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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耕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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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床子弩的絞盤在三頭黃牛的合力牽引下,緩緩旋轉。掛在絞盤上的另外一條繩索一寸寸向後移動,由牛筋絞成的弩弦,也被繩索上的鐵鉤拉扯著,一寸寸張開。兩支相對安置的弓臂漸漸彎曲,漸漸組成了一個完美的滿月。

三名裝填手魚貫跑上去,第一人幹脆利落地升起機牙,勾住弩弦;第二人快速將一根成人手臂粗細,一丈五尺長短的弩箭安放入特制的溝槽當中;第三人,則將一個五斤多重的木桶,掛在了箭桿前端專門打造出來的鐵鉤上,隨即從腰間扯出一只火折子,迎風晃燃,回過頭,用目光向著弩車後十步處的李順請示下一步安排。

平素無論見了誰都談笑風生的李順兒,此刻卻像換成了另外一個人般,滿臉凝重。只見他先將右手大拇指豎起來,對著弩箭的箭簇伸直手臂,然後又將目光順著箭簇,一路向前延伸,延伸,直到與一百五十步外的寨墻相接。忽然,他搖了搖頭,大聲喊道:“擡高,把架桿兒向上擡高兩個手指頭,再高些,再高些,對,就這樣,墊穩——”

前兩名裝填手俯下身子,按照他的要求不停地調整床子弩前端的“架桿兒”。弩箭的箭簇快速向上翹起,遙遙地指向了寨墻之後,一座小樓的屋頂。板著臉的李順兒,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右臂猛地下揮,同時大聲斷喝,“點火!”

第三名裝填手,迅速用火折子,點燃木桶下方一根又細又長的引線。滄州軍左廂第四營指揮使李順兒,則親手抄起一把碩大的木頭錘子,前沖數步,一錘砸在了弩車後方的機關上。“呯!”機關下墜,掛住弩弦的機牙迅速回縮。失去羈絆的弩箭猛地繃直,將一丈五尺長的弩箭,連同冒著火星的木桶,一並送入了堡寨之中。

“轟——”又是一聲巨響。弩箭命中寨墻後的小樓屋檐,木桶碎裂,拌著硫磺和牛油的易燃物四下飛濺,轉眼間,就將小樓籠罩在了濃煙當中。

“轟——”“轟——”“轟——”

臨近的另外四架床子弩,也在李順的指揮下,朝著堡寨內發射出裝滿易燃物的木桶。紅星亂竄,濃煙滾滾,先前還在寨墻上嚴陣以待的莊丁們,像沒頭蒼蠅般,尖叫著私下亂跑。

“嗖嗖嗖嗖……”幾個寨主的嫡系子侄,用角弓和火箭,向弩車發起了反擊。他們的應對策略非常恰當,然而,弩車與寨墻的距離,卻超出了他們手中角弓的精確射擊範圍。倉促射出的火箭,非但沒能給弩車和弩手們帶來任何傷害,反而激起了一片輕松的哄笑之聲,“哈哈,拿弓箭跟床弩對射,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土鱉!”

“就這點兒見識,還跟咱家將軍鬥,真是自己活得不耐煩了!”

“加把勁兒,打開了寨子好吃晚飯!”

“打開寨子,打開寨子……”

滄州軍將士哄笑著,驅趕黃牛,再度拉開弩弦。然後迅速將弩箭裝填到位,掛好木桶,調整射擊角度,點燃引火線,一整套動作,宛若行雲流水。

雖然自身也是由莊丁轉職而來,但是他們在士氣、體力、武器掌握程度、戰鬥經驗以及其他與戰爭有關的所有方面,都徹底碾壓了對手。這些,一部分得益於充足的錢糧供應和高強度的訓練,另外一部分,則得益於跟幽州軍的沙場爭鋒。而寨墻上的莊丁們,平素的“作戰”對手卻是老實巴交的鄉鄰。

“轟——”“轟——”“轟——”“轟——”第二輪悶雷聲,再度於堡寨內部響起。更多的建築物被點成了火炬,更多的莊丁失去了控制,倒拖著兵器逃下了寨墻。

水火無情,他們必須先去看一看自家的老婆孩子是否安全,然後才能考慮是不是繼續為寨主老爺賣命。至於寨主老爺能否堅持到他們掉頭回來的那一刻,則完全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反正平素寨主老爺拿他們當苦力使喚的時候,從沒給過半文錢。

“先停一停,架桿兒擡高,再擡高兩指,盡量將木桶送得更遠!”寨墻外一百五十步處,指揮使李順兒,粗略觀察了一下弩箭的前兩輪攻擊效果,果斷命令。

這回,他沒有親自動手去發射弩箭,而是挨個指導著四架弩車,調整射擊角度和方向,將攻擊目標,都指向了同一個位置。

床子弩的精度其實非常有限,集中起來打擊同一個區域,往往比單獨使用效果更好。在以往跟幽州軍的對抗中,李順兒學到了很多東西。雖然現在依舊有點怕死,卻早已不在是當初那個只會懂得馬屁的小混混。即便不靠鄭子明的支持,光憑著他自己的本事,也能在當世任何一支強軍中獲得立足之地。

在他的沈穩指揮下,弩車很快準備就緒。四名車長同時用木槌砸下弩機,瞬間繃緊的弓弦,將四桿弩箭和四只冒著煙的木桶,同時發射到了半空當中。

“躲開,躲開——。那火沾身上根本拍不掉!”寨墻後,再度響起了一陣絕望的哭喊。正被家將們逼著救火的鄉民們,丟下水桶和水瓢,四散奔逃。

繼續掙紮下去沒有任何意義,還不如早點兒投降。大部分鄉民們,對勝利都不報任何希望。在他們自己所居住的朱家莊之前,已經有四、五座堡寨都被新來的鄭老爺帶著人馬給蕩平了。其中有兩家規模比朱家莊更大,寨墻也比朱家莊更高,可大家夥兒卻誰都沒聽說過,哪個寨子能在滄州軍的攻擊下,支撐到第二天黎明。

通常兩個多時辰,最多三個時辰便是極限,再牢固的堡寨都是一樣,無論寨主選擇出寨野戰,還是閉門死守,最終結果好像都沒太大差別。那個從太行山腳下殺過來的鄭子明,仿佛是一個天生的惡魔。總能拿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戰術,來打擊膽敢與他為敵的人。而平素看似實力強大的堡主、寨主們,在他面前竟孱弱得如同一頭頭蹣跚學步的乳豬。被他輕輕一推,就會摔個四腳朝天!

“轟——”“轟——”“轟——”“轟——”仿佛在證實著鄉民們心中的絕望,四個木桶同時落在寨門後大約二十步遠的位置,相繼炸裂。一座用來存放糧草的小倉庫被點燃了,紅色的火蛇,瞬間跳起了半丈多高。

一名朱姓家將,帶著二十幾名死士,沖上去舍命救火。卻無法令烈焰的高度降低分毫。另外一名家將帶著親信四處去抓鄉民做苦力,卻抓了這個,跑了那個,無論如何都湊不起足夠的人手。就在他們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地面上,卻又出現了四個恐怖的陰影。

“轟——”“轟——”“轟——”“轟——”又一串悶雷聲炸響,木桶碎裂,更多的易燃物落在了倉庫周圍,點起更多的火頭。剛剛被抓來的鄉民,尖叫著跑散。舍命救火的死士,腹背受敵,也不得不大步後退。還沒等他們遠離危險,一面被烤熱的院墻忽然垮塌,將跑得最慢的幾個死士,直接給埋在了火場裏。

“救,救命——!”一名被砸斷了腿的死士,從斷壁下探出半個身子,大聲慘叫。沒人敢掉頭回去救他,只有猩紅色的烈焰,不斷向他靠攏。轉眼,就將他徹底吞噬,變成了一具冒著濃煙的火把。

“出去,出去跟他們拼了!”緊閉的寨門被人從裏面推開,朱寨主的長子朱龍,帶著一大堆叔伯兄弟,咆哮著沖向弩車。

陶大春帶著兩百名弓箭手,早已恭候多時。密集的弓弦聲響起,嘈嘈切切,宛若一陣急雨。當“雨聲”消失,寨門附近已經看不到一個站著的人。朱寨主的嫡親子侄們,一個個被射得像刺猬般,混身上下插滿了羽箭。圓睜著雙眼,當場氣絕。

“弩車停止射擊!第一營、第二營用刀盾開路,奪取寨門。第三營跟進,控制寨中要害。弓箭營負責掩護。四、五兩營,進去粉碎對方抵抗。所有輔兵,準備動手救火!”鄭子明的聲音,忽然在滄州軍的隊伍內響起,聽上去平靜異常,不待絲毫勝利者的興奮。

“諾!”各營指揮使齊聲答應,然後帶領本部人馬,快速撲向四敞大開的寨門。

抵抗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計。除了朱家莊的莊主和他的嫡系子侄們之外,絕大多數被招募來的家將和被強征入伍的莊丁,都選擇了投降。

滄州軍的威名赫赫,滄州軍的仁義之名,也早救在四下裏傳開。據說,防禦使大人只恨那些曾經勾結起來試圖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土豪惡霸,抓住後絕不輕饒。對於普通百姓,他和他的手下們卻是秋毫無犯。

很快,滄州軍的認旗,就在堡寨中央一座最高的建築物上豎了起來。郭信帶著兩個營的弟兄,在寨子裏反覆搜索,抓捕前任寨主的嫡系親信,清除隱藏的危險。潘美則熟練地組織輔兵,用水桶和水車,控制寨子裏的火勢,避免整個寨子被燒成一座瓦礫堆。

“子明,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啊?這樣下去,你的確可以迅速拿下滄州全境,卻休想再向外多邁出半步!”眼前的勝利雖然輝煌,韓重赟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扭過頭,直勾勾看著鄭子明,低聲質問。

他和趙匡胤兩個當初給鄭子明的建議,無疑是最恰當且最省心的。誰料,鄭子明卻沒有接受,為了一個原本就早該死掉的人,對滄州境內的所有豪強痛下殺手。

短短半個月來,隨著一座座堡寨被踏平,一家家豪強被連根拔起。鄭防禦使殘暴好殺之名,也迅速傳遍了整個河北。的確,滄州境內,很快就沒有任何人,敢於再給鄭子明制造任何障礙。的確,鄭子明這個刺史兼防禦使,將像個土皇帝般一言九鼎。然而,周圍各地的豪門大戶,想必也會兔死狐悲,進而對他鄭子明恨之入骨。

這年頭,百姓們除了逃難之外,很少離開家門四十裏之外。一個豪門大戶,往往就是十裏八鄉老百姓的主心骨兒。他們對鄭子明的態度,將成為周圍十裏八鄉老百姓對鄭子明的態度。他們對鄭子明的仇恨,也必然會擴散到十裏八鄉每一個平頭百姓的心底。

一個失去民心的豪傑,即便偶爾有所建樹,也難以走得更遠。韓重赟堅信這一點,所以才為鄭子明的將來憂心忡忡。所以,才不顧自己的話語會引起好朋友的惱怒,一遍遍地勸諫,提醒。

這一回,他收到的效果,與先前沒什麽兩樣。鄭子明依舊油鹽不進地看了他幾眼,然後笑著說道:“已經破了這麽多堡寨了,現在收不收手,結果還不都是一樣?不如幹脆一破到底,破而後立。至於將來,呵呵,當個防禦使我覺得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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