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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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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幸與不幸,都是從那一幅畫開始。

只道是六月天,娃娃臉。最近天氣驟變的厲害,適才還是晴空萬裏,不過眨眼的功夫,眼看又是烏雲密布。

一輛馬車快速的穿梭在街道上,馬蹄陣響,鞭子迎空抽去。

趕車人面上滿布著急色,一面喝退著人群,一面一下又一下的大抽著鞭子,任烈馬快速奔馳。

顧延舟端捧著畫具,被著馬車的快速顛的晃了身子,於心內小發了一聲暗咒。

他掀了車簾看去,才發覺天氣已然陰的厲害,不禁是蹙了蹙眉。

不過才出來罷了,早知如此該帶上一把傘才是。

“再快些,就要變天了。”

坐在顧延舟身邊的中年男子大聲喚著趕車小廝,同是滿面的焦急之色。

“知道了,林管家,您老坐穩。”小廝大聲應了,繼續揮了鞭子施力。

話一落,速度顯然是又快了許多,但也更顛簸了。

對林管家的焦急顧延舟只能以笑臉應著,不過卻是在了心裏暗暗道:麻煩。

要說大戶人家真真是規矩極多,一幅觀音圖罷了,還要帶著紙墨筆硯親自上門揮毫。怎就不能畫好了再送來,還怕他逃跑不成!

心裏雖是在抱怨著,但卻半點打回頭路的想法都沒有。奈何最近是銀錢短缺,顧延舟已經連著好幾日都沒得好酒下肚了,正等著那筆潤筆費入袋。

這一路跟著那林管家而去,時不時的得去註意車外天氣,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顛簸到讓他頭暈的馬車終是停下了。

顧延舟喘了口氣,微顯的不耐立時撤去,急趕著下車。

天色陰沈,顧延舟雙腳沾地時還覺得有些暈。

擡頭去看,牌匾上那淬了金光的“林府”二字異常閃耀。

這林家乃是京城有名的一大富商,生意大至朝廷命官,小也至販夫走卒。不說富可敵國,卻也著實的不可小覷。

要說他顧延舟擺過地攤,進過府邸,畫過百態,市井中什麽沒經歷過,就是真真沒進過這大富大貴之家。現下終等來了好運,著實不晚。

或許就是因為他的觀音圖畫的頗有神韻,這才小傳了名聲。

“顧公子快請。”林管家急色不減,說著快請,人卻是已經自顧自的躥到前頭去了。

顧延舟眉頭一擰,真不懂怎要這般火急火燎。

他忙跟了林管家後頭,只想著大戶人家,今日可要好好看看那貴氣。

這麽一想,心裏頭又喜滋滋了起來。匍一進門,沒叫他失望,一眼的大氣貴氣,果叫他眼前一亮。

頭頂的天是陰沈沈的,但這林府上下全是亮堂一片,玉熒光輝。顧延舟不動聲色的轉著視線,賞亭臺樓閣,觀假山怪石。可惜還沒等他看個夠,那林管家的聲音又刺耳的響了起來。

“夫人,我把畫師給找來了。”

那嗓門真叫轟動,把顧延舟都嚇了一跳。

滿府貴華中,顧延舟就跟著林管家走進了一間屋中。一眼下,寬大奢靡,很是賞心悅目,住的必是貴人。

“夫人。”林管家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適才急促的腳步全收,反是輕手輕腳了起來。

顧延舟快速的掃了一眼他可能一輩子也住不起的講究,定目處是一襲紫檀木屏風,雕刻西施浣紗的美圖。

心道,好歹也帶他去客廳坐會,怎來了這處。

他暗暗抱怨著,不想,正有人跟他做一樣的事。

同時,正是從那屏風後傳出的一句斥責,“費這勁做什麽,什麽勞什子畫。還把畫師都叫來了,想的還真是周到,怕我早早死了嗎!”話音一落,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顧延舟忍不住皺眉,對林總管之前的話也產生了懷疑。

又聽了一個女聲,明顯帶著些歲月,想來該是林管家口中的夫人。

“梨兒,你這樣說,是要剜娘的心嗎!”這罷,又是低泣。

林管家小聲的嘆了口氣,顧延舟站在他身邊聽了清楚,頓是不解,現在是什麽情況?

不過很快就聽那動靜輕了下去,蓮步輕移,由屏風而來是一位中年貴婦。

滿眼的珠光寶氣,一時間是香風細細。

那夫人顯然是一副哭過的樣子,一身貴氣也蓋不住那憂愁。

她看著顧延舟也是小小一楞,想到剛才的事遂有些苦笑,也不知該怎麽跟這位畫師解釋。

看去,見著桌上空空如也,立是皺眉道:“怎麽做事的,怎連茶也不上一杯?”

“夫人毋須客氣。”顧延舟皮笑肉不笑,阻道:“還是先作觀音圖的好。”

“觀音圖?”林夫人笑意一斂,轉過身略有責備的看了管家一眼。

隨即遲疑了一下,“都怪管家沒說清楚,這次請公子來要畫的不是什麽觀音圖。而是。”林夫人的笑容越來越淡,大露了悲意。

突地,連著“砰砰”了幾聲,精雕屏風後是什麽東西打翻的聲音。

林夫人剛止住的淚又落了下來,道了歉意後又急忙走進了裏頭,一時之間只聞低泣聲。

顧延舟更是摸不著頭腦,一頭霧水的看著這瞬間的事。

過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屏風後終覆了動靜。林夫人率先而出,不同的是面上已經勾抹了笑意,輕輕淡淡。

“顧公子。”林夫人綻著令人十分舒心的笑容,“觀音圖可等稍後,現下,還請顧公子揮毫,為小女作畫。”

臨時更換所繪也未不可,總之能賺到銀子就好。顧延舟不由自主的朝了屏風後一望,“全憑夫人吩咐。”

只聽林夫人喚了一聲,門外立刻走進了兩名小廝。在顧延舟疑惑的目光下,只見那兩名小廝一左一右的扛起屏風,踩著重步,小心其移到了一邊。

顧延舟隨之望去,一張烏木床,一襲輕羅幔,迎面撲著一股藥味。

正有丫鬟將地上狼藉一一掃去,顧延舟眼神一飛,帷幔撩起,床山的人正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起身。

那就是林府千金了,哪怕有一左一右兩名丫鬟幫忙,但看她也是極吃力的樣子。

“梨兒。”林夫人愛女心切,親自上前取代了丫鬟的雙手,小心翼翼扶了那小姐坐起,餵過參湯,又以細帕擦拭,當真是慈母。

顧延舟看在了眼中,聯想剛才。這母慈,就不知女是否孝了?

林夫人做罷這一切,仍不放心,“梨兒,若有不適要立刻跟娘說,千萬別硬撐。”

將最後一口參湯咽下,林梨點了點頭,“娘親盡管放心,孩兒沒事。”

再無剛才亂摔亂砸的抱怨了。

林夫人終破涕而笑,左右拭去殘淚,站在了一邊,對著顧延舟輕聲道:“顧公子,有勞了。”

顧延舟久等,就等著這一刻了。

一夾木頭畫架被搬了上來,顧延舟鋪紙研磨,動作飛快。這期間,耳邊時不時的就會響起那林小姐的咳嗽聲。

依次將顏料畫具一一擺好,提筆沾墨,待筆尖墨汁飽滿,眼神晶瑩,才朝了林小姐而看。

確實是富家千金,唇紅齒白,豐肌玉骨。再細了看,可叫清絕秀眉,端麗冠絕。唯美中不足,就是面色蒼白,毫無靈氣。

顧延舟暗暗一嘆,這林小姐出生不凡也就罷了,還又一副好面相,想著這些年來為她傾倒的富家公子可算不少吧。

不過,顧延舟眼神一頓。看這位林小姐氣虛體弱,纏綿病榻。參湯不離口,連喘口氣都費勁都樣子,終要嘆人無完人。

即使萬貫家財,這副模樣又能享受到什麽。也難怪到了今日,也沒見有人上門提親。

微微感嘆了兩聲,雙目如刻定般一一審視過林梨,眼光灼灼,似乎連一根頭發絲都要完整記下。

他目中專註,而林梨顯然不習慣這樣旁人這樣的眼光。輕皺了眉要說什麽,但一想林夫人的淚眼,只能生生克制住了。

早在半個月前林夫人就請過一位畫師來,雖然畫藝精湛,但奈何她這副身子不爭氣,筆墨了一半就吐血昏迷,嚇的畫師踉蹌而逃。而不過半月,又有新人來了。

自己的身子,林梨比誰都清楚她的大限將至。同時,她更知慈母的悲傷。留下一副畫雖還有個念想,可也有睹物傷神之說。

從門外透了些風進來,林梨只覺得又一陣冷,開始咳嗽。

顧延舟似被所擾,小心的看了林梨幾眼。看她顫抖著身子,蒼白著臉,著實十分辛苦的樣子。

林夫人更是急出了眼淚,連連撫著林梨的背,又為她攏上厚衣,淚珠漣漣。

似有先知的,一股死亡的氣息提前籠罩。屋子裏太過沈重,顧延舟也有些畫不下去了。

幸賴他不錯的記憶,只得稍稍閉目,屏除雜念,再次在腦中勾勒了林小姐的容貌。端正的姿態,妥帖的眉眼,略去她蒼白的無神,病態的荏弱。滿意了,重又擡筆。

為人作畫,雖是力求最真實的形態,但再一美化出精神,也無不可。

顧延舟秉著此念,將林小姐的兩分蒼白作了玉面,將她的無神畫了迷離。眼彎一勾,唇角輕抿,似是被了春意迷人。丹唇柳眉,顧盼神飛。

他一筆一畫的認真,期間連頭也不擡一下。林梨飲了些水,緩了陣痛,見此不由嘲道:“哪有這樣畫畫的,只顧埋著頭,可把本小姐畫成什麽了?”

林夫人聽了也頗起疑,正想看上幾眼時顧延舟已罷了筆,反笑回去,“林小姐盡管放心,鼻是鼻,眼是眼。顧某絕不會把林小姐畫成三頭六臂的哪咤。”

“你!”從小到大,還沒得人跟她這樣說話,林梨被他的話堵的夠嗆,臉漲的通紅,一時卻找不到什麽話反擊。

林夫人這次卻不急了,瞧著林梨表情變幻的臉,還是近月來第一次出現傷神憤怒以外的情緒,不由了好笑。

不想和他再耗下去了,林梨索性和顧延舟幹瞪著眼,無言催促他快些畫完。

顧延舟卻好象是偏不隨他的意,剛才還揮墨如飛的手停了下來,開始一點點勾勒。

換了幾次畫筆,沾墨施彩,黑發瑩玉,還一邊道:“林小姐盡管放心,我平日裏畫的最多的就是觀音圖。這就給你添上幾抹仙氣,任誰看了都要歡喜的不得了。”

這話也不知是不是讚,但幾句妙語實逗了林夫人一笑,也只有把林梨氣的不輕。

實打實的嘴滑,哪有半點畫師的端嚴,真不知娘親是從什麽地方找了這個人回來。

她越加的不耐煩,還沒等到這煩人的畫師離開,卻已到了喝藥的時間了。

門外有丫鬟端了一碗藥來,濃黑不見底的湯藥沈在碗中,藥味濃烈,聞一口已是要吐了。

“梨兒,先把藥喝了。”林夫人接過丫鬟手上的藥碗,調和著熱燙,慢慢的餵到林梨嘴邊。

林梨緩緩吞著藥汁,已經被苦倒了牙。

這些苦藥也不過就能拖她一時,要想斷除病根,難上加難。

她飲下了約有五口藥汁,就在這時,喉中忽的灼熱無比,燒的她眼前一陣的迷彩。清楚所知,那並非來自湯藥。

氣血沖刷著心臟,融在了齒間,如巖漿之熱,只等著滲出皮膚。

口中的藥又流了出來,心臟痛的似被刀鋒淩割。林梨“哇”的一聲,吐了滿口的鮮血,融在碗中,與墨黑湯藥不分彼此。

林夫人尖叫的摔了碗,驚恐萬分。

站在兩邊的丫鬟也嚇的不輕,嚇的全往外跑。

“小姐吐血了,快去請大夫!”

“老爺,快去通知老爺回來!”

聲聲交雜,喊叫紛紛。看十數人奔跑著,驚慌著,又不知碰倒了什麽東西,場面亂成一團。

顧延舟也慌了,眼睜睜的看著林小姐倒下,看著滿屋發人急急奔走。

這,他只是來作一副畫,怎地遇上了這種事。

他試圖找管家說上兩句,但也知現在誰還有功夫理他,都急著林小姐的病情呢。

他現在留下也根本幫不到什麽,罷了,也只好趁了場面還沒有更混亂先行離開。

卷了畫軸,收了畫具,想著反正還沒上色,不如就先回去,等明日林小姐病情稍定他再來吧。

最後望了一眼被人團團圍住的床榻,道了聲保佑。

無人註意到他的離開,皆慌到了極點。林梨那一口血,已蒙住了所有人的眼。

又躺回了床上,林梨被疼痛麻痹了心神,僵硬了手腳,尚且溫熱的鮮血還殘留在臉邊,連她都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腥氣了。

身體從沒有這麽冷過,眼前更沒有這樣黑暗過。唯獨意識,卻是落了十成十的清晰。

這次不用再等大夫施救,她是真的撐不下去了。

這病由娘胎帶來,醫無可醫,且用苦藥拖了那麽多年,如今終到了時候了。其實,去了倒好,再這樣拖著也是受罪。

但,唯有雙手被人緊緊握著,那是娘親的溫度。

溫濕的帕子擦去了她唇邊的汙血,林梨的將死之心又被拖了回來。她一生纏綿病榻,她不甘心。她還沒有看夠,她甚至沒有一點對外間的認識,就這樣死了,她不甘心!

瘋狂的求生意識拖著她,林梨久久不願閉眼。

但終究,不過是和時間比耐力罷了。最後輸的,一定是她。

嘴角再次溢出血來,哭聲和喧囂漸漸離他遠去。林梨還是努力睜著眼,還想再看一眼。

奇跡般的所見,是娘親痛絕的泣容,是大夫搖頭的嘆息,還有!

林梨像是被人兜頭潑下一桶寒冰,站在她床邊,立在她身前,那最清晰的是兩道一黑一白,披發長舌,鬼神之面。

黑白無常手上是森森鐵鏈,亮著寒光的尖勾向她揚來,刺穿她的肩頭。只一瞬,身體與靈魂被生生扯離。

她死了,已成定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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