一隊仆從手持燈籠魚貫而出,眨眼間迎上前來。為首一個錦袍中年男子道:“郡主今日回來的晚些,王爺和王妃心中掛念,適才還問了一回。”

趙敏便拋卻先頭的話題,向這錦袍人笑道:“勞煩哈總管親自出來相迎,父王他們安歇了沒有?”

哈總管恭恭敬敬的道:“迎接郡主,本就是應當應分的。王妃還在禮佛,王爺眼下已歇在芳霖院了。”

趙敏聞言,臉上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道:“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再去給父王請安罷。”又問,“哥哥回來了沒有?”

哈總管道:“世子也回了,就和郡主前後腳的事。”他這時才向方天至瞥了一眼,問,“這位大和尚,郡主要怎麽安排?”

趙敏想了一想,道:“這位是我的貴客,劃一座清靜避人的好院子給他住。不要與府上清客混在一起,他不喜歡吵吵鬧鬧許多人。”

方天至又聽他二人對答片刻,仿佛已將他的住處定了下來。其中一個很伶俐的仆人便過來牽他的馬,很是客氣道:“大師請跟我來。”

方天至便翻身下馬,向他合十一禮:“有勞。”

趙敏坐在馬上瞧他,笑吟吟道:“有甚麽不滿意的地方,盡可以同這位哈總管提。”她說完,一個不起眼的仆從又不知從哪裏搬來一只錦凳,墊在她腳下。趙敏習以為常的踩凳下馬,將鞭子往仆從手中一甩,回頭向玄冥二老道,“多謝兩位先生相送,萬安寺的事情,還要勞您二位費心。”

玄冥二老齊聲答:“郡主放心,屬下這便回去了。”

趙敏點點頭,又吩咐哈總管道:“跟我去見母妃。”這時方天至已隨著掌燈在前的仆從進了宅門,隱隱聽她又說了幾句,“母妃晚上吃的甚麽?今日精神好不好?”待繞過幾重門墻,門口的燈光聲音便都隱沒了,也不知趙敏去了哪裏。

二人又在偌大的汝陽王府中走了片刻,那仆從引他進了一處清凈院落。進了院門,只見廊下垂著紗燈,但也只將宅屋映個朦朧,隱約得見其中造設清妙、布置精雅。一陣微風拂過,猶送來一縷縷不知來處的荷花香氣。

仆從引他入了正廳,又將燈具點亮,道:“請大師在此院中安歇,稍待會送來伺候的下人。”

方天至立時婉拒道:“不必如此。好意心領,只是貧僧自由自在慣了。”

仆從似乎也見慣了各式各樣的江湖怪人,便順從道:“那麽便留一個人住在這院中角屋裏,方便大師吩咐用水用飯。”

方天至只好道:“有勞。”

卻說趙敏回到汝陽王府不久,張無忌等人也趕回了落腳的客棧。宋遠橋受困數月,又身中奇毒,已然乏累不堪,眾人便也先不敘話,而是送他進屋休憩,以待明日。

張無忌告別屬下,回到自己屋中躺好,心中一時是萬安寺寶塔,一時是眾位師叔,一時又是周芷若美麗的臉龐。正自煩擾,窗邊忽而輕輕一響,他循聲一望,卻見窗扇自外頭被人推開,夜色之中,一個赤發疤臉的頭陀正探頭向他望來。

張無忌認得他是趙敏身邊的人,不由吃了一驚,急忙呼喚楊逍和韋一笑。那頭陀也不慌不忙,只是靜靜的打量他,待眾人來齊,他點了點頭,又指了指一個方向,率先運起輕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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