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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君心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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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由再正視蘭芽一眼,問道:“你說這十餘人都是自殺?佐證何在?”

蘭芽也顧不得禮數,索性起身到禦書案旁去,抓過皇帝的禦筆,扯過皇帝禦用的紙張,便走筆如飛畫將起來。

一旁的張敏嚇得眼睛都瞪圓了,想上前申斥蘭芽。卻被皇帝用目光阻住,張敏只得作罷。

賈魯和司夜染也快速對了個眼神,俱都從對方眼裏看出巨大的驚嚇來。

蘭芽方才這全然沒走心的小舉動,往嚴重裏說,掉腦袋都不為過!

蘭芽筆走龍蛇,一氣呵成,雙眸晶亮望向皇帝,指著畫面中狼狽一灘的墨跡:“聖上請賞眼:奴婢此時畫的是一條雞腿。腹”

皇帝挑眉:“雞腿?跟本案有關麽?”

蘭芽口齒輕靈地解釋:“奴婢這是驗證這十餘人的死因。奴婢當時借用了順天府捕頭新磨好的刀,換了各種不同的方向,用了大小不同的力道,只將這根雞腿當做是韃靼人的脖子。”

皇帝聽得有趣,點了點頭:“你發現了什麽?”

蘭芽道:“奴婢發現,也許武器和力道會有所不同,但是總有一件事是不會改變的。”蘭芽指著雞腿上的刀痕:“若是他殺,那麽雞腿上留下的刀痕的刀刃切入方向便總是大概固定的。”

蘭芽說著以掌當刀,照自己脖子上比劃:“從旁揮來的刀刃,切入脖頸皮肉時,刀刃一定會與脖頸呈現一個角度。這是殺人者本.能的反應,為了抵銷脖頸的阻力。皇上請看,這些傷口裏最多見的是刀刃向下。這個最方便釋放力道,刀口最深,泰半露出骨頭來。”

“次多見的,便是刀刃向上。這想來是死者本.能地躲閃過,所以造成受力點的不精確……”

皇帝也來了興致,吩咐張敏去禦膳房取一條雞腿來,他則抽過殿上帶刀侍衛的腰刀來,循著蘭芽的解說換了方向砍了幾刀。

金碧輝煌的乾清宮,一時也飛濺了雞肉碎末。張敏看得目瞪口呆,伸著手仿佛要勸,卻終是沒敢。只能上一眼下一眼地再仔細瞧了蘭芽若幹眼。

皇帝砍完,仔細查看了刀口便笑了:“果然如此!難為你小小年紀,竟這般心細如發。”

蘭芽面上卻不見笑意,她輕輕地說:“可是這當中幾位最為年長者,他們頸上的刀刃方向,卻是平直的。皇上明鑒,只有執刀自盡,刀刃才可能以這樣的角度切入脖頸——而且,那人自己必定抱著極為堅定的死志……”

蘭芽吸了吸鼻子,悄然轉眸再去望了司夜染一眼。他面色寧靜,眸光幽深。

她輕闔眼簾說:“萬歲,由此可見這些人實則都是死在自己人手裏。他們面上帶著微笑,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能以自己的一死,換得一個天大的獲利……他們想用自己的死,換得司大人的以命抵命。”

皇帝沒說什麽,只說剛剛揮刀砍雞腿也是砍得累了,命他們三人先回去。

三人到了宮門外,司夜染和賈魯各自上馬。

蘭芽小小地立在地下,依舊沒回過神來。

之前因事出緊急,賈魯是馳馬而來。蘭芽不會騎馬,賈魯是帶著蘭芽兩人一騎來的。於是賈魯便極為自然地從馬背上躬身,伸手將蘭芽撈起來,擱在身前。

蘭芽坐上馬鞍,依舊困在自己的思緒裏。仿若一枚繭,將自己越纏越深。

慕容為何要構陷司夜染,她再明白不過。他與她一樣,對司夜染有著血海深仇,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慕容與他的仇恨還隔著兩個家國,又以黃家貴胄之身被投入教坊司……所以可以想見,慕容對司夜染的恨便更深、更刻骨銘心。

而他的種種遭遇,當日與他一同被捉來的韃靼人自然也都親眼見證。於是當他抓住了這樣一個機會,能讓司夜染百口莫辯,有機會將司夜染置於死地之時,那些韃靼人便心甘情願為他們的皇孫赴死!

所以他們才死得那麽從容,面上還帶著微笑中……因為這是大仇得報,這是死得其所!

賈魯見她半晌沒有反應,便揚眉一笑,伸手擁著她,促馬前行。馬蹄奔跑起來時,賈魯還故意回頭,目光朝司夜染掠來。滿眼都是得意。

靈濟宮的人見了,面上無不變色。悄然去打量大人神色,卻只見大人面上一貫的清冷,並不能看出半點異樣。

及至跑馬離了禁宮地界,賈魯方慢下馬蹄,拍了蘭芽肩頭一記:“小兄弟,回神了。天威難測,方才還是嚇著了吧?”

賈魯實則當真不信,憑他這小小年紀,又是頭一回進宮面聖,怎麽可能那麽從容若定?果然,此時看來,當時那都是強自鎮定罷了。

蘭芽這才回神,眼前景物驟換,她這才發現已是離開宮城,奔得遠了。

她忙環顧四周:“我們大人呢?”

賈魯壞笑攤手:“誰知道呢?自己先回靈濟宮了吧?”

蘭芽一皺眉,回頭瞪賈魯:“大人害我!你跟我們大人別苗頭鬥不過,

tang便借我過橋!”

賈魯面上依舊嬉笑,可是眼底卻冷肅下來:“小兄弟,你方才何嘗不是借我過橋?更何況,是在聖上面前!”

蘭芽面上一紅:“小弟與大哥一樣,都是為了朝廷辦事。”

“少扯!”賈魯面上的笑全都散了:“你自打進了宮門,眼睛裏瞧的、心裏想的只有你們大人。你只一心想著借我過橋,讓我幫你唱念做打,然則你全程從未考慮過我半點感受,從未顧念過我半分!”

蘭芽一怔,驚訝望向賈魯。

賈魯有些狼狽,轉頭去隨意地甩著馬鞭:“……你也知道,我跟你們大人原有不睦。還有,你進宮之前,他險些構陷了我,說我以外臣身份幹涉內官職司——那可是掉腦袋的大事,我自與他又添新仇!”

蘭芽終於仿佛有些明白了……她面色漸白,回過頭去,兩手攥緊韁繩:“大哥若怪,便都怪在小弟身上吧。如果小弟當日從來不曾遇見過大哥,大哥便也不會有此時煩惱。”

賈魯也沒想到,不由得死死盯住她後腦:“你竟是為了你們大人,連你我的相遇都成了後悔?”

蘭芽心念疲憊,緩緩搖了搖頭:“……大哥與小弟相遇於教坊司。可是大哥又怎會明白,那裏本是小弟傷心之地。”

冬風蕭瑟,遠遠帶來宮城角樓瓦檐上的清雪。絲絲纏纏掛滿蘭芽鬢發,更顯得她肩頭細細,我見猶憐。

賈魯沈嘆了口氣:“算了,愚兄向你賠禮就是!前面的話我都收回,不跟你們大人計較就是,也免你從中為難。”

“當真?”蘭芽驚喜回眸,眼瞳裏一片晶亮。便仿佛徹夜的雪後,卻不期然開了滿庭的梅。

賈魯看得滿眼繽紛,心跳異動,只好咧開唇角大咧咧地笑:“自然!你當你大哥我是個娘們兒麽!好了,從此愚兄再不與你小器計較,你的什麽我都容得!”

蘭芽展顏而笑:“多謝大哥!”

三人離去的乾清宮,張敏親自跪在地上,用巾子一點一點地擦掉飛濺在各處的雞肉碎末。

他手下的徒弟兩個一組捧著巾子,已是前前後後換過了百十條全新的巾子去。可是張敏還是不放心,再親自爬進桌帷下去,將死角都清理幹凈。

小徒弟們低聲求:“師父交給咱們吧,仔細師父的腰腿又得疼了。”

張敏年輕的時候總扮作馬匹,四肢著地跪在地上馱著那時候剛兩歲的太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滿地爬。那時的太子驟然失護,四周危險林立,縱然只有兩歲卻也本能知道危險,於是夜裏不敢安睡,徹夜啼哭。只有騎馬這一個法子能哄得太子安睡片刻。於是張敏就這麽馱著太子爬,有時為了讓太子能多睡一會兒,一爬就是一整夜。

當時還年輕,也不覺得什麽,睡上一天就好了;如今年紀大了,年輕時的毛病便全都找回來,落成了沈屙。連皇上都極是感念,尋常不準他再下跪。

徒弟們的孝心,張敏當然明白,卻沒停手起身,只斥了聲:“你們那手腳毛毛躁躁,還是都看著吧。等我哪天真爬不動了,你們也好見樣學樣,記著我今日的規矩。”

小徒弟們都乖覺稱是,張敏自己心下卻是一片無聲嘆息。

皇上今兒的行為實則已是逾矩。外人縱然沒看出什麽來,他卻可是都看得真真兒的:當皇上從侍衛腰間抽出那把明晃晃的鋼刀來時,皇上的眼睛亮了;皇上揮刀砍向那根雞腿時,面色緋紅、目光堅毅……

那情景,是決不能被外人看出關竅來的。

只因為他是皇帝,又是經歷過土木之變、奪門之變後太子之位失而覆得的皇帝,他的一言一行極有可能牽扯到朝堂上尚且涇渭分明的英宗派、代宗派這兩派臣子的神經。

奪門之變雖然已經過去多年,可是此時的朝堂卻已經不起那般折騰。

收拾得差不多了,皇帝也更換好了衣裳。再出來又是那個和事老般心平氣和的人,說話又結巴起來:“伴伴,快,快起來。讓,讓他們去收拾便罷。”

張敏便也遵旨起身,便笑著進言:“聽皇上之前誇讚那個蘭小子的畫技……不如老奴鋪紙,伺候皇上也畫兩筆?皇上技癢,老奴早知。”

皇帝這才笑了,搓著手吩咐:“正是正是。朕當真技癢難耐,當著小六和賈魯這兩個年少有為的能員,又、又不好意思被他們看,看扁了,一直忍耐知此時。”

張敏手腳麻利,片刻便鋪好紙,研好墨,將筆遞到皇帝手中。

“皇上,今兒畫一幅什麽畫兒呢?”

皇帝略忖,和氣一笑:“還,還畫朕、朕最愛的《一團和氣》吧。”

張敏悄然舒了口氣,堆了滿臉的笑:“不錯,皇上原本最喜歡一團和氣。”

皇帝便含笑頷首,提筆作畫。

所謂《一團和氣圖》,畫面上粗看是個笑面米勒;再細看,原來是三人合一,分別代表儒釋道三教。

隨著畫筆輕旋,

皇帝面上的神色也越發平和。張敏明白,皇上方才執刀狠劈的戾氣,終於化盡了。

畫筆將收,皇帝卻仿似不經意地問:“伴伴,你說蒙古真的想除掉小六麽?”

張敏忖了忖,賠笑道:“萬歲自有聖斷。老奴只懂伺候皇上衣食起居,旁的就不懂了。”

皇帝一笑,仿佛應對張敏,卻又仿佛自言自語:“……蒙古當然恨小六恨到骨頭裏。小六不到十歲便替朕出宮辦事,緇衣小驢行走北邊,明裏暗裏替朕除了不少私結蒙古的地方官員。甚至經了他手暗裏除掉的韃子匪酋亦有不少……”

“韃子初時不知,後來才知道原來辦成這些事的不過是個十歲還不到的孩子,他們驕傲大折,早就揚言定要將小六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張敏此時才如夢初醒地回應:“老奴愚鈍,幸有萬歲點醒。如此說來,韃子們用十幾條俘虜性命來構陷,的確居心險惡。”

皇帝無聲一笑:“……不過,朕倒也因此可以放心了。”

張敏心下一跳。

皇帝畫完了《一團和氣圖》,錯開話題,指著那三人合一的笑面米勒說:“瞧,這幅圖左邊的是追隨皇考的臣子,右邊這是追念皇叔景泰帝的臣子,而朕就是這個居中而坐的大肚彌勒,讓他們都為朕所用。”

“若以天下輪,這左邊的就是北元蒙古,右邊就是女真新秀,朕也要當好這居中而坐的米勒,大肚能容,兼收並蓄。”

張敏由衷行禮:“老奴欽佩聖上。若無聖上此等胸懷,又如何能覆景泰帝之帝號,又如何有於謙大人的追謚……天下萬民,俱感聖上恩德。”

皇帝憨厚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朕唯一留把柄給世人的,不過貴妃一事。朕已然千方百計安定了天下,就請天下萬民也容許朕愛一個人吧。”

張敏眼睛有些濕。對貴妃,他與旁人又有不同看法。

當年太子初封,只有兩歲,卻是因為先帝英宗遭遇土木之變,被蒙古擄走之時……太子年幼驚悸,身邊陪伴的只有他與時為宮女的貴妃。貴妃以一介女子,竟然身穿戎裝,仗刀守衛在太子帳邊,唯恐擁戴景泰帝的人潛入加害……

同甘共苦過的情分,張敏也知貴妃的好,更理解皇上何以獨寵於她。

張敏便暗自嘆了口氣,向上施禮道:“而小六是貴妃宮裏從小看著長大的,皇上體恤之心比旁人更多一些,便也是自然之事。”

皇帝輕笑:“不過朕也明白,小六想要執掌紫府;而公孫寒和仇夜雨則對此甚為忌憚。實則朕依舊還是以這幅畫說事兒:左邊是紫府,右邊是小六,實則朕依舊是居中而坐的這個人,不希望他們頻起內訌。”

張敏心下微微一顫:“聖上請恕老奴多嘴一句:小六縱然明知是仇夜雨告了禦狀,可是在聖上面前卻半個字都沒有指責過仇夜雨與紫府;反觀仇夜雨所為……當真是比小六差了太遠。”

皇帝舒心一笑:“所以朕寵著小六。只不過外頭那些愚鈍的人,不明白真正的情由罷了。”

張敏垂首,藏住心底暗憂。

這世上的事情總是奇怪,越是信任與寵愛的人,你便越害怕有朝一日他背叛了。若如此,到時候失去的不只是這個人,更是皇上對自己眼光的自信。

此為天子,如何能受得自尊受折?

所以才有皇帝此番這樣明裏暗裏考校於小六。不過幸好小六證明了他與蒙古沒有任何牽連,甚至還有刻骨銘心的仇恨。

皇帝困了,上樓打盹。張敏悄然無聲退出去,心裏卻在想那個年輕的蘭公子。

皇上不會無緣無故給了他內宮行走的身份……

靈濟宮、小六的身旁,是該多個人了。多一雙,能替皇上看清小六一言一行的眼睛。



【《一團和氣圖》,現藏故宮~~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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