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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00.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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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失足墜海那一天,是星原燈裏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那個日期仿佛一道尖銳的分隔線,將她的人生鋸齒累累地切割成兩半。在那之前,她是一個普通的無憂無慮的小島蘿莉,成天笑哈哈地混在玩伴中間,上學放學,爬高下低,潛水登山。被長自己七歲的姐姐明美小心呵護著。

如果硬要說那時的燈裏與別的孩子有什麽不同,那就是——她的父親星原哲夫不太喜歡她。

星原哲夫是東京人,建築設計師,數年前孑然一身來到五島列島,過往成謎。燈裏稍大一點後,明白了無非是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不為同行所容、在惡性競爭中落敗,失魂落魄地來到遠離傷心地的島上獨自舔舐傷口。

然後他遇到了燈裏她們的母親——溫柔能幹、熱情如火的小島姑娘幸村桔梗。幸村家開辦著鄉裏唯一一家幼稚園,見證了很多鄉民的童年。年輕的建築設計師留在了島上,花費了幾年的時間建造了一座帶幼稚園的花園別墅,邀請他心愛的姑娘成為它的女主人。一年後大女兒明美出世。

就是這麽一個俗套而又順理成章的愛情故事。歲月本該朝著細水長流的靜好狀態潺潺推移,七年後燈裏的出生卻給原本幸福的家庭蒙上了陰影。

她的出生是個意外。在明美之後,星原夫婦多年沒有再誕育子女,醫生說桔梗可能無法再孕。因此,當小小的生命再次於母體內繁衍生息後,夫婦二人都興奮不已。然而,醫生對著來做孕檢的年輕婦人殘忍地宣布:為了母親的健康著想,你們最好放棄這個孩子。

夫婦二人徹夜難眠,輾轉反側。最終促使桔梗下定決心的,是當時六歲的明美。她伸著嫩筍般的手指輕戳母親的腹部,咯咯笑道:“我要有弟弟妹妹了呀——在家裏也有人陪了,真好……”

桔梗倒回眼眶中的淚水,輕輕擁住由於父母工作忙碌而時時感到寂寞的女兒。

燈裏從出生到上學前的大部分光陰都和姐姐明美一起度過。

桔梗生產之後,開始了長期纏綿病榻的生活。哲夫帶著妻子跑遍了長崎所有的醫院,還去了好幾趟東京。他推掉了幾樁大的設計私活,關掉了家裏的幼稚園,只求妻子能夠恢覆健康重現活力。

然而,沒人敵得過命運的翻雲覆雨手。燈裏五歲的時候,母親桔梗過世。葬禮上,彼時十二歲的明美緊緊抓著燈裏的手,一直高高昂著娟秀的臉龐,不讓淚水在妹妹眼前滑落。那個時候的燈裏,對死亡的概念還很模糊,當無意聽到某親戚說“要不是因為那孩子,桔梗也不會這麽年輕就去了”,她也只是懵懵懂懂地擡頭看著頃刻間怒形於色的姐姐。當明美委婉地將說這句話的阿姨“請”出家門的時候,她在長廊上傻傻站著,疑惑一向溫柔親切的姐姐為何如此生氣。

明美踉蹌著腳步回到屋裏,緊緊地抱住妹妹,輕聲說道:“沒有錯,誰都沒有錯。活在這世上的人,都是好孩子。”燈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覺得姐姐說的話真是深奧,真不愧是她的姐姐說出的話。

她的姐姐——星原明美,高高在上完美無缺,是大家公認的五島之花。課業優異,彈得一手好鋼琴,從小學到高中,都就讀於長崎縣內最好的學校。島民們紛紛讚嘆著,說她一定是鄉裏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姑娘。

而藏匿在姐姐光芒之後的燈裏,心安理得地接受著自己非常平凡的事實。她只想做一只小鴨子,哪怕用力仰起頭才能看到澄空中掠過的美麗天鵝。姐姐說等她大學畢業要回到島上,把之前荒廢了的幼稚園重新開辦起來。燈裏想那好啊,自己讀完高中就去給開幼稚園的姐姐幫忙吧。姐姐說我報考了東京教育學科最好的稻森大學,學業繁忙打工任務重,以後只能暑假回家了。燈裏想那好啊,我就把想對姐姐說的話統統寫在日記本裏,等姐姐回家後給她看好了。

姐姐在她大學的第一個暑假,永遠地留在了家鄉。

那是事後燈裏每一次想起都會痛得錐心刺骨的一天。下午三點鐘,燦陽高照,從午睡醒來的十二歲女孩左顧右盼,穿上嫩黃色的背心裙,偷偷打開了家裏的大鐵門。她剛邁出一步,細弱的手臂就被姐姐攥住。從琴房裏出來的明美皺眉問道:“爸爸不是說今天要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嗎?”

“可是,我和玲奈約好了……”爸爸的命令也抵擋不住孩子玩心的誘惑。

“不行!”明美叉腰訓斥道,“今天會有臺風的!”

燈裏望了一眼碧藍的天空,怎麽看都不像臺風將要來襲的樣子。她嘟起嘴反駁道:“天氣預報沒把五島列在臺風範圍裏!”

明美無奈地搖了搖頭,猛地將自己的鞋子踢了出去。粉色的拖鞋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院子裏的棕櫚樹幹上。

“你看,鞋子告訴你,今天有雨哦!”

“……姐姐騙人!鞋子怎麽可能預報天氣!”不依不饒的女孩扭動著身子,一定要讓姐姐放她出去與玲奈一起撿蟬蛻。 明美被軟磨硬泡得毫無辦法,蹲身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那……一會兒就回來?說好了哦!”

“謝謝姐姐!回頭見!”

歡呼雀躍的燈裏還不知道,自己的那句“じゃね”成了她們彼此的永別。

星原明美在臺風之夜冒雨出門尋找晚歸的妹妹,被呼嘯而來的海浪卷入了暗無天日的海底。

燈裏再次見到姐姐,是在次日的傍晚。

鄉民們自發組織的打撈隊帶回了姐姐。她雙目緊閉躺在院子裏,濕漉漉的黑色長發覆裹著年輕的毫無生氣的身體,蒼白的臉再也不會對妹妹展現溫柔笑意。

剎那間燈裏覺得姐姐好像一條美麗的人魚。可是,人魚是可以從海底游上岸的,姐姐沒有那樣的能力。

燈裏只是發抖,恐懼得發抖,悲傷得發抖。世上疼愛她的人,又少了一個。

聞訊趕來的各家女眷中,有人壓抑不住哭出了聲。

夜幕初傾的時候,在外找尋一天未果的星原哲夫回到家中,看見滿院的紛亂悲戚。曾經意氣風發的男子一夕忽老,顫抖著手撫過大女兒冰冷的臉龐。然後,被悲痛壓垮了的父親轉頭註視著一旁瑟瑟發抖的小女兒,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緩緩地、重重地擠出這樣一句話——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從燈裏曾經仰望著的父親口中蹦出來。每一個音節都如一記重錘,敲在女孩子純稚柔軟的心。燈裏瞬間墮入無邊黑暗裏。她渾身篩糠一樣地抖著,傻傻看著原本寡言少語的父親用力向她嘶吼咆哮,揮舞著拳頭,宣洩著對她這個“不祥”存在的恨意,然後被其他人拉扯攔住。

星原哲夫頹然低下頭。他的每一記向空氣揮出的拳頭都打在命運這座堅實厚重的墻上。大女兒是他自妻子過世後唯一的慰藉最大的驕傲,可是,他的小女兒何錯之有?然而,他怔怔望著跪在地上哭成淚人口中不停地說著“姐姐對不起”、“爸爸對不起”的燈裏,說不出道歉的話。

那一句悲痛至極時脫口而出的無心之言成了橫亙在父女之間拔不去的刺。

那之後,星原燈裏一頭紮進了書山題海中。她蓄起長發,每日裏對著鏡子練習和姐姐一模一樣的眼神笑容,報考姐姐上過的國中、高中,在心裏埋下姐姐曾經的夢想。她覺得,把自己變成姐姐的模樣,爸爸應該會開心一點、覺得安慰一點。姐姐過世後,他愈發地不茍言笑,與鄉裏的人漸漸疏遠。可是,燈裏很喜歡自己生活的小島,喜歡每一張質樸無華熱情開朗的面容,她不希望爸爸變成島民們口中眼裏的怪人。

不知不覺間,日覆一日追趕著姐姐身影的小女孩長成了美麗的少女。她就讀的女校裏,常常會有鄰校的男生跑來向她遞情書。走在路上的時候也被其他學校的男孩子圍追堵截。剛遭遇這種情況的燈裏全然不知所措,倒是玲奈大大咧咧地建議她不如挑一個感覺最好的男生交往吧。

燈裏對“男女交往”的概念伴著不堪的回憶。以為對方真的是挑了一個位置絕佳的旅館帶她看夕陽入海,被抱住壓在床上的時候才知道他只是想和自己H。好在鄉裏聰明可靠的正太木戶浩志一路尾隨,叫來旅館服務生及時解救了她。十五歲的少女抱著書包,不理會男生“喜歡你才想和你H”的信誓旦旦,奪門而逃。

晚上,燈裏伏在家裏女傭中島太太的膝上哭訴許久,擡起頭的時候臉上卻結結實實地挨了父親一個耳光。

父親怒斥道:“我怎麽會有你這麽不檢點的女兒!”

被打懵了的燈裏傻傻趴在地上。在她想象中,自己的父親也一定會像玲奈的爸爸那樣,揮著鐵鍬去追打欺負女兒的人。可是,事實證明她的想象多麽荒唐可笑。

中島太太急聲為二小姐辯解著,知道自己誤會了的星原哲夫依舊說不出道歉的話。

燈裏覺得,一定是自己還不夠好,爸爸才看不到她。她在心裏默默祈願,想著快一點長大,長成爸爸再也無法忽視的樣子。

獎學金、榮譽證書、社團獎狀,甚至參加縣內各個比賽的獲獎證書,漸漸地在房間裏堆積如山。可是,她的父親,依然對她吝嗇哪怕一個柔軟眼神一句溫聲鼓勵。

那根刺,漸漸地長成參天大樹,再也無法拔除。

矛盾終於爆發在燈裏高三那年的暑假。從寄宿制的市區學校回到島上,燈裏和昔日小夥伴們約好一起去看煙花祭。中島太太聽說後忙不疊地在家裏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明美生前穿過的一件粉紅底上綴雛菊的浴衣。

穿在燈裏身上剛剛好。

中島太太感慨道:“二小姐啊,也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了呢。”她唏噓著抹了抹眼角的淚花,鼓勵她穿給父親看一看。

星原哲夫那雙似凝又凍的眸子裏終於有了幾分難得的暖色,點頭道:“挺好的。”

然而,他接下來的一句話令燈裏瞬間如墜冰窖。

“如果明美還活著,現在也該結婚了吧。”

“……夠了。”少女站在背著燈光的陰影裏,機械地扯著浴衣的帶子,冷冷地說道,“夠了。真的夠了!”

她猛地轉過身,嘶聲吼叫:“她死了姐姐死了我比誰都要傷心和難過!為什麽你還要時不時地提醒我,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我最親愛的姐姐!這麽多年我有多麽努力想要驅散這個陰影,我有多麽努力想讓爸爸你重新笑出來!可是你都看不到!你永遠看不到!”

少女扯下頭上的攢花,重重地丟在榻榻米上,摔門而出。

她再也沒有回過家。

暑假裏,燈裏過著“吃百家飯”的生活。在木戶鄉長家幫浩志補習,在琴石爺爺家幫他照看才幾個月大的小孫女,在新井家、山村家留宿,聽著他們談論以前的“幸村幼稚園”……

她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想開一家幼稚園。

讓所有無家可歸有家不能回的孩子,都有安身之處。

“沒有錯,誰都沒有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都是好孩子。”

……

十七歲,拿到高中畢業證書,剪掉齊腰長發,帶著中島太太為她保管的、從小到大的壓歲錢,星原燈裏一個人奔赴東京。

在稻森大學旁的咖啡店打工。想看一看,姐姐曾經看過的風景。

在月島明光的鼓勵下繼續升學,依然選擇了姐姐曾經就讀過的稻森。

月島明光是偶然翻以前的校報,看到那則某系女生墜海身亡的消息的。

心底塵封的秘密如一軸色彩沈郁的畫卷慢慢地攤開在冬日的陽光底下,星原燈裏在這一刻突然如釋重負。

對面,月島明光輕輕攪動著杯子裏的咖啡,沈默許久,擡頭道:“我記得,星原你說自己的運氣一直都很好。”

“嗯。”燈裏微瞇了眼望向玻璃窗外的車水馬龍。

“一定是,你的姐姐在保佑著你。嗯,還有媽媽。”

——姐姐在保佑著我,還有媽媽也是。

燈裏把臉埋在手掌中,頭抵著窗,哭得痛快淋漓。

作者有話要說: ※臺風梗來自元氣囝仔的漫畫,五島沒被列入臺風範圍依然被臺風掃到……

※じゃね(再見,回頭見),對應之前燈裏說的“告別的時候要好好說再見,因為有些再見很可能是再也不見”。

※最後這段對應東京篇EP06裏月島明光問考完入學試的燈裏的那句話——

“星原你,是不是有個姐姐?”

※《元氣囝仔》奈瑠與清舟掃墓的那一集中,看到墓地裏林立的碑牌,我萌發了這個故事最初的構思——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死有人老,這是真正的生活,我只想借這個“黑歷史”寫一個小小的真實的角落。但縱使生活有時鮮血淋漓真相往往殘忍之至,依然可以,笑著面對它。

這一章應該是整個故事裏最沈重和黑暗的一章,之後會有一點二人感情上的小虐。然後便會一路甜下去,也會讓這個故事的基調恢覆原著(無論是排球還是元氣囝仔)裏的歡脫明亮。燈裏和父親的心結也會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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