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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萍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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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中城,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土壘,圍住了東南西三面,獨留下北面一馬平川。

土壘上,郭、白、常,一面面將旗迎風招展。將旗下,人頭攢動,已經勝券在握的漢軍將士滿臉得意,對著已經殘破不堪的河中城不停地指手畫腳。

河中城即將告破,李守貞在劫難逃!這,已經是所有漢軍將士的共識。不會有任何奇跡出現,即便孫武、吳起兩人重生,都投奔到李守貞麾下,也無法再逆轉乾坤!

因為,孫武、吳起兩個,也不會看懂郭樞密的戰術。

那不是一個常規戰術,古往今來,沒有任何名將用過。也沒有任何一部兵書,記載過相同的內容。

郭帥,郭令公,大漢國樞密副使郭威,用數千座土壘,埋葬了叛軍,徹底鎖定的勝局。

沒有血流成河的惡戰,也沒有驚險萬分的奇襲,從樞密副使郭威抵達之後,敵我雙方,甚至連一場劇烈的沖突都沒有。有的只是,枯燥乏味的堆土包。

八萬漢軍帶著十萬百姓,圍著河中城的東、南、西三面,像螞蟻一般堆個不停。每當城中的叛軍殺出來搞破壞,攻擊方就掩護著百姓撤離,任由叛軍把剛剛搭建起來的土包統統推平。而每當叛軍又龜縮回河中城內,攻擊方就又帶著百姓移動到被拆除的土包下,重新開始“施工”。

就這樣,攻守雙方堆了拆,拆了堆,堆完再拆,拆完再堆,如同小孩子過家家一般,沒完沒了。

起初,無論攻擊一方還是防守一方,都無法理解郭威為什麽要這麽無聊。這與他的往日的形象不符,也有損於他廝殺了小半輩子才創造出來的名將形象。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叛軍主帥李守貞終於恍然大悟,不是郭威無聊,而是自己太蠢。但,一切已經為時太晚!

守軍每一次出擊,都會被駐紮在土壘附近的漢軍,殺掉一兩百人。他們成功破壞了漢軍的土壘,他們成功粉碎了郭威借助土壘迫近河中城的陰險圖謀。他們打得百戰名將郭威退避三舍,不敢領兵硬碰硬……如此“輝煌的勝利”,一兩百名士卒的犧牲微不足道。

只是,“輝煌的勝利”始終在重覆。一次兩百名,十次就是兩千名。當連續二十場“輝煌的勝利”之後,李守貞忽然發現,自己麾下的兵馬已經減少了一萬三千多人。其中有四到五千是戰損,另外七到八千,則是趁著出城拆除土壘的機會,逃之夭夭。

“老賊無恥!”發覺自己上當受騙之後,李守貞當場就氣吐了血。他原本是計劃憑借河中城的高墻消耗進攻方的兵力,他原本是計劃將進攻方的士氣消耗到最低點,然後果斷反擊。而從跟郭威初次交手到現在,他卻始終都是進攻方!

河中城的高墻沒能發揮半點兒防禦作用,而郭威麾下的將士卻靠著簡陋的土壘掩護,將自己那邊在每一次戰鬥中的損失,都控制在了微乎其微。

到了此刻,李守貞才明白郭威的無恥與可怕。但是,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當試圖對自家戰術做出調整時,李守貞才悲哀地發現,他已經不能做任何改動。經歷了長時間的消耗之後,他原本就不占優勢的兵力,跟對方比起來愈發地單薄;他麾下原本還算飽滿的士氣,在一次次出擊中已經消耗殆盡;他如果不派兵去拆除外邊的土壘,早晚有一天,郭威可以把土壘直接推到河中城的城墻下,然後帶領兵馬,沿著泥土堆做的斜坡一擁而上;他如果繼續派兵去拆除土壘,每一次戰死和逃走的士卒,都會比上一次更多……

也算是百戰名將了,李守貞這輩子,卻從來沒有打過如此窩囊的仗。你無論做人任何事情,都恰恰落入對手的圈套。堅守下去,相當於坐以待斃。繼續出城戰鬥,則死得將會更快更慘。而對手,就像一只老練的蜘蛛精,不停地吐出白色的毒絲,去拴住你的胳膊,拴住你的大腿,拴住你的眼皮、嘴唇、耳朵和全身上下一切能動的部件,讓你一點點窒息,一點點在絕望中走向死亡。

李守貞不甘心,李守貞無法忍受!所以在最近半個月來,他幾乎像瘋了般,每天都會親自帶領大軍出城,向郭威發起挑戰。從對方已經死去的父親開始,一直罵到對方根本說不出名字的祖宗。他希望趁著自己麾下的兵馬還沒有徹底崩潰的時候,與郭威來一場痛痛快快的決戰。勝也罷,敗也罷,總好過像現在這樣被活活逼死。但是,郭威卻從不肯露面,任由他罵,任由他跳,任由他親手去拆土壘,然後繼續帶人壘砌更多的土壘。把河中城的東、南、西三側,用連綿不斷的土丘,慢慢連成了一個整體。

“你們猜,今天李守貞還會不會出來挑戰?”城西土壘上,“白”字將旗下,一名身穿荷葉重甲,手裏捧著令箭的虞侯,跟周圍的同夥笑呵呵地“探討”。

他是西南面招討使白文珂的侄兒,單名一個進字。跟在自家叔父身邊做一個近衛虞侯,可謂少年得志,且前途不可限量。所以只要開口說話,就絕對不會冷場。

“怕,怕是不會消停吧!就是不知道出哪個門?”一名喚作李芳的將領,大聲回答。

“還不都是一樣?反正咱們都是撿了便宜就走!”四下裏,瞬間響起一陣低低的笑聲。所有將士,都得意洋洋。

在戰場上,有險可憑的防守方,損失肯定會比進攻一方小得多。若是防守一方不計較陣地能否守住,只管給進攻方制造了一定數量的傷亡後就主動撤離,則雙方的戰損數量,更是相差懸殊。

所以,即便是白文珂麾下的老兵油子,如今也不畏懼戰鬥。反正主帥郭威從未曾要求他們守住陣地,更未曾要求他們擊敗敵人。這種便宜仗,只要是個人,都會打。是個人,都不會嫌棄它過於輕松。

“你們啊,不要總想得太美。看到沒,土壘已經快完成了!一旦土壘完成,好日子就到頭了!”低低的笑聲中,忽然有人插了一嗓子,聽上去,格外地刺耳。

“誰?誰褲帶沒系,把你給露出來了!”眾武夫聽得心中不痛快,紛紛扭過頭,冷嘲熱諷“啊,這不是沈參軍麽?大冷天,您不在帳篷裏頭烤火捉虱子,到前面來幹什麽來了?”

“沈參軍莫非也想立些軍功,那您可小心了,刀箭無眼。萬一讓您下面少了點兒什麽,可是一輩子都毀了!”

“沈參軍神機妙算,手指頭一掐……”

“某,某……”先前開口給大夥潑冷水的家夥,氣得臉上幾乎要滴血。卻拿這群兵痞絲毫辦法也沒有。

他姓沈,名義倫,字順宜,是西南招討使白文珂私聘的參軍,曾經也算頗有才名。只是,在樞密副使郭威沒抵達前線之前,他給白文珂所獻的幾條計策,都沒起到任何好作用,反而讓大家夥被李守貞給打了個灰頭土臉。所以,白文珂麾下的武將們,誰都不待見他,無論他說什麽,對與錯,都不肯給他好臉色看。

“怎麽了,怎麽了,有話就說完麽?”眾將見沈義倫已經被大夥氣得結結巴巴,笑得愈發開心。

打仗是件很枯燥的事情,有這麽一個好欺負,並且欺負起來毫無危險的書呆子,大夥不趁機發洩一下,簡直都對不起自己。

“某,某,某是一片好心!”沈義倫被逼得額頭上汗珠滾滾,卻忽然變得不再口吃。用力跺了跺腳,大聲補充道:“爾等別以為先前沒事情幹,就會一直沒事情幹。土壘已經堆完了,決戰,決戰就在這幾天。郭帥不可能老是慣著你們,早晚會讓你們跟敵軍拼上一回!”

眾武將聞聽,又是搖頭而笑,“嗨,你嚇唬誰啊,拼就拼唄!咱們當兵吃糧,就得豁出去!”

“是啊,李守貞已經成了甕中之鱉了,只要郭帥一聲令下,咱們就沖進城去,給他蓋上蓋子!”

“嗯,我這半年來,屁股上都開始長肉了!”

“若不是人微言輕,某都想去主動請纓……”

正說得熱鬧,忽然間,對面傳來了一陣低沈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

掛在西門外的吊橋轟然落地,牢牢扣住護城河兩岸。緊跟著,數不清的兵馬從城門口湧了出來,如一團烏雲般,直奔大夥腳下的土壘。

“呀,真來的,沈順宜你這頭烏鴉。”眾武將大吃一驚,立刻指著沈義倫的鼻子大聲唾罵。但是每個人的臉上,卻依舊不見任何緊張。

反正每次都是占了點兒便宜就撤,不用守住陣地,也不用擊敗敵軍。這種仗,怎麽可能有太大的危險。若是……

“嗚——”冷不防,又是一聲號角,打碎了大夥的美夢。

郭威的義子,衙內軍都指揮使郭榮,帶著千餘精銳從眾人背後沖上了土壘。不待大夥詢問其來意,就高舉起橫刀,厲聲斷喝:“奉樞密副使令,西南招討使大營左廂各軍,暫由郭某調遣。與郭某麾下將士一道,迎擊叛賊。今日,無人可以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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