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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崢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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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呯!”“呯!”“呯!”三支粗大的弩箭,從戰船上飛出,貼著海面射向三十幾步外的巨鯨。正在追逐魚群的巨鯨雖然毫無防備,龐大的身體卻恰恰來了個高速下潛。弩箭頓時失去了目標,徒勞地在海面上掠出了三道細長細長的白線,最後力道盡失,變成三根漂浮的木桿,隨波起伏。

“轉舵,轉舵,避開鯨魚剛才出現的位置,把弩箭用繩子拉回來,上弦再射!”鄭子明在甲板上用力揮舞著拳頭,大聲咆哮。原本白皙的胳膊上,布滿了陽光留下的瘢痕。

方頭方腦的沙船在舵手側操控下,艱難地旋轉身體。雖然速度極慢,卻依舊將船上的大部分兵卒閃了個東倒西歪。北方人不喜歡玩水,能在河溝裏撲騰幾下的都很少,驟然從陸地走上了甲板,一個個就都變成了軟腳蝦。連站穩都非常困難,更甭提是對著目標射箭揮刀。

“註意,註意下盤。腳下不要用死力,就像騎馬一樣,顛起來,顛起來。讓你的身體隨著甲板一起動!”潘美兩只手死死地抓著纜繩,背靠著桅桿,沖著周圍的弟兄大聲提醒。

理論上,他的話語無懈可擊。然而,兩條正在哆嗦的大腿,卻暴露了他紙上談兵的事實。猛然間一個海浪湧來,沙船劇烈顛簸。剛剛“指導”了別人潘美,像只風箏般被甩到了半空中。全憑著一雙手握得足夠緊,才勉強沒有被丟進滾滾波濤當中。

“放松,腰桿放松!別一直繃著,腰桿繃得越緊身體越不靈光。腳趾用力,實在站不穩的,就拿繩子把自己綁在船舷的護欄上。”李順兒穿著一條鼻犢短褲,像猴子般,在甲板上躥來跳去。一邊向周圍的人施以援手,一邊不停地介紹自己的心得。

與眾人的尷尬情況不同,他從第一次出海時起,就展示出了超強的適應能力。短短幾個時辰之內,便可以在甲板上張開雙臂行走。如今更是奔跑跳躍,與平素在山間趕路沒任何分別。

“李將軍,拉我,拉我一下!”

“暈,我頭暈!”

“給我,給我一根繩子,快,快給我一根繩子!”

“救,救命……”

四下裏,叫喊聲響成了一片。被鄭子明從滄州軍精挑細選出來的勇士們,慘白著臉,佝僂著腰,不停地向李順兒請求援助。好不容易有了表現機會的李順兒則來者不拒,聽到哪邊的叫喊聲大,就迅速地跑向哪邊,或者將失去平衡的弟兄們挨個扶穩,或者給無處借力的弟兄手中塞上一根纜繩,或者將已經嘴唇發黑的弟兄扶到船舷旁,用繩子捆住腰,讓他們可以放心向水裏大吐特吐。

“這,這就是你的海上奇兵?”一道修長的身影從桅桿頂盤旋而下,像個燕子般落在了鄭子明身邊,笑著質問。

“師妹,他們以前都住在山裏頭,從沒坐過船,也沒像咱們倆那樣,從小就有名師指點打熬筋骨。”鄭子明有些尷尬地接過話頭,壓低的聲音向對方解釋。

“那他們至少應該管得住自己的嘴巴!”女子朝周圍看了看,輕輕搖頭。

她的聲音不高,卻令周圍的喧囂迅速低落了下去。東倒西歪的勇士們咬緊牙關,卯足全身的力氣,跟起伏的甲板“搏鬥”到底。誰也不願意,被自家主帥的大夫人看輕了去。

大夫人常氏出身太原常家,乃為節度使常思的掌上明珠。三夫人呼延氏,則是現金定州防禦使呼延琮的女兒,呼延琮欠了咱們大帥的人情債太多,實在沒法還,所以才把女兒強塞了過來。只有二夫人春妹子,是咱們定州陶家莊人,跟大帥一起流過血,親手替大夥裹夠傷。

雖然三位夫人,還都沒跟鄭子明成親。但弟兄們心中,卻早已將她們偷偷排好了序。尊敬程度,大抵與其娘家實力相當。而親近程度,則恰恰與此相反。

“鯨魚,鯨魚,那頭鯨魚又出來噴水了!左側,左側前方二十五步遠位置。小心,在他身邊還有一頭更大的。”幾根桅桿之間的纜繩上,陶大春如同海鷗般肆意穿梭,將剛剛看到的情況迅速朝全船通報。

船上的尷尬氣氛,迅速被驚喜取代。眾勇士搖搖晃晃地跑向弩車,齊心協力推動絞盤,將雙弦床弩以最可能快的速度張開。將剛剛由水手收回來的弩箭,再度裝填到擊發位置。

“檢查繩索!”“檢查繩索!”“檢查繩索!”三名弩長按照鄭子明預先制定出來的射擊規範,扯開嗓子大聲招呼。

“是!”裝填手大聲答應著俯下身子,仔細查驗系在弩槍尾部的粗繩。隨即,又迅速將身體站直,朝著弩長高高地舉起胳膊。

“瞄準!”“瞄準!”“瞄準!”三名弩長再度扯開嗓子,將射擊規範按照要求逐步推行。

射擊手豎起右手大拇指,對準弩槍的頂端。左手弩車上的調節柄,努力將右手拇指、槍鋒和一頭鯨魚的脊背,用目光連成一條直線。

船身猛地晃了晃,他們踉蹌著栽倒。然後又很快爬起來,雙腿盤住固定弩車的木樁,右手再度豎起拇指,左手繼續將調節柄快速搖動。

笨重的弩車,一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一邊緩慢地改變方向和傾角。腳下的甲板不停地晃動,身邊的弩槍也不停地上下左右搖擺,終於,槍鋒再一次艱難地對正了目標所在區域,射手松開搖柄,迅速將左臂舉過了頭頂。

“弩車準備完畢,請舵手穩住戰船!”弩長果斷轉身,將一面紅色的三角旗舉過頭頂,朝著舵艙和桅桿位置來回搖動。

方頭方腦的沙船猛地一頓,在重金禮聘來的舵手和操帆手們齊心協力操作下,艱難地壓住了波濤。高舉在半空中的紅色三角旗迅速揮落,興奮的喊聲隨即高高地響起,瞬間穿破雲霄。“放!”“放!”“放!”

弩車又是微微一顫,卻沒有弩箭脫弦而出。三名射擊手又開始來回調整弩槍,盡力將槍鋒與目標之間那道無形的線拉直,拉直。趕在下一個船身起伏的瞬間,他們猛地將右手向前一推。

“哢嚓——”固定甲板上的擊發柄水平旋轉了半個圈子,觸動弩車下方的扳機,聲音微不可聞。隨即,清脆的收弦聲相繼響起,“呯!”“呯!”“呯!”

三支弩槍如同蛟龍般飛出,貼著水面撲向目標。正在換氣的鯨魚猛地打了個哆嗦,背脊,尾部和頭部,冒出三道耀眼的紅。

“射中了!”“射中了!”“射中了!”甲板上的旱鴨子們,瞬間忘記了恐懼,舉起手臂,大聲歡呼。

射中了一頭鯨魚!大家夥終於又射中了一頭鯨魚,出海的任務完成,今晚就又可以上岸休息了。岸上有結實的房屋,幹燥的床榻,還有金黃色的小米飯和流著油的豬肉塊。雖然豬肉遠不如羊肉好吃,但在連續吃了四五天各類魚肉的人眼裏,卻無疑是一等一的美食。(註1)

“小心,站穩,都站穩,抓緊纜繩,抓緊你們身邊的一切東西!”鄭子明本人,卻沒有跟著大夥一起歡呼慶賀,迅速從身邊抄起一個銅皮喇叭,放在嘴巴大聲招呼。

話音剛落,腳下的沙船猛地一晃。緊跟著,就像飛一樣朝著大海深處沖去。弩車側面的木柱子上,三根粗大的纜繩,瞬間被拉了個筆直。纜繩的另外一端,則被弩槍牢牢地固定在了巨鯨的身體上,隨著鯨魚的瘋狂游動,不停改變高度和方向。

“呯!呯!咣當!”甲板上的木桶和雜物,像被施了法術般,來回滾動。臉上喜悅還沒褪盡的勇士們,或者雙手抱著桅桿,或者緊緊扒著船舷,或者拉住纜繩、木樁、護欄等一切可以借力的東西,牙關緊咬,全身上下的肌肉一並緊繃,避免自己被甩進大海,成為另外一頭鯨魚口中美食。

“啪——!”“啪——!”被弩箭射中的那頭鯨魚在水面上翻滾,扭動,不停地擊起一道道紅色血浪。周圍的海水,轉眼之間就被染成了紅色,被烈日一照,宛若滾動的紅蓮業火。

紅色的水面上,笨重的沙船像個破箱子般,被巨鯨拉著左沖右突。一回向前,一會兒打橫,一會兒又畫了圈子快速撲向沙灘和礁石。

“哇!”潘美再也顧不得形象,一手抱著桅桿,一手拉著纜繩,蹲在甲板上大吐特吐。鼻涕,眼淚,還有暗黃色的液體,灑得滿身都是。

“呯!”一只裝滿了珊瑚的木桶,跳起來砸在了右側船舷的護欄上,瞬間碎裂,落了滿甲板的碎瓊亂玉。兩名將身體綁在護欄上的勇士猝不及防,被飛濺的珊瑚和木屑打了個正著,慘叫著翻倒,滿頭是血,生死不知。一道紅色的海浪,躍過船舷拍上甲板,將鯨魚血和人血混在一起,四下流淌。

陶大春拉著纜繩跳過去,對受傷者施以援手。李順則用一根繩子系在自己的腰間,蹣跚著給潘美送去一個水葫蘆。然而,潘美還沒等將水倒進嘴中,就又被晃了一個跟頭,連人帶葫蘆,摔出了老遠。

“站穩,站穩,盡量找角落站穩!”鄭子明一只手攬住臉色煞白的常婉瑩,另外一只手舉著銅皮喇叭,不停地叫喊。

從陸地走向海洋,沒有任何捷徑。也沒有任何前任的著述可以借鑒。他只能跟大夥一道,去摸索,總結,用汗水和血水換取經驗。

成,則如鯤鵬展翼。敗,則永遠被吞沒於歷史的長河。

“小寶,小寶,你趕緊下令讓大船靠岸。趕緊下令讓大船往岸上開。海岸不遠,海岸就在咱們身後!”先前還如同孔雀般驕傲的常婉瑩,雙臂緊緊樓主鄭子明的腰,嘴裏不停地發出催促。

從師父那裏學來的輕身功夫,此刻半點兒都派不上用場。從小被家族長輩教養出來的矜持與斯文,此刻也被周圍無盡的紅色,徹底拖入了海底深淵。這一刻,唯一能讓她感覺放心的存在,只有雙臂間這個魁梧的身軀。

這具身軀,以前她也曾經偷偷地抱過,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緊,這麽肆無忌憚。

“好了,在鯨魚的力氣沒有耗盡之前,船只能任它拖著走。否則,咱們越是急著靠岸,越容易被它拖翻!”感覺到懷中這具身體所發出的顫抖,鄭子明將攬在對方肩膀上的手,又緊了緊,柔聲安慰。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比常婉瑩高出了小半個身子。原本可以抵上他鼻子尖的黑發,此刻只能勉強挨上他的下頦。雙方之間的關系,也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巨大變化。他無需再借助她的父輩才能生存,而她,也無須再為了他,強迫自己去面對世間的血雨腥風。

“你不用怕,有我在!”將頭又低了低,他繼續小聲補充。“我在,在你身邊。”

這句話,其實沒有任何意義。然而,卻讓懷中的戰栗,迅速平息了下去。抱在腰間的雙臂,變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胸口處,同時有一股濕熱的感覺傳來,濕漉漉地湧遍全身,清晰而又真實。

“別怕,我在!就在你身邊!咱們以後不會永遠再分開!”鄭子明啞著嗓子補充了一句,像大樹般,將身體站得更穩。

“嗯!”常婉瑩嘴裏發出一聲低低的回應,不再說任何話,只是用心臟感覺此刻的安寧。

後悔麽?應該是有一點。早知還會出現另外兩個女人,當年也許她就不該放對方離開。

然而,如果不離開,對方就要永遠仰人鼻息。永遠找不到屬於他自己的那片天空,永遠抓不住他自己的命運,永遠不會像現在這樣,在陸地和大海上縱橫來去,自在逍遙!

半邊海面,已經被鯨魚的血徹底染紅,船只還在繼續晃動,卻漸漸有了規律,就像在烈火中,翩翩起舞的鳳凰。

潘美被李順攙扶著,從甲板上爬了起來。用手從自己腳邊掬起紅色的海水,開始清洗身上的汙穢。

兩名受傷的勇士,將各自再度與護欄綁在了一起。臉上的血跡未幹,嘴角卻已經浮現了笑容。

更多的弟兄們,也從甲板上站了起來。更多勇士,停止了嘔吐,翻滾,用雙手拉住了繩索,用腳趾努力扣住了甲板。

力氣耗盡的巨鯨,艱難地用尾巴拍起最後一波海浪,然後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噢,噢,噢噢噢噢——”歡呼聲在海面上響起,驚飛一群白色的海鷗。

沙船上的木帆緩緩轉動,沙船的尾舵落入水面,與木帆一道推著船身調整方向。

終於,船頭斜斜地指向了遠處的海岸。整個沙船瞬間加速,在紅色的海面上畫出一道白色的尾痕,劈波斬浪,踏上歸途。

小山一樣大的鯨魚屍體,被船上的繩索拖著,朝岸邊滑行。所過之處,留下一道絢麗的殷紅。

斜陽迅速落向了岸上的山峰。

海水和天空,變成了同樣顏色。

這一刻,殘陽如血。

註1:在宋朝之前,豬肉都不怎麽入中國人的眼。直到花椒等香料大規模在飲食上應用普及。另外一種說法是蘇東坡改進了豬肉的烹調方法,並且親自推廣豬肉,才使得豬肉大行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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