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鐵匠鋪後，李察果然像約定的那樣，完全沒有提起這件事情。

露西亞起先還有些緊張，見兄弟兩人像是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心裏雖然狐疑，但多少有些僥幸的感覺。

唐納親自動手，做了一鍋蔬菜湯，三人一起就著這鍋湯，各自啃著面包。

對於唐納和李察來說，在這熟悉的地方，吃著久違的食物，一時間都百感交集。唐納一開始還能忍住，可等到李察中途突然哭了起來時，他也難免有些眼眶濕潤。

露西亞知道自己這個時候說什麽都不合適，只是低著頭一小片一小片的把黑面包撕下來，塞到嘴裏細細咀嚼，那模樣倒真有點像是嫁到鐵匠家裏來的小媳婦。

吃過午飯，露西亞起身想要收拾，唐納笑著攔住了她，“怎麽好意思讓客人動手呢。”

“你們一回來，我就變客人了……”露西亞沒和他搶。

等到兄弟兩人收拾完了餐桌，李察便說要出去轉轉，這次唐納沒有攔他。

鐵匠鋪裏終於只剩下唐納和露西亞兩人，氣氛有些奇怪。

“李察還是老樣子……”露西亞率先打破了沈默。

“嗯，經歷了那麽多看上去還是像個孩子……他比我更堅定。”唐納平靜地說道。

“那是因為你背負的東西太多。”

“那麽明顯嗎？”唐納笑著問。

露西亞笑著點點頭：“能和我說說嗎？”

唐納低頭沈思，他並不是心志堅如磐石的獨行俠，可是自從向韋斯利說起這件事情，又被他央求著收回那些話後，他就再也沒有嘗試過把這些事情說出來。

整個故事太過覆雜，於宏觀處極為龐大，完全超出了這個星球上人們的想象；細微處又錯綜覆雜，千絲萬縷難以厘清。就算他想要找個人來傾訴，又有誰能聽懂呢？

過了許久，他才擡起頭來：“事情既覆雜又離奇，你確定真的想聽嗎？”

露西亞平靜地點頭：“我會試著去理解。”

“還記得維克多教授的博物學研究嗎？”

“嗯。”露西亞莞爾一笑，應該是想起了維克多教授在特裏斯魔法學院的樁樁趣聞。

“那你覺得博物學和魔法之間有什麽關系嗎？”唐納問。

“魔法看上去和數學有點關系，可細細想來卻又……或許光明神創世時用數學作為魔法的根基，是要啟迪世人的智慧？”露西亞搖搖頭：“我想，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我能告訴你這個問題的答案，真實的答案……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

“我相信你！”露西亞重重地點頭。

唐納輕輕笑了笑，他猜測，露西亞一旦聽完她的所有解釋，就會意識到這句話有多輕率。不過，他還是緩緩說道：

“魔法是從博物學發展而來的，只不過中間經歷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可能是十萬年，也可能比一百萬年更長……”他看了一眼滿臉驚訝的露西亞，接著說道：“沒錯，我的意思是，魔法是被創造出來的，是被像維克多教授那樣的人創造出來的。”

“你是說光明神也是博物學家？”露西亞疑惑道。

唐納搖了搖頭，他突然發現，要向這個星球上的人解釋一切是多麽的困難——因為無處不在的魔法早就塑造了一個堅不可破的世界觀。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個世界，也像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一樣，但是那裏沒有魔法這個東西，也沒有超凡的力量，有的只是利用博物學改造世界的方法……那種方法並不掌握在某個人手裏，而是幾乎由所有人共享的。但是經過極長時間的發展，他們創造出了一個工具，這個工具就像是一個存著力量的盒子，人們只要擁有鑰匙，就能隨時從這個盒子中獲取力量……這個盒子就是魔法，魔法模型就是鑰匙……”

唐納幾乎沒有考慮露西亞能不能聽懂，直接把結論說了出來：“而我們這個世界的魔法師想要從一把簡簡單單的鑰匙中，研究出這個存著力量的盒子……這顯然是癡心妄想。”

“是魔法大陸的人造了這個盒子？”露西亞問。

唐納仍舊搖頭：“不……造這個盒子的人在那兒。”

唐納往上指去，露西亞擡頭坑了一眼天花板，心裏更加疑惑了。

“在天上，在星空中……你看到的每一顆星星，都是一顆距離遙遠的太陽，或許就有和我們一樣的人，生活在那樣的太陽照耀下。”唐納接著說。

露西亞面露痛苦之色，唐納所說的這些內容信息量實在太大，她一下子很難反應過來。

不過，過了很久之後，她像是想起了剛才自己說過的話似的，再次點頭道：“嗯！每一顆星星都是太陽，每一顆太陽都照耀著這個世界，然後呢。”

唐納並沒有解釋有些恒星系內的行星並不能孕育出生命來，那對於解釋他的理論並沒有幫助，只會讓露西亞更加疑惑。

“然後？然後，有人把那個力量的盒子放在了那兒……”唐納指了指南方：“目的是要把我們搞糊塗，讓我們以為，魔法就是一切……讓我們這個世界上的聰明人，都去研究那把鑰匙，而看不清世界的本質。”

因為露西亞沒有見過魔獸，也不知道獸潮的危機，所以唐納為了簡化這個問題，沒有談到魔法本身可能已經變成了某種生命的猜測——那會讓露西亞徹底摸不著頭腦。

“嗯，”露西亞似乎有些弄明白了唐納的邏輯，“那麽，世界的本質是博物學？”

“世界的本質是博物學研究的對象……可這個世界上對於博物學感興趣的人，只會像維克多先生那樣，被人嘲笑。”唐納接著道：“而且，據我所知，在中土世界最繁華人口最多的地方，博物學研究是被光明教會明令禁止的。”

“所以，他們把魔法帶到我們這個世界上來，目的只是為了把我們變笨？”露西亞不解道。

“更準確一點的說法是：他們用魔法控制住了這個世界的博物學發展，這樣一來，不管過上多少年，哪怕到了太陽熄滅的時候，我們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唐納解釋道。

“那你……”露西亞驚訝地皺起眉頭。

“沒錯，我的敵人就是他們。”唐納點了點頭。

“可假如你說全是真的，這怎麽可能？”露西亞一下子站了起來：“你說的這些人，比神還要強大，比神還要惡毒！”

唐納平靜地看了一眼露西亞，淡淡地笑著：“你不是說了嗎？我背負的太多了……”

“可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是說，假如你的敵人是他們，那你完全不可能戰勝他們，就算你成為傳奇法師也沒有用，因為正如你說的，力量的盒子都是他們創造出來的，傳奇法師也只是擁有一把鑰匙而已。”

“你說的對，”唐納點點頭：“我確實戰勝不了他們……我需要一整個世界來對抗他們。所以，我所要做的，是解開綁在這個世界手上的枷鎖，讓一億人，十億人，甚至一百億人，一起來創造一個奇跡。”

唐納並沒有告訴露西亞，其中有一些枷鎖，是他自己在一萬多年前，親自鎖上去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一萬年後的自己，看清宇宙的本質——而這些枷鎖的另一層目的，是為了給他自己創造一個可以駕馭的世界。

沒錯，唐納自從在科恩納斯的博學協會見到那篇論文時，就已經看清了這個事實。

博士應該知道文明萌芽一萬三千年後，會相當於地球上中中世紀時的水平，而龐大繁茂的博物學（科學）之樹，正好可以從這裏開始生根發芽。

這個世界現在的格局，對於當地人來說，充滿了壓迫與奴役。而對唐納正要進行的計劃來說，恰恰是最好的格局。

他可以利用矮人的機械文明來推動第一波工業發展，利用極北之國和騎士聯邦對魔法大陸的仇恨獲得立足中土的機會，而等到他把中土從騎士和法師的夾縫中拯救出來的時候，就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止科學精神在中土世界蔓延開來了。

沒錯，博士在這個星球上，用了一萬多年下了一局棋，這局棋的目的有三層。

一是利用文明間的層層控制和壓迫來暗示唐納，宇宙文明之間冷漠的本質和地球人的真實的生存狀態——博士為了避開精衛號的監視，沒有留下任何具體的信息，他要對唐納說的所有話，都在這個世界上，以隱喻的方式存在著——所以，當唐納接過這個棋局時，要小心精衛號，小心光明教廷，甚至在某個時間點上，他還要暗中借力除掉它，至少要除掉光明教廷，以便切斷精衛號在這個世界的信息網。

二是把這個世界的文明正好推動到相當於地球中世界時期，這個黑暗的時期需要英雄，而暗中掌握教廷，又獲得了極北之國全力相助的唐納，就是最適合做這個英雄的人——稍微展開一下就能想到，在這一萬多年裏，在南北雙重控制之下，極少發生大規模戰爭的中土世界，無論政治還是戰爭理論相對地球來說，都要幼稚得多，這對唐納同樣是重大的利好。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博士用盡一切手段，讓魔法沒有在中土泛濫開來，是給唐納準備了足夠多的人口，足夠多可以被科學的參天巨樹覆蓋到的人口。現在，唐納所要做的，就是在這個世界上，用足夠多的人口，和足夠長的時間——只要他能晉升到傳奇法師，就能有三千年時間，假如加上精衛號中不成熟的量子掃描技術，那就是更加漫長了——來引導一次文明的爆炸，最終脫離這顆星球，並且去嘗試拯救被鎖住了維度的地球文明。

實際上，所有這些事情，都是同一個人完成的——博士就是唐納，唐納就是博士——他在一萬多年前，親手策劃了這個局，又由失憶後的自己，來看清這個局，並且把這局棋繼續走下去。

這個浩大到難以想象的棋局中，只有一個失誤——那就是鐵匠湯姆的死。

現在，當唐納看清這一切前因後果的時候，對父親之死的愧疚，已經轉化成一種力量，一種推動著他去完成這個計劃的力量。

將地球從光明神文明中解救出來是他對地球的責任，對自己的責任；而將這個世界從工廠主文明手中解救出來，是對父親湯姆，對弟弟李察的責任。哪怕再難，希望再渺茫，哪怕敵人強大得難以想象，他也要全力而為。

陽光從鐵匠鋪的大門外照進來，這場景普普通通，一如整整十年裏唐納每天都要面對的一樣。可是這一刻，這春日午後的陽光，對於唐納來說仿佛有了另一層含義。

就在這時，露西亞的聲音在唐納耳旁響起：

“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幫你，好嗎？”

（開書到現在，一直有人說這本書聖母，可事實上，假如唐納是只顧自己的人，他就只會一頭栽進力量的陷阱中去，成為工廠主文明奴役下的一員，最終迎來被獸潮吞沒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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