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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李氏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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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知州府衙回去清遠裏,春歸這回是乘坐的一張軟轎,晃悠悠被擡著走,心事也是晃悠悠。

她剛清醒,驚見母親亡靈,話未多說幾句,便被擾斷,後來所有心思都用在沈夫人身上,自也沒有時間梳理發生在自己身上這樁詭異事。

但她仍然活著,卻是確鑿無疑了。

又恍惚記得幼年,一遭經歷——那時爹爹帶著她去看家裏的佃農插秧,她手裏拿著塊銀須酥吃得滿嘴香甜,只見一個和她差不離大小的男孩兒,不轉眼盯著她看。

春歸自小就是個好孩子,大方又善良,以為小男孩兒嘴饞,就晃著小短腿跑過去,把沾著自己唾沫的半塊銀須酥往前一遞,卻被爹爹拉住,問她在幹嘛,聽她解釋後,爹爹大驚失色,把她抱著就回了家。

自那之後,爹爹和阿娘常問她在家有沒有見到陌生人。

在家裏是沒見過的,但有時在外面,卻是親眼目睹過有人穿墻而過,或者在河水上飄。

還是阿娘帶她去佛寺,她聽阿娘跪在菩薩面前喃喃祈告,才知道自己看見那些原來不是人,而是亡靈。

也記不得確切的時間,總之後來,她就再沒見過亡靈。

明明已經消失的異秉,怎麽突然又具備了?難道當真是佛祖顯靈,不忍看她孤苦伶仃,又再重新賦予了她神通,讓她以這樣的方式,能夠和阿娘相依相伴。

想到這兒,春歸未免著急起來,她早前和沈夫人說話時,一直還看見阿娘立在一旁抹淚不停,她怕被旁人看出端倪,忍住沒有分心,待上了這頂軟轎,就沒有再見阿娘了,但願如此神通,別是曇花一現才好。

又因沈氏要和紀夫人單獨說話,春歸僅僅只是打了個照面,便回到了寄住的閨房,她身邊早已沒了仆婢服侍,舊鄰柴生哥雖說在聽聞阿娘病逝後,與他的嬸嬸趕來幫手照應,卻不好進入孫家的後宅,此時只在臨時設置的靈堂,春歸一回居處,便輕聲喊道:“阿娘,你還在不在?”

便見母親和那魂婢,一前一後穿墻而過。

春歸一下子就踏實了,又覺千言萬語堵塞喉嚨,不知該先說哪一句好,只想去拉母親的手,拉不住,也要拉。

李氏也汪著一雙淚眼,端端地站著,輕聲安慰:“好孩子,一切為娘的看在眼裏,你當真已經是盡力了,就算宗家仍然不松口,你也莫再為我難過,為娘活著的時候,也不相信這一口生氣斷了,魂靈當真有知,活著的人,認不認可阿爹和阿娘是否夫妻,哪有什麽要緊,等到了那度朔司,我與你阿爹就算重逢了,待了這一段塵緣,又經輪回,不定還能做夫妻,只要看你好好的,阿娘就再無牽掛。”

春歸還沒說話,跟著來的那個魂婢就先跳腳了:“你這大嬸,活著的時候就窩囊,咽了氣還是這樣怯懦,要不是你那些族人奸惡,你哪至於被害得病死早喪,你要活著,你女兒也不會孤苦伶仃。你現在倒是無牽無掛了,覺得萬事都能撒開,你讓你女兒人在這險惡世間,怎麽好好的活?!”

見母親被搶白,春歸也不再忍受魂婢的壞脾氣:“我阿娘為我究竟操了多少心,你不知就裏,盡是胡亂指責,再說你怎麽知道我就不能自立,至少經這一鬧,那鄭琿澹便休想得逞。”

魂婢斜眼挑眉,盡是譏嘲:“你以為那知州夫人看來和氣,就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別做夢,這些高門大戶的婦人,多少眼睛裏都只有富貴權勢,哪管得無關的人死活!你就等著看吧,但若榮國公府願意求和,論是知州,還是知州夫人,再不會插手你這樁閑事。”

春歸先不和她爭辯,可勁地挑釁:“早前我就猜測,你生前應當是知州府衙的婢女,又聽這話,越發篤定,如此你跟來我家做何?我與你本不相識,也不勞姑娘過問我的煩難。”

魂婢果然大怒,冷哼一聲,做勢往地下啐道:“當誰愛多管閑事,若不是……罷,你既不領情,我也正好撒開手不理論。”

昂首挺胸便穿墻而去。

春歸松一口氣:“這下總算能清清靜靜和阿娘說會子話了,阿娘可知那魂婢來歷?總覺得她蹊蹺得很。”

李氏嘆道:“那日我咽下一口生氣,魂靈蕩悠悠離體,心中卻甚清明,知道自己應該歸去癸酆,再入度朔司輪回,然而塵世間,還有你這一絲牽掛……阿娘不舍,一直跟著你,直到沈夫人將你救回府衙,我相跟著進去,見到了這魂婢,卻並不知她是何來歷。”

“先不管她也罷。”春歸經觀察,知道母親這時乃魂魄,無法接觸陽間的人與物,故而坐臥皆是不能,唯有站立,她也便一直站著,近近地和母親分說:“阿娘如今能放開手,女兒卻仍不憤宗家惡毒無情,多少事都已經做下了,到此地步,自也不容他們得逞,阿娘放心,沈夫人就算不願幹涉咱們宗族事務,但必定會趁機對付榮國公府,這正是關系到趙知州的榮華富貴,所以女兒才一再強調宗家意圖依附榮國公府。”

見母親仍然擔憂,春歸越發壓低了聲兒:“說來我是自願賣身為奴,鄭琿澹聽訊而來,要買我為奴,我憤慨之餘才做出觸壁明志這等極端的事,僅是這些,趙知州不足攻擊榮國公府,除非坐實鄭琿澹一直加以逼迫,串通宗家欺辱咱們母女,豈不也坐實宗家仗勢欺淩族人?如此一來,宗長只能承認阿娘無錯,允阿娘與阿爹合葬。”

“可要是榮國公府向趙知州求和呢?”李氏記掛著魂婢的提醒。

“紀夫人曾說,榮國公府之所以膽敢在汾陽如此橫行,乃是仗鄭貴妃的勢,鄭貴妃又素來與皇後不和,趙知州的夫人,正是皇後的嫡親妹妹,鄭、趙兩家原本有隙,哪裏這麽容易化幹戈為玉帛。”

春歸很是自信:“沈夫人雖未一口答應,想是一來還需求證,並不輕信女兒一面之辭,再者,也需趙知州決斷。”

“有些事雖在你計劃,可是春兒,難道你竟沒為你自己計劃一番日後?”李氏哽咽道:“就算有知州老爺幹涉,你可免屈為那鄭三爺妾室,宗家也不得不妥協,承認我為顧氏婦與你父親合葬,可你為顧氏女兒,又是父母雙亡,再不能寄住紀夫人家中,等你回到宗家,莫說會被苛待,婚姻大事也全由宗家作主,他們怎肯為你結下一門好姻緣。”

“阿娘相信我,就算從此世間,只留下我一人,為報父母養育之恩,我也不會輕生抑或任人宰割,更何況現下,阿娘與我雖是陰陽有隔,阿娘仍然為我倚靠,事在人為,只要渡過面前關節,會有餘地讓我爭取。”

李氏聽這話,更覺辛酸,但看春歸欣喜若狂的模樣,她也不願再說終有一別的話,只暗道:能陪春兒一日,且算一日也好,說不定挨到魂飛魄散時候,春兒已經有了歸宿,孩子在人世間,不再孤苦伶仃了。

春歸還待說話,就從敞開的軒窗瞧見有仆婦過來,立即恢覆正常,聽那仆婦說是紀夫人有請,也便默默地跟著去,被引去了堂屋,一看沈氏還坐在那兒,春歸於是又一回禮見。

沈氏這才回應春歸所求:“我早前,對紀姐姐也說了為難之處,姑娘在我面前,告知顧氏宗家族長為貪婪二字,對孀婦孤女多有欺淩,我心裏雖覺同情,但自來,宗法族權,連朝廷都是認可的,莫說我,怕是知州老爺,也不能妄加幹涉,比如姑娘先尊先祖留下那些宅田,是萬萬追討不回了。”

春歸忙道:“夫人言說道理,民女本也明白,否則何需如此迂回,早便到衙門擊鼓告狀了,民女所求,也不是希望老爺夫人將宗家法辦,只望老爺夫人能從中說和,好歹阻止宗家莫要做絕,容民女阿娘以顧氏婦之名,與父親合葬。”

紀夫人長嘆一聲,也對沈氏說道:“如今世道,多少人都看重財利二字,顧娘子母女,卻將錢財都看作身外之物,她們被宗家欺淩,占了宅田,便沒想過為這點子事鬧騰,一步步,是真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我看她們確確可憐,文鶯就援手一把,這孩子必定會記你的恩情。”

沈氏忙笑:“顧姑娘若只求這點子事,我哪裏還需猶豫?老爺現今乃汾陽父母官,也斷然不會置之不問,只是要如何行事,我做不得主,且寬限兩、三日,姐姐也讓我和老爺商量之後才好決斷。”

說完便提出告辭,春歸自然要把沈氏殷勤地送出去,那沈氏原本已經轉身,走了兩三步,卻又轉了回來,一雙眼只盯著春歸的白裙底,又笑問:“我見姑娘走路的模樣,莫非也沒纏足?”

聽春歸應“是”,這位夫人竟又仔細看了看她的繡鞋,臉上越有了笑容:“那就是天生得好秀巧的一雙腳了,時下纏足成風,姑娘沒受這苦,卻是難得。”

“幼歲時,阿娘原本想替民女纏足,民女受不住痛,哭鬧起來,先父心疼民女,便沒讓纏。”

“我可是親眼所見,有的為了纏出一雙金蓮,結果導致一雙腳掌脫落殘疾,就這樣,還攔不住纏足之風,姑娘有個好父親。”偏壓低了聲兒:“我是家裏的小女兒,曾經也哭鬧過,好容易才說服阿娘,免了我受這痛苦,雖說落下一雙天足,那時也被姐妹們嘲笑,但現在,走路不要人摻扶,還能跑跑跳跳,比她們輕快多了。”

邊上仆婦聽自家主子如此炫耀,喉嚨裏直發癢,險些咳出聲來,暗道:夫人哪兒是因為小女兒才免除纏腳呀,誰不知道沈家,原本也不是勳貴門第,多得出了個皇後,才成了貴族,夫人小時候,哪裏嬌生慣養過,連皇後都是一雙天足,怎會有姐妹嘲笑,倒是突而富貴後,被常來常往的貴女們嘲笑才是真的。

春歸卻不知道這許多事,只暗暗嘀咕竟因一雙天足讓沈夫人越發順眼了,落在後頭的李氏聽這話,越發愁悶:“當年我就擔心,若不給你纏足,今後怕被挑剔,於姻緣不利,你爹偏縱著你,說是橫豎要招贅婿,又不怕別家挑挑揀揀,如今……”

春歸哭笑不得,一溜眼見閑人都隔著老遠,小聲道:“不是也有不挑的?比如沈夫人。”

李氏到底哀哀一聲長嘆。

春歸見母親實在擔心,又出主意:“阿娘擔心我日後,莫不如便再去知州府衙,替女兒聽聽夫人和知州老爺究竟怎麽商量,女兒也能徹底安心了。”

李氏亦覺能幫上春歸這點子忙,連忙答應,她這時少了肉體束縛,三寸金蓮帶來的不便利也一並消除,飄著就趕超了沈夫人的轎輦,倒是先一步抵達汾州府衙。

只那魂婢負氣走得不見蹤影,李氏沒了人引路,飄了幾圈也不知知州老爺在哪處屋子,只好等著沈夫人回來,偏跟沈氏到了一處屋子外,李氏竟又猶豫了。

她幼承庭訓,學了一堆禮法規矩,怎好去見外男?可若不跟進去,在戶外窗角又聽不見知州夫妻兩人的交談,李氏掙紮許久,到底還是關註女兒的心情占了上風,一咬牙穿墻而過,見外間空空蕩蕩,心說難怪隔著窗聽不見說話聲兒呢,再一咬牙又進了隔扇裏的內室,沒想到首先一眼,便見中年男子只穿著件中衣,披散頭發靠在床上,嚇得李氏“哎呀”一聲,連忙退了出去。

又是好番自勉,才閉著眼睛飄進去只用一雙耳朵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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