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文死了，死在穆立雪的懷裏，睜著眼睛含恨而終。

從查出癌癥到現在只不過九個月時間，照醫生診斷她只要進行化療是可以撐到一年以上，其中有慕萬筠下手的原因，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幾次沒有好好配合化療，並且私用藥物維持容顏縮短了生命，後又強行施針逆轉讓自己進入假死狀態騙過了慕萬筠，更是讓各個器官都瞬間衰竭。

穆文不跟女兒說那些，臨死之前只一個勁抓著穆立雪的手反覆灌輸，是慕萬筠害死了她，孟陵樹冷血寡情，縱容真兇並對她們母女倆棄之不管，最後她圓睜著已經無神渙散的眼睛，要穆立雪一定要報仇，“你才是孟家名正言順的長孫女，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繼承孟家的財產！小雪，你一定要爭氣，我做了那麽多都是為了你啊——”

話未說完，氣已斷絕，魂歸離恨天。

穆立雪抱著母親木然地坐著，直到懷中的那具身體逐漸變得冰涼，她已經流不出眼淚，心裏空空洞洞的，似乎連感覺都隨著母親的離去而一起消失了，只有喘不過氣，窒息，胸口有顆巨大的石頭在堵著，而黑色的大漩渦山呼海嘯般湧過來，要將她整個人給吞沒……

她動也動不了，渾身僵住了，眼睜睜看著無邊的黑暗將她完全包圍住。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死一樣的沈寂，吳青倫和雪狼也不知道在哪兒，門外並未傳來聲音。穆立雪慢慢弓起身，小心翼翼地放下穆文，讓她平躺在沙發上，雙手疊起在小腹前，整理好衣服的褶皺處，再緩緩將手覆在她眼睛之上，為她合上了雙眼。

有再多的怨恨與不甘也請您放下吧，投胎也好上天堂也罷，忘掉一切，那些人的結局就交給我吧。

人幹幹凈凈的來，就要體體面面的走。

不管生前遭受了多少痛苦折磨，死的時候一定要保留住死者的尊嚴和體面，穆立雪很感激吳醫生能將穆文帶回家裏來，起碼最後這一段時間她是自由的。

她起身走進了自己的臥室，找出她曾經在一次電視臺競賽上贏得的一套化妝品，堆在書櫃頂上，已積了厚厚一層灰，她一次都沒用過。

如今卻派上了用場。

她用浸過水的抹布將化妝袋表面擦拭幹凈，打開，好在裏面的化妝品還沒有過保質期，瓶瓶罐罐大瓶小盒，她回想曾在網上看到的那些小視頻，步驟，她也許不如專業的入殮化妝師，但應該也能幫母親化得好看一點吧。

坐在穆文屍身旁邊，她神色木然又平靜得不正常，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疲憊，從梳頭開始，再擦幹凈臉龐和手，上粉底，撲粉，遮住皺紋，讓臉部氣色看起來自然而有光澤，這一步步她慢慢做著，在這樣的淩晨半夜裏，如果有人走進看到，會立刻覺得毛骨悚然心裏發涼吧。

但吳青倫走了進來，看著這一幕，只覺得無比的心酸和心灰。再怎麽掙紮，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應該勸穆立雪多加休息養好身體，但此時此刻，他卻不忍心抹殺一個女兒最後的一點盡孝。

雪狼就站在後面，他比吳青倫高一個頭，一眼就看見裏面靠墻而坐的穆立雪，眼睛緊緊地盯著她，除了她他不關心任何人事物。

於是他直接走了進去，他沒有吳青倫的那些顧忌，望著穆立雪說道：“你臉色很差，應該休息，有什麽事交代我，我來幫你辦。”

終於完成了。穆立雪停下手上的動作，輕輕吐了一口氣，手撫過母親的臉龐，看起來那麽自然和安詳，仿佛只是剛睡著了一般。她轉過頭，對那邊木然站著的吳青倫微微笑了笑，“吳叔叔看看，我化得還不錯呢。”

明明是在微笑，卻讓吳青倫的心狠狠的一酸，眼泛通紅，這個年齡明明是肆意揮灑純真無憂的時刻，她卻將所有的悲哀痛苦憤怒都藏了起來，無處宣洩，可是她除了這樣，又能如何呢？

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用力吞下了喉嚨的梗塊，擡頭眨眨眼，讓淚水流回去，走到穆立雪的身邊，手掌輕觸著她單薄的肩膀，沙啞著聲音說道：“好，很好看！小雪真能幹！”

“嗯！”她用力地點點頭，笑容隱了，眼神再度回覆空洞冷靜，如果仔細看，仿佛找不到其中的焦距。

“我看看，還有什麽沒收拾好的，媽媽以前很漂亮的，現在也要漂漂亮亮才行！”她又是低頭一陣忙碌，還拿起了不知從哪個抽屜裏翻出來的老相片給吳青倫看，裏面的穆文看上去才二十出頭，笑容快樂純粹，一襲碎花長裙在海邊隨風飄起，是那樣的美麗與溫柔。

穆立雪仰著頭等待吳青倫的回答，似看著他，又似目光穿過了他，不知落在何處。

雪狼覺得自己心臟在陣陣抽緊著，那種感覺令他想轉身出去找個人狠狠打一架，也許不那麽憋悶。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抓著穆立雪的雙肩狠狠搖晃，讓她想哭就哭出來，想發瘋就瘋，想報覆想發洩都隨意，但是就不要這樣讓人看了難受，難受得想哭！

卻被吳青倫緊緊扯住了衣袖，他回頭，吳青倫對他微微搖了搖頭，他咬咬牙，忍住又退了回去。

吳青倫蹲了下來，對她微微笑了笑，接過那一張老相片，仔細地看著，溫柔地輕撫而過，眼裏有思念與濃濃的哀傷，他輕聲對穆立雪說：“你媽媽很美，你跟她很像，但又不像。你比她更堅韌，更勇敢，答應表叔，不管你媽媽之前對你說了什麽要求了什麽，你不一定要按著她說的去做，你應該有你自己的人生，現在你也有了另一個最重要的親人了，對嗎？答應表叔，你一定要好好的！”

這是吳青倫第一次在她面前說自己是表叔，以前他只讓她叫吳叔叔。

穆立雪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她回頭看了一眼穆文，眼神認真而用力，似要將這個人深深地記進心底深處，再小心地藏起來。

她扶著膝蓋慢慢站了起來，一陣暈眩的搖晃踉蹌，卻又穩住，是雪狼在身後牢牢地扶住了她。她沒有回頭，只是笑著對吳青倫說道：“表叔，我想將媽媽火化了。”

吳青倫擡頭看向她。

她微笑著，容顏蒼白，如白玉晶瑩，驚心動魄的燦爛與美麗，低下頭又仿佛被巨大的陰影籠罩，有一瞬的眼花，他以為看到了她身後有一雙黑色的翅膀，在瘋狂揮動著憤怒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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