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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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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趨於零下的氣溫在近幾日有了回暖的跡象。

當天中午最高溫度回歸零上,雪融成水,長久沈睡在泥土下的草芽一夜蘇醒。

空氣格外清新,仿佛吹來城市千裏外料峭的草木芳香,萬物懶洋洋睜開了睡眼,收拾起頹唐雕敗,準備迎接春的伊始。

熱搜一爆兩沸,服務器超負荷導致癱瘓,熱搜榜單刷新異常,呈現排次混亂的狀況。

譬如購買的詞條和話題默契十足,頗有驚嘆且喜慶地描述起某幾家明星的個別身體部位。

太陽底下總是沒有新事。

在“楚鶴自殺”的關鍵詞廣場上,實時發出的是一個疑問,搭配捧瓜的表情包:“又是抑郁癥啊?”

而這條評論很快淹沒於急劇堆疊的數據中。

醫院荒廢的花園被拉了緊接,聞風而來的記者在這出與眾不同的社會新聞上大做文章。

警燈閃爍的雙色在湛藍如洗的天穹下明亮到失真。

醫院一樓大廳裏烏壓壓擠了一群人,掛號排隊的患者破口大罵:“是你家死了人嗎!!”

患者懷裏的嬰兒嗚嗚地哭,護士被迫下樓維持秩序,尖銳的女聲在大廳上空回蕩。

孟淮明突破醫院過道間擁擠的人群,他邁過通往天臺的窗,酸腐狂熱的氣息退在了身後。

他一眼就看見了燕灰,他站立的位置離欄桿很近,圍巾被吹起來,遮住他的半幅面孔,身影縹緲的如同即將羽化而去。

孟淮明心臟一緊,快步上前,被負責問話的攔住:“哎,同志,這裏不能過去。”

“燕灰!”

孟淮明高聲喊,燕灰聽見了所有,卻並未立即回頭,他停下正在覆述楚鶴跳樓的現場情形,如同陷入某種異時空的魔障。

繼而他轉過視線,那一刻孟淮明幾乎要死在他的空洞和麻木裏。

孟淮明對那位民警說:“他身體不好,麻煩、麻煩您帶他過來。”

那民警似乎在確定孟淮明的身份,燕灰說話的聲音太低,他還沒聽清那些答覆,就已破碎在了風中。

民警點了點頭,終於帶離他遠離了那危險的邊緣。

“這樣,因為他和楚先生之前有接觸,還差一個筆錄,還請你們配合,去走一趟。”他對孟淮明說:“之後你就可以帶他回去好好休息。”

天臺上當時有不下五人,這是公共場合的重大隱患,而由於楚鶴的身份特殊,雖說沒有造成其他傷害,依然影響了正常的秩序。

孟淮明和燕灰下樓時,就聽見由於缺少護理人員的住院部裏患者嘈雜的議論。

“誰?誰跳樓了?”

“好像是個明星啊!叫什麽楚鶴,我還看過他的電視劇。”

一個摔斷腿的中年人搖頭:“嘖嘖嘖,明星還這麽想不開啊?”

他老伴拍他的胳膊:“人都沒了,有啥好議論的。”

“怎麽,還不認人說了?”中年人皺眉:“年紀輕輕,一有什麽就想不開,還明星呢,就這心理素質?”

另有人嘆息:“不過確實可惜了……”

“明星怎麽了?!”來探望病人的年輕女孩哭道:“人都不在了,現在說這個不腰疼嗎?”

“你這小妮子——”

“安靜!安靜!”留守的護士脾氣大:“都別亂說,這是社會□□件,管他什麽明星不明星,都跑出來幹什麽,回病房!”

民警給他們領到車邊,門一開,卻見裏頭已經坐了一人。

或許用“坐”已經不恰當了。

他分明是正常的坐姿,卻沈陷一種極度佝僂和頹敗,明明還是一身牌子,不染灰塵,卻好似被丟到泥堆裏,按著頭吃了幾口汙水。

經紀人江畔臉色煞白地看向他們,神情略有松動,繼而重重閉著眼。

“還好?”

江畔抿著唇點頭,繼而用力用拳頭捶了一下自己的額頭,他抖著手解鎖手機,屏幕亮起了一大排消息,他逐一點開,打字回覆。

民警看了眼手表,看向燕灰:“等會兒還有同事過來,不好意思,你們……”

這正和孟淮明的意,三個大男人擠在後座,倒足以讓他確保燕灰在視線之內。

車開到一半,楚鶴工作室已發布通告,楚鶴長期受抑郁癥的影響,已服藥半年……孟淮明沒有看下去,車內的氣氛逼仄到了極致,簡直要爆裂開來。

文字數據流所呈現出了與醫院內截然相反的場面,眼淚流淌成了河。

抨擊網絡暴力的討論再次拉上燃燒閾值,一瞬間楚鶴的粉絲空前暴漲,想他愛他憐他的言語擠滿了每一條微博。

包括《你來我往》的宣傳預告,而不帶Tag的廣場廣場上,鹽熏的粉絲在高呼:“不要讓悲劇重演!”

#鹽熏抑郁癥#

#楚鶴抑郁癥#

兩條並排在紅爆下,在沸點上燃燒。

江畔忽然問:“他最後說了什麽?”

燕灰垂下眼:“謝謝,還有……再見。”

江畔用雙手捂住臉,整個人弓了下去,沒有啜泣,沈默發酵在他掌中。

到了局裏,幾個人挨個做筆錄,由於燕灰那邊與自殺對象有語言交流,被單獨叫去還原現場。

他一路都在握著孟淮明的手腕,而直到分開時,孟淮明才察覺出腕部的疼痛,那生生掐出一圈紅痕,與燕灰表面沈陷出的冷靜截然不同。

越冷靜,越瘋狂。

江畔需要時間處理通告和消息,民警表示理解,孟淮明看他解除了手機靜音狀態後,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就在打進來。

他帶著耳機接通,他斷斷續續重覆著:“是的,楚鶴已經確定身亡,墜樓,對……已經通知了家屬,恩,這之前我在他身邊,只有我在他身邊……謝謝,多謝關心,謝謝。”

“他沒有針對誰,網絡的原因……不能、不能這樣寫……那個小說家,哈,讓他蹭,讓他去蹭!蹭熱度也要付出代價!……營銷號去刷,我們不能寫,好,我知道了,我明白。”

他機械且緊湊的布置好,依然是那最為出色的經紀人。

而在接完最後一通電話,垂下手的剎那,手機從他松動的指尖滑落,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哀鳴。

江畔死死盯著那黝黑的屏幕,忽然暴起,一腳把手機狠踹了出去!

孟淮明按住他,江畔忽然脫力的軟倒在椅子上,有女警把他的手機拾回,“先生,節哀,請冷靜。”

江畔把居然還完好無損手機接過來,又是一通通話請求。

他看了屏幕的來電顯示,如遭雷擊,整個人就剩一把即將成灰的枯骨。

他滑到接通的按鈕,通話計時開始,江畔說:“楚叔叔……”

隔著耳機,孟淮明甚至都聽到了女人聲嘶力竭的哭嚎,和大叔顫抖的疑問。

“楚鶴他,真的……真的沒了?小江,我不相信。”

“楚叔叔。”江畔說:“真的,對不起。”

那淒厲的聲線伴隨一聲謾罵,江畔此刻卻反倒冷靜了,他沈默著聽完,還是那聲:“對不起。”

通訊掛斷,江畔立即聯系人去安撫楚鶴的家人,而就在他終於結束了這通訊後,沈默幾乎將他逼瘋。

他忽然無法適應這靜默般,神經質的對身旁的孟淮明道:“他是不是會很疼?”

孟淮明沈默片刻,說:“不會,那種高度,不會痛苦。”

這不過是孟淮明的自我安慰罷了,那樓雖然高,但誰能保證楚鶴是否有殘餘的意識。

他以前和燕灰寫《蜜糖罐》時,對不同的自盡方法皆有了解,非常多的跳樓者在落地後還會有知覺,甚至能翻身。

而究竟是怎樣的體會,他們不得而知,這些不痛不癢的安慰,無非是留給活著的人。

“你相信有預知夢嗎?”

江畔現在的精神狀態明顯不對,假如他只是身為一個普通經紀人,那還不至於這麽失態。

可孟淮明知道,楚鶴是他帶了十七年的藝人。

十七年,足以讓一個十八歲的少年長大。

他看著他從生澀到成熟,眼見他骨骼完全長開,像經歷了一株幼苗的成長,少年人脫下運動服,穿著昂貴的服飾出席各種場合,在聚光燈下,是他教他該怎麽微笑,該說什麽樣的得體話。

而那個讓他幫忙寫語文作文的少年人,也終於死在了十七年後,冬末的一個早晨。

“我昨晚夢到了一只鶴,非常漂亮的一只鶴。”

江畔嘆息般說:“它展開翅膀飛過我居住的城市上空,落給我一片羽毛。”

“我今早還和他說來著,他今天真的狀態很好啊,他說他會燒陶器,他能幫我燒出那只夢裏的白鶴。”

“他今天怎麽能這麽高興,我應該覺出不對的,他太高興了,甚至……”江畔痛苦的笑了一聲:“甚至當著我的面,把一個在後臺要他去死的賬號拉黑——”

“楚先生他……”孟淮明配合他的敘述,他明白現在不讓江畔說話,這個人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他的抑郁癥,很久了嗎?”

“半年前發作過一次,之後一直在吃藥。”江畔搖晃著腦袋,眉目間浮起深重的痛苦,他的呼吸波瀾不斷,“現在他終於解脫了?把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江畔緊握雙拳,彎下腰抵在額間。

筆錄人員領著燕灰出來,孟淮明起身將他拉住,燕灰仿佛丟了一魂一魄,整個人任由孟淮明擺布。

他縮在副駕駛的位置,視線越過車窗,望向向內傾倒般的高樓,光汙染迷住了他的雙眸,孟淮明聽見他問:“……這樣很好?”

孟淮明心驚肉跳,連抱帶拽地把帶回房,按在床頭,強迫他直視他的眼睛。

燕灰茫然地看著他,好似那真是一個無法得到解答的疑惑。

孟淮明看落他的眼底。

“我尊重所有人選擇自己生命的權利。”他喉結滾動,幾乎難以成句:“但,如果你求救,我一定會聽見。”

燕灰眼中彌散的水霧一直未能凝聚,他搖頭:“不……”視線發散,他忽然一把推開孟淮明,要向外跑去。

孟淮明扣住他的腰,燕灰劇烈掙動,混亂間胳膊肘狠狠撞過孟淮明臉頰和下顎,如同一記痛殺的耳光。

“燕灰!”

孟淮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按住了他。

燕灰持久緊繃的意志終於全線奔潰了。

他歇斯底裏地要朝門的方向爬,孟淮明用拖下來的杯子壓制住他,燕灰就嗚咽著蜷縮,好似畏光的生物在灼燒前發出的最後的哭鳴。

孟淮明喘著氣,不經意回頭間,與門背離的落地窗外,湛藍褪去的色彩,留下一塊慘白的天。

而浮雲暗淡,一輪薄冰似得月亮露出了陰柔的臉。

三天後,楚鶴與鹽熏的名字再次掛上熱搜。

所有人都在為楚鶴惋惜,誇讚他的演技和敬業,為他的英年早逝垂淚。

《你來我往》的熱搜下是一片數據構成的燭光。

而鹽熏借抑郁癥開脫的罵聲呼嘯如風,洶湧似潮,在這場涉及多種違規操作的網絡罵戰中。

妄圖洗白的粉絲讀者為他點燃了這最後一根火繩。

鹽熏賬號封鎖,三位作者預備聯名控告其抄襲,其背後操控手段之雷厲風行,令為其服務的營銷號瞠目,然而在這兩條熱搜之下,是鹽熏文章改編的電影上映,待拍IP的統計條目。

壓榨汁水到極致的幹癟,死亡空前地熱鬧。

總沒有什麽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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