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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著竹筒,右手抱著畫軸,高聲對江采薇說:“姐姐?你看我買到了什麽!這是岐州的特產竹筒酒,這是岐州畫師所作的山水圖,姐姐……”

這位男子稱呼江采薇為“姐姐”,但他的步法、氣息、吐納都和普通人差不多。江采薇瞥了他一眼,當即催促道:“別耽誤了時辰。連舟,上船。”

沈堯便知道,那位公子名叫江連舟。

江家的船隊備足了糧食、水缸、茶葉和綢緞。沈堯感嘆之餘,悄悄地繞開江采薇,混進了江家的隊伍裏。他摘下鬥笠,露出自己的臉,直沖到江連舟面前,喚道:“江公子,江公子?我是安江城人,想去沭陽探親。今明兩天,岐州都沒有船夫願意載我去沭陽。我急著趕路,請問江公子,可否讓我……”

沈堯一句話還沒講完,江連舟就回答:“你想坐我家的船?”

沈堯點頭,江連舟便擺手:“那你快上來啊。”

就這樣?

沈堯驚訝了。

江連舟等得不耐煩:“你不是急著趕路嗎?我家的船快要開了。”

沈堯連忙踩著木梯,走上船頭,但見天地廣闊,水浪翻湧。

船夫們起錨揚帆時,沈堯沒有站定,差點摔倒。江連舟順手扶了他一下,還問:“你背著一把刀,你有武功吧?既然你有武功,為什麽下盤不穩?你叫什麽名字,來自哪一個門派?”

江連舟問話時,江采薇正站在不遠處。數十個侍衛仗著劍,守在江連舟的背後,他們這一幹人等,個個都極有派頭,直把沈堯看得暗暗心驚,生怕自己說錯一個字,就立刻被他們扔進水裏。

沈堯笑著撒謊:“我姓姚,名紳,家中經營藥材生意,無門無派。我的這身功夫,是在安江城裏……和武館的先生們學來的,學藝不精,讓江公子見笑了。”

江連舟打開一支竹筒,仰脖飲下一口酒,又說:“姚兄?我瞧你歲數與我差不多。”

沈堯道:“我今年虛歲二十。”

江連舟道:“哦?我們同年生!”

沈堯頷首。

今日天色晴朗,風足浪大,船上的白帆鼓滿了風,正在水道上一路暢行。沈堯從未坐過大船,忍不住四處張望。滾滾波濤猶如起伏的山巒,連綿地湧向天邊,加之船身還在輕微搖晃,沈堯突然感到頭暈目眩,便從袖中取出一支白色瓷瓶,蘸好一點藥,塗在自己的印堂、人中、耳門上。

江連舟盯著他,還問:“你手上拿的是什麽?”

沈堯遞給他看:“昨天晚上,我在岐州買來藥材,現做的一瓶止眩膏。這裏頭有茯苓、半夏、薄荷、白術……”

江連舟拿走了這瓶止眩膏:“我姐姐容易暈船,我不暈。”他站在沈堯身側,似乎總在尋找機會,要與沈堯談天說地。

沈堯掃眼看過船上的江家眾人。不少人早就進了船艙,只有江采薇和一批侍衛留守於船頭。武林大會召開在即,江采薇與江連舟的父親必定要坐鎮應天府,那麽,為什麽江采薇和江連舟要趕在這個關頭,返回沭陽老家?

沈堯正欲開口,江連舟便問他:“你說你要去沭陽探親,探什麽親?”

沈堯原地一坐,盤起雙腿,應道:“其實,算不上探親。”

江連舟與他同坐一處:“此話怎講?”

沈堯坦然道:“我和他尚未成親。沒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沒有換過庚帖、拜過堂。我此番前往沭陽,是想再見他一面。”

江連舟來了興致。他遞給沈堯一支竹筒,又問:“你已經有心上人了?是我沭陽的女子嗎?”

沈堯揭開竹筒蓋子,喝下一口清酒。這酒水的滋味醇厚綿長,雖然沒有涼州釀的甘冽可口,也比不上清關鎮的桃花酒,但酒中自有一股竹香,浸得心頭一陣酥軟又一陣酣暢。他不禁舉高竹筒,笑說:“好酒!好酒!多謝江兄!”

為了在岐州買到最好的竹筒酒,這些日子以來,江連舟跑了好幾個地方。而他的姐姐江采薇一向滴酒不沾,且不耐煩江連舟不務正業,對他就沒有好臉色。

江連舟在姐姐那邊碰壁,卻得了沈堯的誇讚,心下一時歡喜。他不勝酒力,又問道:“你的心上人,是我沭陽的女子嗎?”

沈堯遲疑道:“說來不怕你笑話……”

江連舟歪著頭:“怎的?”

沈堯未言先笑,又喝了一點酒。

帆船順流向東,水面越發廣闊。沈堯端著竹筒,站起身來,攬了滿袖的長風。

江連舟做了個手勢,周圍的侍衛們紛紛退下,唯獨江采薇還立在不遠處。江連舟明知他和沈堯的對話會被江采薇一字不漏地聽去,仍然開口問:“不知為何……我見了你,很有親切之感。你生在安江城,祖上是沭陽人士嗎?”

沈堯搖頭。

江連舟哈哈大笑:“等你將來娶了沭陽女子為妻,你便是我們沭陽的女婿!也算半個沭陽人。”

話音未落,船艙內走出一名中年男子。這人衣冠整齊,下巴留著髯須,眉目不怒而威,剛一露面,就讓江連舟打了個哆嗦。

沈堯悄聲問:“那是誰?”

江連舟道:“我叔叔。”

沈堯又問:“你叔叔看起來這麽兇?”

江連舟抱緊竹筒,叮囑道:“我叔叔家規極嚴,你別惹惱他。否則我也不能替你講好話。”

他二人在這竊竊私語。而那位叔叔,竟然越走越近。

沈堯雖然低著頭,仍能察覺一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江連舟剛擡起頭,就聽叔叔問他:“這是誰?”

江連舟忙說:“我在岐州認識的人。”

叔叔又問:“岐州人?”

江連舟道:“安江城的。”

叔叔袖袍一甩,轉身而去:“安江城那地方,剛鬧過瘟疫,你倒不嫌晦氣。”

“我叔叔是刀子嘴豆腐心,”江連舟對沈堯解釋道,“他心中所想,和他嘴上所說,並不總是一個意思。你看他雖然講了一句不中聽的話,卻也沒想過要趕你下船。哈哈,在我家裏,只有我是個沒腦子的……”

沈堯向他抱拳:“江兄豁達豪邁,頗有名門之風。”

“哪有啊,”江連舟意態醺然,已是微醉,“我的武功,還比不上我家的雜役和小廝。幸好家中有個姐姐,否則我爹的那一身絕學,後繼無人了。”

沈堯問他:“學武這事,很講究天分嗎?沒有天資,就要靠後天的勤奮……”

江連舟深吸一口氣:“根基太差,補不了啊。你是學武之人,你應當曉得。”

沈堯卻說:“曉得什麽?我早知我是個廢物。”

江連舟若有所思,定定地看著他:“你是安江城人士。安江城發了瘟疫的那陣子,你在城內嗎?”

“我在,”沈堯點頭,“當時情況十分危急。老弱婦孺上街哭訴,哭他們家裏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了,喪事都來不及料理。那場瘟疫來得蹊蹺,擴展得極快……起初,本可以早早發現,早作準備。城裏的大夫們偏說,那不是瘟疫,只是暑熱。如此一來,耽擱了好幾日,斷送了無數人命,釀成了一場浩劫。”

談起那段經歷,沈堯心下黯然,便又吞了一口酒,才說:“當初在安江城裏,我這個無名小卒的話,沒人信、沒人聽。原本不該死那麽多人,只怪我是個廢物。”

江連舟義憤填膺道:“我信你。我信你!我也和別人說過,安江城、秦淮樓、熹莽村的那些事,每一件都蹊蹺極了!尤其那個伽藍派,古怪的很。呵,他們的掌門突然暴斃,伽藍派弟子視我為眼中釘,我爹都不讓我參加武林大會,非要趕我回家。”

江連舟剛一說完,江采薇對他內功傳音:“連舟!”

雖然,姐姐只叫了他的名字,但他知道,這是姐姐的警告。他身為江家少爺,萬不能與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子推心置腹,交淺言深。

他只能止住話,望向遠方。

沈堯也沒再問他。

他們二人極有默契地、安安靜靜地賞景。

朝陽升得更高,金光鋪滿水面,那奔騰的江流一瀉千裏,疊蕩著粼粼閃閃的波紋。

江連舟敲響一道木欄,又說:“此情此景,蔚為壯觀。你會作詩嗎?你我意氣相投,何不賦詩一首?”

沈堯思索片刻,當場作詩道:“朝日存高遠,浮沈江浪裏。碧濤空長嘯……”

江連舟接道:“徒有登天意!”

恰逢一個巨浪拍在船舷上,砸出一聲悶響,浪花飛濺到高處,沾濕了沈堯和江連舟的衣裳。他們的發絲浸了潮氣,黏在臉上,二人看著彼此,不禁相互取笑。

沈堯心道:奇怪。我先前也曾見過天真爛漫、毫無城府的少年,譬如黃半夏。可為什麽,他與江連舟相處時,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如釋重負之感……難道他祖上真是沭陽人士?難道沭陽的老百姓都像江連舟一樣容易相處?

沈堯陪著江連舟吹了一會兒風,江連舟開始輕輕咳嗽。沈堯勸他回船艙,他竟然拉起沈堯的衣袖,帶著他一同入艙。

船艙之內,不僅寬敞明亮,還有諸多陳設。桌椅、屏風、香爐、門櫃一應俱全。

江連舟的叔叔正在用一只風爐煮茶,眼見沈堯與江連舟走過來,這位叔叔眼皮都不曾掀一下。

江連舟作為晚輩,仍要行禮:“叔叔。”

沈堯也跟著拱手。

江連舟說:“船上還有兩間空房。我們就讓客人從中選一個吧,還有四天四夜的水路要走。”

沈堯偷看了一眼江連舟的叔叔。那人並未反對。沈堯立刻道:“多謝江兄。”

此後,沈堯便在船上與江家人同吃同住。到了第三日,天色由晴轉陰,漸漸地下起大雨,風浪也變得更猛。浪頭攜著雨水撲上船身,帶來極重的水霧。

這場雨一直沒停。

深夜,烏雲蔽月,沈堯躺在房間裏輾轉反側。他聽見洶湧的浪濤聲,還聽見艙內眾人來回奔跑的腳步聲。他便下了床,打開門,恰好看見一位眼熟的小廝。他攔下小廝,直接問道:“出什麽大事了?”

那小廝額頭有汗,忙不疊地回答:“我家少爺發高燒了。”

沈堯一楞,又問:“船上有大夫嗎?”

小廝懊悔地直跺腳:“沒!沒有!這趟走得急,路程短……”

沈堯從自己的包袱裏摸出一排針、兩瓶藥:“走吧,帶我去見你家少爺。”

小廝跑在前頭,腳下溜溜地打滑。沈堯又對他說:“這兩日,船上濕氣太重,艙內還在燒炭火,一冷一熱,大概招了風邪。”

小廝問:“你家是賣藥的,那你是大夫嗎?”

沈堯自謙道:“算是半個大夫吧。”

二人說話時,已走到了江連舟的房門前。這艘大船還在風雨中晃蕩不止,江連舟扶著床頭,倚在枕邊,氣息微弱而疲倦:“姐姐……”

江采薇坐在他床邊,蹙緊了柳眉,臉上滿是擔憂之色。她拉住江連舟的手,又摸了摸他的額頭,聲音一顫:“燒得好厲害。”

她回頭,望著叔叔:“我們必須停船,盡早上岸,去給他找大夫。這樣燒著,他抵不住。”

叔叔雙手負後,厲聲道:“外頭風浪滔天,便是讓所有人去劃槳,也要小心觸礁!”

江采薇的氣勢鋒銳,絲毫不遜於比她年長十來歲的叔叔:“我們順流向下走,明早天一亮,立刻靠岸。船上還儲著幾塊冰,讓下人們接著去拿,撐過這一個晚上……”

叔叔越發躁怒:“我告訴過江連舟,他武功太差!出門在外,須有大夫跟著!他倒好,寧願帶上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也不曉得照顧自己!你看看你弟弟現在什麽樣子!凈讓人給他收拾爛攤子……”

沈堯叩響船壁:“見過二位。”

江采薇的聲調揚起:“你來幹什麽?”

沈堯的態度極為恭敬:“我略通醫術。”

“你走吧,”江采薇像在招呼下人一樣招呼他,“這裏沒你的事。”

江采薇慣用的那把大刀就立在她的腳邊,刀鋒閃著耀眼金光。她心中焦慮,反手握在刀柄上,不斷□□。而江連舟趴在床上,卻沒有力氣開口說話,只能發出氣音:“姐姐……”

“江小姐,這兩天用過止眩膏嗎?那是我親手做的。”沈堯道。他站到江采薇面前,彎腰拉起江采薇的右手,指尖搭在她的脈搏上。

換作另一個大膽狂徒這樣動手動腳,江采薇早就一刀砍過去、濺得滿屋子都是血了。

奇怪的是,沈堯毫不避諱地摸住她的手腕,她並沒有排斥之意。她略感疑惑,又聽沈堯說:“江小姐身強體健,只是有些畏寒喜熱,夜裏偶發心脈不暢……近幾日來,總是失眠多夢。”

修煉江家的獨門武功“金相絕殺刀”,會使得體內陽氣大盛。江采薇還沒練到最高一層,體內陰陽無法調和,因而畏寒喜熱,偶爾心脈不暢,並非什麽大毛病。她只是沒想到,沈堯摸一下脈就能猜出來。

她一改之前的傲慢無禮,抱拳說:“請大夫為連舟看脈。”

沈堯回禮。

江采薇的叔叔又說:“這位小兄弟,若是治不好,萬不能胡亂下藥。我們明天一早,靠岸去找名醫。”

沈堯搭住江連舟的手腕,又查驗了他的身體,心想:若是這點小病小痛,我都治不好,師父會把我罵死。

江連舟自小被嬌養,受不得病痛折磨。放在普通人身上的三分病癥,在江連舟身上能發作成七分。這真是正兒八經的少爺身子少爺命!沈堯不敢怠慢,連忙拿出看家本領,又給江連舟餵過兩次藥,這才松下一口氣,安安靜靜地守在江連舟的床頭。

江采薇探出手,蓋住江連舟的額頭,神色略顯覆雜:“多謝大夫。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連舟就退了燒。”

“嗯,”沈堯應道,“明天早晨,他會有一點頭暈,但不礙事,用些膏藥即可。到了明天傍晚,就該好得差不多了。”

江采薇的叔叔仍然狐疑道:“既然如此,江連舟現在,為何不說話?”

沈堯一笑:“他太累了,已經睡著了。我猜他一向睡得沈。不過,你們可以把他喊醒。”

江采薇擡手打量起沈堯:“你方才說自己略通醫術?”

沈堯點頭。

江采薇卻道:“我弟弟在家時,發起風寒,至少要七天才能痊愈。我家裏的大夫,全部出身太醫世家。沭陽的居民生了重病,會去我家裏找人。”

沈堯轉移話題道:“為何你們這次出行,沒有帶上家裏的大夫?”

江采薇輕聲細語地回答:“前不久,魔教中人擅闖流光派,重傷了許多流光派弟子。家父派走一批大夫,專供流光派差遣。”

沈堯呼吸一滯,謹慎地打聽道:“流光派的武功那麽好,還會被魔教的賊人重傷嗎?”

“魔教的賊人們,精通易容術,”江采薇想起了什麽,坦誠地透露道,“他們使了下作的計謀,害死伽藍派掌門,又騙走在場的武林高手,使得流光派孤軍奮戰。直到後來段伯父趕到,方才扭轉了局面。”

沈堯從江采薇這裏聽來三言兩語,便開始回憶當晚的情景。據江采薇所說,段永玄來了之後,流光派才不至於輸得太慘。

沈堯懷疑,事發當晚,段永玄直奔衛淩風而來,然後才加入了流光派與魔教的爭鬥之中。換句話說,魔教一開始占了上風,而並非段永玄所描述的“損失慘重”。

“流光派的譚掌門呢,他還好嗎?”沈堯昧著良心撒謊道,“譚掌門是江湖八大派之首,武林中的大善人。我希望他沒事。”

江采薇如實道:“他和魔教妖女交手,受了些傷。”

“魔教妖女打得過他?”沈堯疑惑。

“打不過,”江采薇氣定神閑,“那妖女也受了傷,傷得更重。所以,她被活捉了,吊死在城墻上。”

沈堯認為,雲棠受傷是真,被吊死是假。如此一來,他更加擔心衛淩風的處境。他隨口找了個理由,離開了江連舟的房間,抽絲剝繭地回想過往那些經歷,一直想到深更半夜。

這一夜,沈堯懷著一腔對衛淩風的惦念之情,心事重重地在一片昏昏沈沈中入睡。

誠如沈堯所言,次日傍晚,江連舟身體大好,再無一絲病容,甚至能大口吃飯、四處跑動。

江家眾人對沈堯更客氣了一些。

然而,江連舟聽說沈堯治好了自己,反倒有些怏怏不樂:“你深藏不露,竟沒告訴我,你還是個大夫。”

沈堯笑說:“大夫有什麽好講的?我盼著你將來長命百歲,無病無痛,再也不用看大夫。”

江連舟豎起手指,在桅桿上“砰砰”敲了兩下:“好吧。”他說:“我也盼著你平安無事,早日見到心上人。”

雨過天晴,鷗鳥齊飛,廣闊的水面有了邊際。沈堯向前方眺望,無數燈火倒映在沿岸碼頭邊,光影與水波交相輝映,仿佛托起了一座名為“沭陽”的不夜城。

沈堯正想問一問沭陽的奇聞異事,江連舟突然低聲道:“你的真名是什麽?”

沈堯臉色一變:“啊?”

江連舟伸長胳膊,衣袖倚著桅桿蕩漾:“我從小體弱多病,經常發高燒,從沒好得這麽快,從沒像現在這般,第二天就能下地,跟個沒事人一樣。今天傍晚,姐姐問我狀況如何,我騙了她。我說還有些難受,其實早沒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沈堯:“我爹說,身懷絕技的人行走江湖,多半要用化名。”他鍥而不舍地追問:“你有真名嗎?我指天發誓,不會告訴別人。”

船只離岸更近,萬千燈火映在他的雙眼裏,仿佛星辰落入了清澈山溪——這是一種未經世事的眼神。沈堯一時觸動,不假思索道:“我姓沈,名堯。”

江連舟念了兩遍:“沈堯,沈堯。”

沈堯點頭:“是我。”

江連舟猛然想起什麽,為之一振:“衛淩風是你師兄?你就是丹醫派的小弟子?平息了安江城瘟疫的那個人?你還曾經在熹莽村,和段無痕並肩作戰?”

沈堯後退半步:“我……哪有資格,去和段無痕並肩作戰。我不給他拖後腿,我就要謝天謝地。”

這一剎那間,江連舟有好多話要說。然而,他瞥眼一望,看到了正從船艙往外走的姐姐和叔叔。他立刻取下腰間一塊玉佩,交到了沈堯的手中:“這是江家的‘行者令’。你在外頭,見到了江家的產業,拿著令牌去找掌櫃的,他們不敢怠慢你,也不會出賣你。”

沈堯心跳一緊:“出賣我?”

江連舟道:“譚百清要在江湖上通緝你。我爹沒同意。一是因為你出身清白,與魔教毫無幹系。二是因為你在安江城救了許多人,我爹欣賞你。三是因為你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就連趙都尉……趙老狗都挑不出你的錯。”

沈堯忍不住笑道:“趙老狗,這是你給趙都尉取的諢名?”

“他明明是個男子漢大丈夫,”江連舟取笑道,“成日裏計較來計較去,拿著雞毛當令箭 ……說白了,他不就是朝廷養的一條狗嗎?”

沈堯思索道:“趙老狗和譚百清,似乎關系不錯。”

江連舟聲音更小:“譚百清對武林盟主之位……”

“連舟!”江采薇大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她背著長刀,快步趕來,手上還拎著一個布袋。這布袋中裝了一包幹糧、三張銀票、幾件換洗的衣服,乃是外出趕路的必備之物。

江采薇親自把布袋交到了沈堯手中,還說,到了沭陽,就此別過,希望包袱裏的東西能派上用場,並再次感謝昨天夜裏沈堯的救命之恩。

沈堯感念江家人的慷慨大方,贈給他們許多跌打損傷藥。

沈堯在岐州時,買來所需藥材,一共制出了七瓶跌打損傷藥。他只給自己留了一瓶,其餘六瓶,都交到了江采薇手中。

帆船靠岸之後,沈堯背著長刀,拎著包袱,在碼頭同他們揮手作別。

江家的馬車早早地等候在了江畔。而江連舟遲遲不肯踏上馬車。他眼眶泛紅,同沈堯招手道:“後會有期!”

沈堯回首一笑:“後會有期!”

岸邊水霧濃郁,沈堯一頭紮進了夜色裏。

他來不及歇腳,直奔沭陽的集市,假稱自己是苗嶺人士,從而混進了一支前往苗嶺的商隊。

商隊隔天出發,沈堯一路隨行。這支商隊遠不及江家的財大氣粗,領隊的中年漢子只有一身三腳貓功夫。隊伍裏還有四個武夫,身手矯健,但下盤不穩、氣息不足。顯然,他們逃跑的本領,比打架的本領強。

這支商隊經常從沭陽進貨,買來絲綢、茶葉、漆具,再運到苗嶺賣掉。苗嶺有些富裕人家,非常喜歡沭陽的絲綢和茶葉。他們是商隊的大主顧。領隊詢問沈堯,認不認識苗嶺的達官貴人?

沈堯說:“我認識他們,他們不認識我。我這等小人物,哪兒有大人物肯記掛?”

領隊騎在一匹駱駝上,笑道:“你?你這張小白臉長得不錯,好生俊美,就沒個姑娘家的記掛你?”

隊伍裏眾人哄笑。

沈堯跟著打哈哈,思緒卻游離到了別的地方。

商隊長途跋涉了二十幾天,沈堯一直都是靠雙腳走路。如今,他有了武功,自己摸索出一套輕功行路法,可以趕上領隊的駱駝。

武夫們也經常用腳走路。他們的隊伍裏共有十四個人,卻只有八匹駱駝,大家夥兒輪換著騎駱駝,只有沈堯一直拒絕。沈堯說:“我腳力好。等我走不動路了,你們再把駱駝換給我騎。”他敢這麽做,是仗著自己有內功。

然而,到了第二十六天,沈堯發現,他的鞋底爛了。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急得團團轉。荒漠裏風沙四起,戈壁灘上白骨皚皚,沈堯的雙腳踩在沙礫上,只覺得又燒又燙,腳皮也被磨掉一層。他忍不住痛,叫喚一聲,領隊便把他喊過來,換他去騎駱駝。

“把你肩上背的貨物,放回去,”領隊肅聲道,“從第七天開始,你就幫著駱駝背貨,這成什麽了?你跟咱們同路走,人多好照應!沒人雇你做幫工。”

沈堯抓了一下頭發,發帶松散,他的發絲飄到眼前,擋住了撲面而來的黃沙。當空的烈日灼灼,燒得他腦袋昏沈,他和領隊說明了情況,拿幹糧和別人換了一雙好鞋。此後,沈堯仍然堅持用雙腿走路,直至他們走出這片荒漠,他仿佛死了一回又重新活了過來。

臨近苗嶺時,隊伍中的所有人都尚未從疲憊中恢覆。沈堯便從附近的村鎮買來藥材,每天自制十幾碗“補氣安神湯”。大家連服三天,不僅神智清醒了許多,就連腰酸背痛都得到了緩解。領隊不由得大聲稱讚沈堯,還問他有沒有成親,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

沈堯推脫道:“我早有心上人了。”

說話時,天色正黑,他們穿過了一片村莊。苗嶺就在十裏之外,所以,他們願意趕一段夜路。

哪知,翻過山頭時,便聽得一陣刀背敲樹聲。四下鳥雀驚起,密林中一下沖出來二十多個膀大腰圓的強壯土匪。

沈堯這支隊伍裏,還有兩個女人,一老一少,都是隨行的家眷。夜色深厚,密林裏不見月光,土匪燃起一支火把,罵道:“扯你娘的燥腿!只有兩個女人!男的殺光,貨物全繳……”

土匪話音未落,沈堯反手拔刀。

隊中一名武夫原本想跑,卻見了沈堯那不要命的拼勁,猶豫多時,還是跟了上去。山中土匪勝在人多勢眾,其中只有幾人會些武功,沈堯空有一身內力,尚不知如何運作。他揮舞著大刀,淩空一砍,砍斷了一棵半尺粗的老樹。

兩個土匪正在拉扯貨物。沈堯提著一口氣,跑到他們身前,刀鋒倒劈,冷不防背後迎來一陣邪風。沈堯原地翻了個跟頭,腦中靈光一現,忽地想起段無痕扔筷子的手勢,便跟著學了學,將長刀的刀口對準了土匪頭子。

那土匪頭子手中兵器,乃是一道流星錘,尖利的棱角上沾著黑血。眼見長刀襲來,他右手放出流星錘,砸向沈堯的喉嚨,招數極為狠辣。

沈堯明知自己躲不開,幹脆用肩膀受了這一招,再借力打力,將長刀一推,飛戳出去,直直穿過土匪頭子的心窩,紮得他鮮血四濺。

首領已死,其餘土匪亂了方寸。

沈堯捂住肩膀上的傷口,一腳踩在土匪的胸膛上,接連數聲“喀嚓”聲響,原是沈堯惡意踩塌了土匪頭子的肋骨。他大喝一聲:“還有誰想找死?”

土匪們奪路而逃,沒一會兒,散得不見人影。

沈堯拔出自己的長刀,用衣袖擦幹凈血跡。再翻出跌打損傷藥,抹到自己的傷口上。領隊問他還能不能走路,他說:“能,我們走吧,今晚就到苗嶺了。”

領隊欲言又止。

路上,眾人不似初時那般暢所欲言、無所顧忌。隊伍裏最年輕的女子才十七歲,是隨行一位武夫新娶的妻子。這女子會些醫術,但遠比不上沈堯。她跟在沈堯後面,問他:“小郎君,那藥……”

沈堯應道:“怎麽?”

“你手上那藥,止血有神效,”女子與他對視,臉色馬上泛紅,“能不能勻一點給我……我夫君也受了輕傷。”

沈堯將藥瓶扔給她,徑自往前走著夜路。

苗嶺最大的城鎮名為“煙湘”。煙湘毗鄰山野,盛產草藥。沈堯穿梭在燈火通明的夜市裏,買了許多草藥,再用黃紙包好,小心翼翼地放進背包中。

領隊開口挽留沈堯,邀他一同在煙湘吃一頓散夥飯。沈堯謝絕了,並說:“我還要趕路,一刻也不想耽擱。”

領隊憂心忡忡地囑咐道:“你可得小心了。翻過前面兩座山,隔著一條江,就全是魔教的地盤。那些人……殺人不眨眼,哪怕你有些功夫在身上,你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沈堯故作驚訝狀:“他們這麽兇殘!真是一群惡棍!我一定會繞遠路,避開他們!”

沈堯在山腳下與他們作別。看著他們越走越遠,沈堯方才開始爬山。他拼著一口氣,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勁。他在月色斑駁的山林裏一路飛奔,腳下輕輕點地,人就好像飛了起來,鞋底掠過茂盛的草木,隨心所欲地滑行。

原來,輕功這麽好用!沈堯感嘆。

他一夜未眠,連翻兩座山。

次日清晨,日光灑在他身上,他方覺雙手發冷。左肩膀處,那個被土匪頭子打出的血口結痂了。血跡仍然凝在衣服上,傷口又隱隱有崩裂之勢。

沈堯站在江畔,望著清波蕩漾的江水,只覺江天一色,渾然忘我。朝陽自東方升起,江水自西向東,遠處還有崇山峻嶺、千巒高起。與這長盛不衰的山川江河相比,人這一輩子微如浮塵。在這一瞬間,他突然忘記了許多俗念。

直到江畔來了一艘烏篷船。

撐船人是個鶴發白眉的老者。江面被他的小船劃出一道清亮的水線。老人握著竹篙,朝沈堯高喊一聲:“渡船嗎?”

沈堯立刻回神:“渡!”他躍下山巖,施展了昨天晚上悟出來的輕功,踏著水波踩了幾腳,淩空一翻,猛然跳到船頭。

老人誇讚道:“好功夫!”

沈堯笑道:“您看我褲子都濕透了,哪裏算是好功夫。”

“小友習武的日子不長,”老人一邊撐船,一邊說,“能有這份悟性,已是千裏挑一。”

小船在江流中緩行。

此時,沈堯方才註意到,這位老者的氣息吐納之術十分高明。

老者手中的長篙一收一放,船外漾開的水波在頃刻間消失不見。這艘小船看起來是在慢慢地飄浮,周圍山川卻在飛速地後退。

沈堯伸出手,想撈一捧江水。老者厲聲呵斥他:“別動!”

沈堯被那中氣十足的喊聲震到,五指的指尖不自覺地戳向江水。老者掌著長篙,往水中一支,船底悶出一聲巨響,忽地又一陣大浪打來,冰涼而洶湧的江水嘩嘩地淋在沈堯和老者的身上,而烏篷船恰好停在了江心處。

“小友急著見教主,老夫便用了騏驥術,”老者抹幹凈臉上的水,對著沈堯說,“若不是老夫及時收手,小友這只胳膊就廢了。”

沈堯生怕包袱裏的銀票被淋濕,連忙打開布包,翻找那幾張藏在夾層的銀票。他一邊找,一邊說:“你果然是雲棠手下的人。”

老者道:“莫要對教主直呼其名,此為大不敬。”

沈堯笑問:“教主派你來接我?她早知道我來了?她哥哥知道嗎?”

老者不回答,只低頭撐船。

天邊日頭漸高,沈堯望見了對岸,又見岸邊站了四個身穿長裙紗衣的美貌侍女,還有他的熟人柳青青。

柳青青臉上神采煥發,手上提著一盞紗燈。沈堯奇怪地想:現在是白天,為什麽要點燈?

這艘船一靠岸,沈堯直奔柳青青而去。他邊跑邊問:“衛淩風怎麽樣了?近來過得可好?”

“衛公子是教主的兄長,自然……”柳青青話說到一半,猛地剎住。她繞著沈堯打量一圈,問他:“你什麽時候練出了內功?”

沈堯毫不避諱:“我吃了和你一樣的藥。”

柳青青臉色一白:“十年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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