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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攜手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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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稷是宋國公行五的兒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嫡子,不過其實他也早過了年少輕狂的時代,還是如此的油炸猢猻完全是因為本性難移。馮家尚在治喪期間,他竟然就請了個樂班去人家門前敲敲打打,演奏了一整日喜慶熱鬧的樂曲,自己還在外賃租了個館苑,把狐朋狗友請了個遍兒,公然慶賀死對頭終於“遭受天譴”,囂張狂妄得簡直無邊無跡。

這日突然收到鳳儀郎的拜帖,寫著是在燕趙樓設宴擺席當眾賠罪,高稷於是更加的揚眉吐氣,心說這殺一儆百的威力果然強大,馮莨琦一橫屍街頭,就把鳳儀郎的脊梁都嚇彎了,上趕著諂媚告錯,且看今後滿京城還有誰敢在他高五爺面前張狂。

高稷自然是欣然赴邀,又把他那些狐朋狗友的請了個遍兒。

而鳳儀郎似乎是為了顯示自己賠禮告錯的誠意,把整間的燕趙樓都掏錢包下,還以自己的名義,再請了不少的戲友故交,這些人當中固然不乏膏梁紈絝,也有一些是名士文人,比如葉萬頃就在其中——他素喜交游,也聽過幾場妙音班的堂會,蹭了鳳儀郎不少的酒飲,彼此也算是交好,他並不相信鳳儀郎會向高稷服軟,琢磨著這位應當另有用意,可葉萬頃完全沒有想到接下來將會目睹一場什麽風波,事實上在座之人全都措手不及。

且說鳳儀郎待賓客各自落座,他便踱上一樓大堂搭建的戲臺,要說把這臺子稱作戲臺也並不那麽確切,如燕趙樓這樣的地方,提供的不僅僅是菜肴酒飲,因著光顧的客人大多出身富貴,飲談時總少不得彈唱歌舞助興,偶爾也會請戲班子來唱堂會,又或者彈詞說書,如彈詞雖說是起源興盛於江南,到這時也已經流傳到了北平,畢竟是京都繁華,不少官員富賈也都來自江浙,且其餘地方的人也未必對南詞抱有成見不肯捧場。

高稷做為今日鳳儀郎邀請的重要客人,坐席當然是在最靠近戲臺的正中主位,他毫無正經的蹺著一條腿坐在椅子上,繞著衣領還掛了個單片雲母鏡,這是京城紈絝時興的佩飾,並不代表著高五爺已經老眼昏花視物不清。

他不待鳳儀郎這東道主先說開場白,就反客為主顛著二郎腳陰陽怪氣的發話道:“鳳儀郎說是要向我賠罪,不知要怎麽賠?我可是有言在先,你今兒的賠禮若是不讓我滿意的話,咱們兩個的梁子可沒這麽容易化解,你看看姓馮的是什麽下場,再拈量拈量你們妙音班的斤兩比不比得上姓馮的,這個罪該怎麽賠,心裏可要有數。”

葉萬頃是被安排在二樓就座,但通過天井上方的穹頂也能看清戲臺,可巧的是他坐在東側,剛好能瞅見底下高稷那不可一世得意洋洋的神情,自然也把那番話聽得清清楚楚,葉萬頃便直皺眉頭,實在是為鳳儀郎捏一把汗。

他又側臉去看鳳儀郎,只見一派的鎮定自若,仿佛根本沒有因為這番羞辱心生丁點的怨憤,但當然也不會面露諂媚之情,他灑落落的立在廳堂正中,立在眾目睽睽之下,立在生死仇人那譏笑鄙夷的註視裏,他像身披一件無形的盔甲,不管擔憂同情、不管冷漠嘲諷,什麽樣的目光都無法穿透那件無形的戰衣。

葉萬頃自己也說不清,忽然有了一種大聲擊掌的沖動,仿佛這半生鳳儀郎在戲臺上已有的無數次亮相,都不如這一回更加出彩,他站在這裏,不因扮演任何角色,是第一次用他自己的風範骨氣站在這裏。

“鳳儀是戲子,別無所長,若說告罪的話,當然還是需要用拿手的技藝,今日請諸位來見證,鳳儀專誠為高五爺奉上一出,此出戲鳳儀過去從未登場獻唱。”

有個高稷的狐朋狗友怪腔怪調的起哄:“那正好唱一出負荊請罪。”

“高五爺雖然有藺上卿善自謙抑的懷抱,鳳儀卻不敢自比廉將軍壯氣熊熊的風魄,又則負荊請罪是彰將相之和,鳳儀何德何能與高五爺平身相交?”

這拒絕的理由取悅了高稷,絲毫沒聽出“善自謙抑”四字是對他的嘲諷。

“你們別多嘴,先聽鳳儀郎說他唱的是哪出戲。”

“先以一出《別姬》獻唱。”鳳儀郎道。

高稷絲毫沒在意這話前的第一個“先”字,他問狐朋狗友:“這出戲鳳儀的確沒有登過場?”

“並無。”那位狐朋狗友也是妙音班的忠實擁躉,對鳳儀郎的拿手劇目熟悉得很,這時奇異道:“《別姬》需有二人共演,可今日鳳儀郎卻並沒帶著旦角。”

“鳳儀一人分飾兩角。”

這話一出,連高稷都嘖嘖稱奇:“鳳儀郎竟然還能唱旦角?”

已經有人擊掌叫好,高稷也沒再挑剔為難,他也的確想要見識一下鳳儀郎一人分飾兩角的神技,終於是把二郎腳沒有繼續顛晃了:“罷了,你好生唱來,若我滿意,也不妨賞賜你們妙音班在京城繼續吃這碗飯。”

“鳳儀今日是清唱,既無妝扮亦無伴奏,不過既唱《別姬》,最後一曲劍舞總不能減免。”

說著話便是一招手,讓跑堂的捧上一把長劍,他先不把長劍出鞘,扮演著四面楚歌的霸王項羽,悲唱出英雄末路的蒼涼。

不管在座賓客是被誰邀請,不管各自懷抱著什麽樣的心情,這一時間都凝神沈默,除了臺上獻唱的人那蒼涼的唱腔,四周上下的座席都是鴉雀無聲,葉萬頃更是早早便沈浸在腔音唱詞裏,他微微閉著眼,直到虞姬最後一段邊唱決別詞邊作長劍舞又才睜眼,到最後那刎頸自盡的一幕,葉萬頃甚至忍不住站了起身,他忽然有些擔心鳳儀郎會當真自刎於臺上,直到目睹著臺上人佇劍起身站立,他才把險些沒有從喉嚨裏蹦出的心咽回肚子裏。

樓上樓下掌聲雷動。

鳳儀郎長吸一口氣,似乎平靜心情,這回他並沒有再讓高稷一夥喧賓奪主,他一手仍杵著出鞘的長劍,一手擡壓幾下,示意賓客們暫息掌聲保持安靜:“在座者雖有鳳儀的友交,但若論刎頸莫逆,鳳儀此生唯認馮公一人!此曲《別姬》,鳳儀也唯曾唱與馮公鑒聽,今日之所以願意當眾獻唱……”

鳳儀郎這才看了高稷一眼,這一眼裏卻是滿含著憤恨厭惡:“不是為了給姓高的你賠罪,而是為了悼念亡友!”

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稷身上,二樓上甚至有好事之人扶著欄桿探出半打身子張望。

高稷大約從出生以來還沒有試過當眾這樣的丟臉——就算上回挨了馮莨琦的拳頭,好歹當時馮莨琦還是堂堂的恭順侯,怎比得眼下竟然被區區戲子當猴耍?氣急敗壞讓他漲紅了臉,拍著二郎腳跳起來就是一吼:“你這是想要找死!”

仿佛立即就要沖上去暴打鳳儀郎一頓,也根本不需高稷一聲令下,原本站在大堂四周的宋國公府那些打手護院們,立即沖上前來把戲臺團團圍住,就要跳將上去群毆洩憤,但鳳儀郎幾乎也在同時持劍怒指高稷,他雖說是勢單力孤,可那股子豁出性命的絕決之態到底還是震懾住了高稷,讓他生生退後一步。

打手們也都呆怔在戲臺周邊。

“姓高的,我知道憑我一把長劍,做不到掏出你的狼心狗肺為馮公報仇血恨,我也知道如果我這樣做,憑你高家無法無天的氣焰,必定也放不過妙音班的眾人,我張鳳儀雖然論不上英雄豪傑,卻也知道做人不能牽連友朋,我今天不能取你的狗命,但我相信你也絕對不能逍遙法外!”

“你高家,因為女兒尊為太子妃,橫行無忌、為非作歹已久,憑仗著無非太孫貴為儲君,你姓高的滿門都是豺狼虎豹,尤其太子妃,身為儲君生母,卻長著副蛇蠍心腸,太孫對太子妃言聽計從,而不分是非黑白,這樣的人有什麽資格君臨天下!皇上若不廢儲,有如把這天下拱手相送高氏一門!所以,你高家不過是一時猖狂,無論太子妃還是宋國公府,必定不得善終,太子妃和你高家,惡行累累罪不勝誅,天下國人皆曰可殺,必有一日會遭碎屍萬斷,即便是下了黃泉幽冥,還要受割腸油烹之刑,來世投為豬狗,被人啖肉嚼骨,我等著看你們不得好死的終場!”

鳳儀郎把太子妃及宋國公府當眾一場痛罵,在座的人一時都震驚得目瞪口呆,葉萬頃也是半晌才回過神來,心中才叫一聲不好,已見鳳儀郎調轉劍刃,往脖子上一抹一收……

血濺三尺、死不瞑目!

而在場的人無法目睹的是,當鳳儀郎的魂魄幽幽離體,他看見了就在戲臺之上,對他露出笑容的人。

沒有再多的話,也不再留念身後鬧哄哄紛擾擾的人世,兩個男子攜臂絕塵而去。

“不知輪回裏還能否相識。”

“這有何重要?今生與君相識相交一場,也不白屈了此生此世。”

“也是,至少我們還能在溟滄之北癸酆幽境留上一陣兒,那裏不再有任何牽絆煩擾。”

“那裏不再有世俗偏見。”

“那裏不再有威逼迫害。”

“我身上不再有道義責任。”

“我們不用再為生存折腰忍辱。”

“生的時候不知道,原來死後才是真正的解脫。”

“真慶幸我兩皆無妄執。”

“雖說仇恨已經都不重要了,但不得不說你剛才把姓高的罵得真痛快。”

“我也覺得,剛才是我此生最痛快的時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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