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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掉那人的衣服,翻過來,檢查他的背部——果然,顆顆粒粒的紅疹,連綿如山巒。

沈堯忽然覺得後背好癢。

他喊道:“大師兄……”

衛淩風冷聲道:“藥鋪之內,眾多高手坐鎮,是誰膽大包天?”

段無痕雙手抱臂,接話道:“這個問題,應當交給楚一斬。”說完,他斜眼看向了楚開容。仿佛已經把楚開容當成了手段下作的案犯。

酒席上,楚開容時不時抓一下段無痕的衣袖。楚開容之所以如此,便是因為,他想與段無痕一爭高下。他不相信自己會被區區劍氣阻撓。

段無痕以劍氣為屏障,堅決避免和楚開容接觸。兩人暗中鬥法,忽視了探查周圍的高手。

楚開容怒不可遏。

他握著扇柄,敲擊門框,第一次在眾人面前發火:“查!都給我查!光天化日,草菅人命,真以為這世道沒王法?”

楚開容非常暴怒,門框凹進去一個洞。

沈堯勸誡道:“楚公子,息怒息怒。你們這幫高手,一生氣就管不住力氣,你看你把人家房門弄的……”

說著,他撓了撓後背。

有人按住他的手。

他回頭,剛好望見衛淩風的雙眼。

衛淩風反扣他的雙臂,將他扔到了床上。當著眾人的面,衛淩風粗暴地扯開他的衣衫,他嘴裏一個勁地喊叫:“大師兄?大師兄你幹嘛?你冷靜,快給老子冷靜!現在的人很多啊,他娘的,他們都在看我們!”

他聽見衛淩風倒吸一口涼氣。而後,衛淩風眼底泛紅,像是一只被屠了幼崽的老虎。

沈堯轉過頭,面朝床側,尚且鎮定道:“餵,你們是不是男人,別不講話?可是我想的那樣?”

他喃喃自語:“他娘的,小爺不敢自己摸後背啊。”

他嘲笑一聲:“我算什麽大夫啊。”

衛淩風擡起手,挨到了沈堯的頭:“莫慌,阿堯,師兄們會救你的。”

花蕾散是五毒教的獨門毒.藥。

五毒教雖然名字奇怪,但是,它也算一個名門正派,隸屬於江湖七大派之一。五毒教早年聲名狼藉,而後改過自新。十年前,它主動請纓,聚集了八個門派的高手,在武林盟主的召喚下,浩浩蕩蕩地圍剿魔教。

聽說過五毒教“花蕾散”的人很少,不過許興修是其中之一,段無痕也是其中之一。

當夜,許興修和衛淩風去了書房,商討對策。楚開容留下了四名侍衛,專職保護沈堯和他的兩位師兄。而段無痕一直沒走,徘徊於沈堯的房門前。

段無痕的武功登峰造極。他往那裏一站,肯定沒人敢進門。

沈堯如是想。

他朝外面喊了一聲:“段兄?”

段無痕推門而入:“你找我?”

沈堯散漫道:“來,坐坐坐,你站外面多累。”

段無痕抱劍而立:“我三歲時,便能負劍,站上半天。”

沈堯嗤笑。

段無痕忽然問他:“沈堯,你還記得事情經過嗎?”

沈堯道:“我記得的,都講過幾遍了。”頓一下,又問:“你真懷疑楚開容?”

段無痕搖頭:“楚開容最在意名聲。他的父親是前任武林盟主,這一任的武林盟主是江家的人,楚開容心有怨言,必當爭取下一任。他不敢對你下毒。”

沈堯驚訝道:“原來你也能講這麽多話?”

他笑著拍了拍桌子:“我還以為,你每次講話,都不會超過二十個字。”

段無痕低聲問:“他也是這樣嗎?”

沈堯會意:“你在說,阿雪嗎?”

為了保密,沈堯將“程雪落”的名字簡化為“阿雪”。

段無痕不愧是天之驕子,聰慧過人,很能理解沈堯的意思。他聽見沈堯介紹道:“阿雪跟你一樣,不愛講話,只做實事,是個踏實的人。”

段無痕搭住了劍柄,拳頭緊握一瞬,又松開了:“他……那些人對他好嗎?”

沈堯懶洋洋靠上枕巾:“好,挺好的。”

沈堯甚至記起,某天路過東廂房,他看見程雪落在院中練劍,出了點汗。雲棠坐在一旁觀賞程雪落。末了,她輕聲把他叫過來,還用手帕給他擦汗。

他彎著腰,眼底含笑。

多麽和諧的關系!這不是挺好的嗎?

楚開容都不會給他的侍衛擦汗吧。

沈堯想得多了,腦筋犯困。他躺在床榻上,朦朧中,又聽段無痕問道:“沈堯,你快死了,為什麽還能輕松自在?”

沈堯笑道:“不然,你覺得我應該如何?”

段無痕思索片刻,竟然說:“料理後事,尋找合適的墓地。涼州是個好地方,你想去嗎?”

“我曉得涼州是個好地方,”沈堯合上雙目,“我要活著去,不要死了去……我信我大師兄,他說能治好,必定能治好。他治不好也沒事兒,江湖險惡,老子能混到現在,知足了。我現在越著急,大師兄就會越慌亂,百害而無一利……不過,我死了還不算完,你們定要抓住兇手。”

段無痕寂靜好半晌,囑咐道:“你若是能活下來,你們途徑涼州時,不妨住在段家宅邸。”

涼州段家崇尚武德,聲名煊赫。作為一個江湖劍客,住進了段家的祖宅,便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

可惜沈堯不懂這些。沈堯只問了一句:“你家裏有酒嗎?”

“有美酒,”段無痕半靠著門框,應道,“涼州純釀。”

沈堯放心道:“大名鼎鼎的涼州純釀。”

作者有話要說: 那個評論不用管了,大家就當沒看到吧

我堅信真正的愛情是平等的,發自內心的,不因性別而被分出高低貴賤

☆、兇禍

書房的燈光亮了一整夜。

衛淩風一宿未眠。

他和許興修一致認為,花蕾散毒性強烈,積累於五臟六腑,暴露於體表之外,無法疏通,只能以毒攻毒。

然而,丹醫派的弟子們都不擅長制毒。許興修寫下幾味藥材,開始犯愁,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攪得他心底發慌。

許興修嘆聲道:“楚開容那邊有消息了嗎?”

“沒有,”衛淩風回答,“他們還在查案。”

許興修擱置一只毛筆:“楚開容剛來丹醫派治病時,癥狀是怎樣的?我記得,他的後背潰爛一片啊。”

衛淩風輕輕搖頭:“楚開容身中奇毒,師父親自為他調理。他每日泡藥浴,封閉丹田和內息……他是武林高手,根骨強健。沈堯只是普通人,不能與他相提並論。”

許興修挪移手指,緩慢推動一方墨硯:“大師兄,說句真心話,這次事出無因,委實蹊蹺。”

他穿一身青衫長衣,袖擺沾染了草藥味。破曉的微光照耀進窗,許興修半擡著頭,雙眼不甚清明:“為何楚開容的侍衛要拉走沈堯,兩人一起倒在了房間裏?沈堯說,他被人偷走了東西。那是什麽東西?難道有人來尋仇?”

衛淩風簡略作答:“你我都曉得,沈堯的身上,沒有任何值錢的物品。”

許興修冷聲道:“示威?”

衛淩風站起身,雙手負後:“楚家和段家聞名遐邇,聲勢浩大。有得必有失,有恩必有怨……下毒的人,也許是奔著他們而來。”

不怪衛淩風多慮。

各大門派和武林世家的明爭暗鬥持續多年,許興修明白其中的利害。

按照江湖上不成文的老規矩,如果這一任的武林盟主來自於八大派,下一任的武林盟主就應該從名流世家中甄選。以此類推,交替往覆。

可惜,這一套慣例被楚開容的父親打破。楚開容的父親卸任武林盟主之前,便將位置傳給了他的好友——京城江家的江展鵬。

楚家和江家一向正氣凜然,德高望重,克己奉公。

江展鵬出任武林盟主,很少有人敢在明面上反對他。

這麽一番思索之後,許興修遲疑道:“是不是楚開容惹了事?他害了沈堯和那個侍衛。”

“多說無益,”衛淩風推開書房的門,留下一個匆匆的背影,“當務之急,便是治好他們的病。”

清晨時分,院中鳥雀啼叫,懸掛於屋檐的銅鈴在風中輕響。

沈堯披了件衣裳,坐在窗前提筆寫字。衛淩風推門進來時,沈堯已經寫了小半頁。

衛淩風挽起袖子,擺出一排銀針。屋子裏十分寂靜,沈堯停筆,喊了聲:“大師兄。”

衛淩風應道:“你自己也是個大夫。這些天,多補眠,多休息,莫要操勞。”

“你也是啊,千萬別太過操勞,”沈堯忽然叮囑他,“你昨晚上一直沒睡覺吧。段無痕告訴我,花蕾散是五毒教的寶物,一時半會兒解不開,那是再正常不過。”

衛淩風拔出一根銀針:“阿堯……”

沈堯喉嚨一緊:“何事?”

衛淩風尚未開口,沈堯故作瀟灑地笑道:“大師兄,我曉得花蕾散是一味奇毒,中毒之人,活不過七日。昨晚你給我施針,勉強壓制了毒性,今早我給自己診脈,脈象乍隱乍現,陽氣欲竭……”

昨晚與段無痕閑談時,沈堯自稱已經看破了生死。可惜他的淡然豁達只是曇花一現。今天早晨,沈堯見到衛淩風,免不了起心動念,隱隱盼著還能再活幾日,多與大師兄相處一段時光。

他心底這般惦念,掌中用力,捏皺了一沓黃紙。

衛淩風拍了拍他的後背:“你的脈象乍隱乍現,不是因為陽氣欲竭。昨夜,我封了你的八脈,以防邪氣內閉。”

沈堯的醫術不及衛淩風高超。於是,沈堯分不清衛淩風是在說實話,還是在編造謊言安慰他。

衛淩風察覺他的顧慮,又說:“你從小到大,我答應你的事情,可是每一件都做到了?”

沈堯點頭:“你從未誆騙過我。”

衛淩風寬大的袖擺橫在桌面,指尖的銀針熠熠生光:“我有十成把握治好你。你若是不信,十成的把握只剩一成。縱使華佗再世,扁鵲回魂,又能奈你何?”

沈堯被他逗笑:“大師兄,你別把我當成不講理的病人啊。”

衛淩風一再告誡道:“你給我兩天時間。等我搜集好藥材……”

窗外涼風陣陣,沈堯被吹得頭暈,表面上仍然帶笑:“莫說兩天了,幾天我都能等。”

他差一點脫口而出:既然是等你,幾天我都能等得。

衛淩風給沈堯診脈施針,等到沈堯睡著了,這才離開沈堯的房間,去找楚開容的那個倒黴侍衛。許興修先他一步,已經坐到了侍衛的房間裏,唉聲嘆氣。

“如何?”衛淩風問道。

許興修替侍衛掖上被子:“花蕾散是口服的毒.藥。服得多了,毒性就深,服得少了,毒性就淺。以我之見,這侍衛起碼喝下了半瓶花蕾散。所以,沈堯神志清醒,而侍衛昏迷至今。”

衛淩風拽起一塊濕布,輕輕覆蓋侍衛的腦門。他兩指搭住那人的手腕,只消片刻,便說:“一息之間,脈搏不足二至……元氣將脫。”

許興修斷定道:“對啊,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他雙手扶額,頭疼得眼皮直跳:“要是三日之後,沈堯也變成這樣,我們該怎麽辦?我哪有臉面回去見師父?”

衛淩風點燃火燭,以藥水浸泡銀針。明滅不定的光影中,他說:“莫急莫慌,只有我們能救師弟。”

許興修靜坐在側,旁觀衛淩風挑開侍衛背後的膿瘡,擠出一滴濃稠的黑血。許興修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忽聽有人急促地敲門。

許興修責問道:“誰?”

他拉開門縫,只見楚開容一身錦衣華裳,照例帶了兩位劍客,翩然如遺世獨立般站在門口。

許興修皮笑肉不笑。哪怕他一貫精明圓滑,世故老練,今天也忍不住譏諷道:“楚公子,勞您大駕,有失遠迎。”

楚開容折扇一揮:“我知你心裏怨我。沈堯這件事,確實與我脫不了幹系。但我已經在查證,今早城門開放,我找段無痕幫忙,總共派遣二十七位劍客把守城墻……”

許興修呼吸一頓:“找到人了?”

楚開容眸色晦暗,嗓音不辯高低喜怒:“我和段無痕聯手,斷沒有找不到人的道理。”

安江城毗鄰涼州,常與涼州商戶來往。段無痕昨夜飛鴿傳書,調遣了二十名一等劍客,外加楚開容麾下的頂級高手,輕松湊成一支二十七人的陣隊。

他們身著便裝,扮成農夫或小販,潛藏在城門的內外兩側,盯緊了所有出城的人。

世人都覺得五毒派十分可怕,但在段無痕的眼中,五毒派只會一些雕蟲小技。正是因為他們不懂刀劍功夫,才會在陰損毒.藥上做文章,鉆研各類兇險的蠱毒。

段無痕沒有猜錯。那位下毒的兇手,輕功絕塵,內功淺薄,出城的瞬息便被劍客們識破,一舉將他抓住,帶回了楚開容下榻的客棧。

許興修聽說此事,大怒道:“哪個混賬東西,是五毒派的門徒嗎?”

“不是,”楚開容合上折扇,走在前方,“他是五毒派的叛徒。”

這位叛徒名叫蘇紅葉。

蘇紅葉年紀輕輕,武功低微,在江湖上是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不過楚開容交際廣泛,曾聽五毒派的長老們抱怨,五毒派有個小兔崽子,偷盜了掌門的絕學寶典,連夜出逃。

五毒派之內,掌門再三號令,倘若有人在江湖上碰到了蘇紅葉,定要殺了他祭天,再割下他的腦袋,返回五毒派領賞。

是以,楚開容準備了一把生銹的斧頭。

寬敞奢華的客棧房間裏,楚開容、段無痕、許興修、衛淩風分別坐在四個方位,環繞著蘇紅葉一人。兩大頂尖高手坐鎮,饒是一只蒼蠅都飛不出房門。

蘇紅葉衣襟散亂,被鐵鏈綁得嚴嚴實實,卻透著一種什麽都不在乎的勁兒。

他五官秀致,膚色雪白,男生女相,如果換個裝扮,扔進熱鬧的花街柳巷,保不齊名聲比頭牌更響。

旁人還沒問他,他自己就開了口:“毒是我下的,人是我殺的。怎樣?”

許興修怒極反笑:“了不起啊了不起,你作踐人命還有理?”

楚開容拎起斧頭,行步向前:“我們都不想跟你廢話。你的項上頭顱,價值五十兩紋銀,我用斧頭割下你的腦袋瓜,送給五毒派的長老們,還能與他們交好,我何樂而不為呢?”

蘇紅葉瞥見斧頭上的鐵銹,臉色泛白。

楚開容平靜地迫近,笑說:“嘶,這麽死了,便宜你這廝了。你加害我的侍衛和朋友,死到臨頭不知悔改,我用你練練刀法如何?”

段無痕難得捧場:“怎麽練?”

楚開容反手一轉斧頭。沈重的鐵斧拎在他掌中,似乎比一根鴻毛更輕:“九百九十刀淩遲。他這等毒物,留在世上,只會殘害無辜百姓。”

段無痕覺得麻煩。他走到了蘇紅葉的面前,只問了一句話:“你拿走了沈堯的什麽東西?”

楚開容面不改色:“你問這小子,他肯定沒實話。”

卻不料蘇紅葉仰脖一笑:“怕我說實話?”

楚開容嘆氣:“蘇紅葉,你還想潑我臟水?”

話音未落,楚開容後退一步,左手虛握一把折扇,言行舉止仍是一副風雅貴公子的模樣:“你盜取五毒派掌門的寶典,嫁禍同門師兄,引人走火入魔,肆意下毒,輕賤人命……”

蘇紅葉一時激動,往前掙紮,鐵鏈被牽出“嘩啦”的響聲。

“你放屁!”蘇紅葉罵道。

他滿臉通紅,目眥欲裂。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大家,前幾天聽了一些新聞,最近一直在修文。這兩天我會補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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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段無痕對左護法是什麽感情

大概是兄弟之間,血脈相連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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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進入涼州副本!

☆、清算

眼見蘇紅葉勃然大怒,楚開容放下心來。

初聽蘇紅葉的離經叛道,楚開容還顧忌這小子是個城府深厚的奸猾之徒。而今,楚開容仔細打量他 ,憑借自己閱人無數的經驗,他認定蘇紅葉胸無點墨,粗陋膚淺。

這就好辦了。

楚開容扇柄一挑,強迫蘇紅葉擡頭。

蘇紅葉的眼神如同毒箭,噴紮在楚開容的臉上。

楚開容與他調笑:“我要是冤枉了你,你為何脫離五毒派?為何五毒派的掌門要追殺你?你的兩位師兄又為什麽剃度出家了?他們可都是江湖的血性男兒,到底遭了哪門子的罪孽,這一生只能清心寡欲,齋戒打坐,常伴青燈古佛?”

楚開容的一連串拋問,讓蘇紅葉的面皮僵硬。

蘇紅葉以為,他們五毒派自從改邪歸正,便很註重名聲。五毒派內部的醜事,絕不會大肆宣揚,鬧得人盡皆知……那麽,楚開容的小道消息,究竟是從哪裏聽來的?

蘇紅葉咬牙道:“你是何方神聖?你的江湖名號是什麽?”

楚開容稍微轉身,面朝著段無痕與衛淩風:“你們覺得,我接著問下去,能不能問出花蕾散的配方?”

衛淩風取出一盒銀針,對光一照,安然道:“姑且讓他說幾句話。”

他手中的銀針很長,稍微顯粗,針頭黑血凝固,包在透光的蜜蠟中。

這不是衛淩風用來治病的銀針。

段無痕試探地問:“毒針?”

衛淩風承認:“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他根本不問蘇紅葉作惡的原因,左手按準了蘇紅葉的任督二脈,右手捏著銀針,嘴上還問:“你親身試過花蕾散嗎?”

蘇紅葉呼吸急促,雙眼圓睜,如同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魚。

可惜,衛淩風毫無遲疑,像個殺伐果斷的死士。他教導沈堯的時候,楚開容偶爾也會旁聽。楚開容記得,衛淩風推崇禮教,信奉“善因善果”,滿口的“仁義道德”,怎麽今日一見,竟像是換了個人。

衛淩風捏著針頭,又握住蘇紅葉的腕骨。

萬籟俱靜之時,蘇紅葉聽見有人問:“你拿走了《天霄金剛訣》?”

誰在說話?

蘇紅葉環視四周,誰都沒動嘴皮子。而那聲音貼近他的耳廓,仿佛冥冥之中冒出一個人,牽扯了他的七魂六魄。他驀然膽寒,吞咽一口唾沫,目不轉睛地望著衛淩風。

半晌後,蘇紅葉點頭。

針尖紮破他的皮肉,衛淩風開口道:“得罪了,我必須拿你試藥。”

蘇紅葉或許不是窮兇極惡之徒。他先被楚開容用斧頭恐嚇,又被衛淩風用毒針紮破了皮膚,沒過一會兒,他兩眼一閉,昏了過去。

楚開容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態評價道:“膽小如鼠,還敢作惡多端。”

衛淩風瞥他一眼,意味深長道:“這世上最歹毒的人,並非膽小如鼠,多半是膽大包天。”

這日晌午,楚開容的母親派人來傳話。城門已開,事不宜遲,他們應當重新啟程。

沈堯倒是沒什麽意見。他雖然身中奇毒,仍然能乘車駕馬。況且因為那一場瘟疫,黃家藥鋪幾乎被掏空,而安江城剛剛解封,外面的藥商還來不及運貨。

等他們到了涼州,就能買更多的藥……天冷了,也能添置些新衣服。

“新衣服可能沒機會穿,”沈堯告訴黃半夏,“我這個病,奇怪得很。要是七天後,你收不到我的書信,我大概已經上路了吧。”

黃半夏狐疑:“什麽路?”

沈堯瀟灑一笑:“黃泉路。”

彼時正當晌午,陽光明媚如春。藥鋪門前,青松綠柏的樹影搖曳,沈堯穿一襲粗布長衫,戴著一頂純棉氈帽,肩上沒有一個行囊——全在他的兩位師兄手中。

他朝著黃半夏揮手:“再會了,小老弟。”

由於救治瘟疫有功,朝廷送給黃家一塊牌匾,另外賞賜一百兩紋銀。知縣大人瞞報了沈堯等人的功績,因為事態涉及閑散的江湖中人,難免牽扯不清。

不過黃家兄弟心中有愧,便將一百兩紋銀轉送給衛淩風。

衛淩風卻說:“你們的藥庫見空了。這錢你們拿去買藥,查漏補缺。”

黃半夏的哥哥們看他這般堅定,更是覺得不妥。解決瘟疫原本不是他們的功勞,到頭來,名也占了,利也占了,心裏那道坎怎麽也過不去。

雙方僵持一段時間之後,衛淩風采取了中庸之道,帶走了五十兩紋銀。

他還把這件事告訴了沈堯。

沈堯心道:五十兩!五十兩是多少錢——足夠在他老家買一座宅子,兩匹馬,有滋有味地過日子。

沈堯承認自己是個貪財的人。他生平最大的願望之一,便是掙出一座金山銀山,讓自己和同門派的師兄們都能穿金戴銀,吃香喝辣。

但他投身於瘟疫時,並未想過能有回報。

長路漫漫,街角喧鬧。沈堯理了理衣襟,跟上師兄的腳步,忽聽黃半夏喊住他:“餵!”

沈堯沒轉頭,黃半夏又喊:“大哥!”

沈堯笑道:“行了,你回家吧。”

黃半夏不知從哪兒拽出一個包裹,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追隨沈堯的身影。他起初是有些別扭的,羞澀局促造作不安,忐忑了好一陣子,活像私奔的小姑娘。

直到沈堯問他:“你要跟我走嗎?”

黃半夏方才回答:“是的。”

沈堯並不驚訝:“你和哥哥們打過招呼了?”

“我都講好了……”黃半夏腦袋垂低了些,“哥哥們教我,閑來無事時,要多向你請教,向你學醫。等到我將來學成,再回到安江城,替鄉親們治病。”

瘟疫爆發之初,黃半夏對著沈堯惡語相向。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盛氣淩人,也不曉得沈堯記不記仇,心裏還有沒有疙瘩。

沈堯擡頭望天,若有所思道:“這麽說來,我算是你的半個師父?”

黃半夏應道:“是啊,大哥。”

沈堯“嘶”了一聲:“我們丹醫派有丹醫派的規矩。我們只對本門弟子傾囊相授,你要是想學東西,就先加入我們丹醫派吧。”

黃半夏遲遲沒應聲。

沈堯已經走到了衛淩風的身側。衛淩風停步於馬車前,拉開車門,催促沈堯趕快進去,不要站在外面吹風。

沈堯依言照做。他精力不濟,時困時暈,歪倒在鋪著一張狐皮的軟塌上,也就忘了自己對黃半夏說過的話。

他在馬車上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境錯綜覆雜,涵蓋楚開容、段無痕、以及程雪落等人,待到他悠悠轉醒,正好瞥見楚開容坐在他對面。

他渾身一震,喊道:“楚一斬?”

楚開容端著一杯茶,反問:“怎的,你是第一天見我?用得著這般驚訝?”

沈堯在軟榻上東倒西歪,斜著栽倒在衛淩風的背部。放在往常,衛淩風一定會責令他“挺胸擡頭,坐有坐相”。但是今日,看在“花蕾散”的面子上,衛淩風只是溫聲道:“頭暈不暈?可要進食?”

沈堯擡手支著額頭,嘆氣道:“我倦怠神疲,心煩口渴,背部瘙癢,四肢發寒……脈象無浮無沈,詭異得很。”

楚開容將他的玉骨折扇插.在卷簾的一側,感慨一句:“聽你描述自己的病情,倒是比普通人確切得多了。你師兄治你的病,會更容易一些吧?”

沈堯嗤笑道:“哪裏的話。這是花蕾散,五毒教至寶,不可小覷。”接著又問:“哎?你們給我講講,那個蘇紅葉是哪來的人啊?平白無故的給我下藥,我何時得罪了他?”

楚開容諱莫如深:“在江湖上,一個人想不想害你,和你有沒有得罪他……”

衛淩風接話:“是兩件不同的事。”

楚開容微微頷首:“正是如此。”

沈堯擰眉,略感躁怒:“楚開容,你看我都快死了,沒幾天日子能過,沒空揣摩你的彎彎繞繞。你跟我講話,能不能講得明白點兒?”

楚開容尚未出聲,衛淩風便打斷道:“誰說你快死了?”

沈堯默然不語。

衛淩風發了好大的火:“花蕾散這種毒.藥,被五毒教吹噓得厲害,也不見得多有能耐。”

他輕拍沈堯的額頭:“我讓你等我幾天。”

他低聲若喃喃自語:“你死不了的,阿堯。”

沈堯換了個姿勢側躺。他衣衫半解,像極了街頭混子:“先不提這些事。到了段無痕家裏,他答應老子,要送我們幾壇涼州純釀……”

衛淩風立刻道:“你不能喝酒,一滴不許沾。”

沈堯正要反對,又見衛淩風眼神迫人,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那是當然。我自己就是個大夫,自然曉得輕重利害。”

話雖這麽說,當他真正見到涼州純釀,可望而不可即,還是不由自主地心絞痛了一下。

傍晚時分,楚開容一行人受邀,住進了涼州段家的宅邸。

涼州素有“小京城”的美譽。街巷繁華,人聲鼎沸。乍一遠望,更是煙柳畫橋,錦燈高掛,船只來往成梭,車如流水馬如龍。

行至段家的門口,沈堯跳下馬車,一時精神抖擻,連喊帶跑道:“這就是涼州?哇,滿大街都是有錢人!”

楚開容讚同道:“每年的盛夏時節,我那些家住京城的朋友們,常來涼州避暑納涼。他們在城中都有一兩座別院……”

沈堯正視他:“你也有嗎?”

楚開容坦率道:“我有啊。倘若不是段兄誠心相邀,我一定會帶著你們……”

“住在我自己家的宅邸”這幾個字還沒說出口,遠處的段無痕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段無痕左手握劍,側身對楚開容說:“你若是不想來,現在離開也不遲。”

他衣袍隨風,背影筆直:“恕不遠送。”

楚開容被段無痕噎住。他有些沒面子,下不來臺。

沈堯看熱鬧不嫌事大,發出一陣“哈哈哈哈哈哈”的笑聲。他像個沒事人一般,跑在前頭,緊跟著段無痕。

段無痕在安江城時,似乎只是一個愛武成癡、無牽無掛的劍客。當他回到了段家祖宅,排場全都顯現出來了。

美貌的丫鬟們恭迎他,接連喊道:“少爺。”

佩劍的侍衛們站成兩排,雄赳赳氣昂昂,劍風凜凜煞人。

再看那段家宅邸呢,雕梁畫棟,極盡豪奢。

沈堯從側門進入,途徑三座刀劍閣、廣闊的練武場、又繞過花園的水榭樓亭和章臺雲柳,橫穿一道融合了五行八卦的桃花陣,這才走到了段家祖宅的前院前廳。

沈堯幾乎脫力了。

他坐到椅子上,喘息不止。

黃半夏擔憂地問:“大哥,你沒事吧?”

沈堯擺擺手:“無妨無妨……我只是沒想到,有錢人的生活也不容易,他們的宅子這麽大,每天回家,要多走多少路?這就是有錢的負擔。”

黃半夏雖然生長在安江城,距離涼州很近。但他也從未踏入過段家的大門,現下心情十分激動,更覺得自己應該跟著沈堯一行人,求學求醫,結交江湖英雄,增長眼界和閱歷。

沈堯還在碎碎念:“楚夫人他們……怎麽走得這麽慢?”

他看向了門外,瞧不見一個人影。

段無痕落座在他旁邊,解釋道:“他們都在桃花陣裏。”

沈堯訝然道:“那個桃花陣不難吧,直接跟著你走不就行了?”

“楚開容不會跟著我,”段無痕似乎早有預料,“他要看段家宅邸的風水和陳設。”

沈堯雙手抱臂:“段無痕,你是不是很懂五行八卦和布陣列法?”

段無痕看向了別處,應道:“略通一二。”

沈堯又問:“楚開容懂不懂五行八卦和布陣列法?”

段無痕竟然回答:“我也想知道。”

話音落後,兩位雲鬢花顏的侍女走近,自帶一陣淺淡馥郁的牡丹花香。她們給沈堯倒茶,遞上點心,沈堯笑說:“點心就不吃了。你們瞧,我的雙手沾了泥巴,好臟的。”

其中一位侍女端起盤子,另一位侍女執起銀筷,夾著點心,溫柔地送到了沈堯的嘴邊。

沈堯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謝謝兩位姐姐。”

侍女臉紅,輕聲嬌笑。

沈堯品嘗著點心,並不適應被人伺候。他暗嘆:窮人有窮命,旋即往後躲了躲。

段無痕的目光淡淡掃過來,那兩位侍女都躬身告退了。

“你小時候,過得也是公子哥的日子啊。”沈堯調侃道。

段無痕卻說:“段家家規,嚴禁驕奢淫逸。”

沈堯指了指侍女離去的方向,段無痕隨意解釋:“待客之道,不一而足。”

沈堯忽然好奇:“楚開容經常跟我講,京城的公子哥們都有通房丫頭,涼州的風俗也是如此嗎?”

“沒有,”段無痕如實道,“我沒有。”

段無痕剛講完,側門便走進一個男人。

那人身量頗高,眉目英挺,鞋襪與衣袍纖塵不染,走路時同樣腳不沾地。他出現的那一瞬,段無痕立刻離開了椅子,站在前廳中央,念道:“父親。”

沈堯嚇得從座位上彈跳起來。

眾所周知,段無痕的父親,便是一代武林宗師——涼州劍仙。

江湖傳聞:劍仙其人,已入化境。

沈堯見到他的激動心情,就像是老百姓見到了凱旋的將軍。他一時心想:難怪段無痕和程雪落都有一副好皮囊,原來他們的老爹帥成了這個樣子!一時又心想:劍仙此人好不好相處?他不幸帶病在身,會不會叨擾了人家……

沈堯百感交集,段父一派和藹:“你坐著吧,不必見外。”

沈堯哪裏敢坐。他與段無痕並排站立,擺手道:“不用不用,我站著挺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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