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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不可方思

作者:素光同

文案

沈堯其人,錙銖必較,睚眥必報,趨炎附勢,貪財好色,不僅枉為丹醫派弟子,更枉為武林中人。

三教九流、仗劍江湖的武俠故事

CP:深藏不露心機攻X邪門歪道地痞受

內容標簽: 陰差陽錯 業界精英

搜索關鍵字:主角:沈堯,衛淩風 ┃ 配角:雲棠,楚開容,江采薇,河鎮,許興修,柳竹韻,程雪落,段無痕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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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種

沈堯七歲那年入了門派,跟在師父身後學習醫經和藥理。門中弟子的年紀都比他大,遂人人喚他一聲小師弟。

沈堯的父親是個窮書生,膝下只得他一個孩子。他的母親去世得早,家中收入全靠父親沿街賣畫,賣畫不足幾年,實在不堪重負,便把兒子扔進了門派。

踏入本門的第一天,沈堯就在心中立下重誓——有朝一日定要飛黃騰達,掙出一座金山銀山。

於是沈堯很上進。

師父對他的上進感到滿意,但因身兼掌門之位,白天夜裏鮮有空閑,便指派了大弟子點撥他。

這位大弟子名曰衛淩風,少年有成,精通醫理,乃是丹醫派的後起之秀、棟梁之才。

衛淩風年長沈堯九歲,比他高了一尺,平生看過的醫書,多過沈堯認識的字。

有本事的人多半傲氣,但衛淩風是個例外。沈堯在門中十年,從未見他動怒,更不曾見他與人爭執,他時常坐在自己的院子裏,一本書能看一個下午。

別的師兄給衛淩風起了個別稱,名曰“木樁”。意指他又高又瘦,杵在原地就不會動。

沈堯把這些閑話傳給衛淩風,並在一旁煽風點火:“大師兄,他們叫你木樁,你生不生氣?你要是生氣,我就去夥房下藥,往他們的飯裏倒巴豆。”

衛淩風用書冊敲了沈堯的頭:“我教你的方子你記不清,倒是記得這些旁門左道。”

沈堯沒爭得立功的機會,反而被衛淩風敲了頭。

這麽一番思索下來,心中好像燒起了一把火,逼得他誇下海口:“大師兄,你教我的那些藥方,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考驗我。”

衛淩風從善如流。

他鋪開了一張黃紙,手指點在紙張空白處,接著和沈堯說:“很好,你把藥方寫在紙上。”

沈堯提筆正欲寫,忽而聽他開口:“垂髫之齡的孩童,年約三十的男子,耄耋之年的老人,這三個人患上同一種病癥,應該分別用什麽藥?”

沈堯躊躇一陣,訥訥道:“你沒教我這些。”

“我沒教你,你就不用學了?”衛淩風放下手中的書,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年紀也不小了,合該找些事來做。”

沈堯隨口道:“我怎會沒有自己的事?山下就是集市和城鎮,每月都有往來的商人。”

他咳了一聲,又道:“為了讓我們丹醫派發揚光大,我寫了十幾篇文章,每一篇都是一個故事,講述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在我們的救治下重獲新生的始末。”

衛淩風臉色一沈。

沈堯視若無睹,仍在滔滔不絕:“比如我前天寫的,一個年輕姑娘不幸得了瘡癤,爛瘡長得滿臉都是,幾位師兄醫者仁心,用草藥為她敷臉。第二天姑娘痊愈,半點疤痕都沒留下。她千恩萬謝,下山而去,逢人便說,山上那個丹醫派啊,醫術當真高明,堪稱扁鵲回魂,華佗再世……”

言罷,他又故作神秘:“除了這個,我還寫了一個最夠勁的!男女老少都愛聽。”

衛淩風隱忍不發道:“你且說來。”

沈堯呵呵一笑:“某個年輕力壯的男子,新娶了一房嬌妻。可是新婚之夜,他脫了褲子,光著腚,欲行魚水之歡,才驚覺下面的物事硬不起來。他一時欲.火難禁,一時又無法紓解,愧對嬌妻,這該如何是好呢?幸好有我們丹醫派!”

他做了個往前使力的手勢:“幫他重振雄風,直搗黃龍!一夜三次,堅.挺持久!三年抱倆,兒女雙全!”

衛淩風卻怒道:“荒唐!”

他狠狠拍響了桌子:“你放著醫書不看,專攻下三濫的淫詞艷本?”頓一下,又稍微緩和了語氣:“你這樣做,和戲班子裏編故事的人有什麽區別?”

“自然是有區別的,”沈堯一手背後,解釋道,“這些故事,我每一篇抄十份,清早張貼在集市門口,吸引了許多求醫的人。那些外來的商人見了,都要嘖嘖稱奇。更何況食色性也,我多編一些隱疾方面的故事,大家都喜聞樂見。”

衛淩風被他氣得肝疼。

沈堯還調侃道:“大師兄,你的反應,怎麽這樣大……”

他揶揄一笑,看向了他的胯.下:“該不會,你也有點兒那方面的問題……你這尺寸還行,可惜中看不中用嗎?”

衛淩風卻道:“嘴巴放幹凈些。你誆來的那些患有隱疾的人,多半是被我治好的。”

他不鹹不淡地提醒他:“你腦子裏的那些旁門左道,真該治治了。”

沈堯毫無羞恥,直接問他:“大師兄,你難道不覺得,這段時間以來,門派中求醫問診的人比平時多了不少麽?”

衛淩風伸出手指,虛點了一下:“你這是行騙。”

“如何算得上行騙?”沈堯從座位上站起,大聲辯解道,“我們丹醫派不是沒有醫術,師父身為第四代掌門,術精岐黃妙手回春,擺在祠堂裏的幾位祖師爺,哪個沒有響當當的名頭?”

沈堯敲著桌子同他道:“為何在江湖上一提起醫學名門,人人都只知道藥王谷,卻沒聽說過丹醫派?我們丹醫派有師父這樣的人物,還有大師兄你這樣的青年才俊,在外卻沒有聲名,在內也沒有積蓄,一年到頭清貧如洗,連個牌匾都買不起。”

沈堯說的是事實。

衛淩風無法規避。

他擡眸與沈堯對視,雙眼炯然如黑曜石:“這不是你該考慮的問題。醫者仁心,治病救人是為了什麽?”

沈堯張了張嘴,正欲答話,衛淩風便打斷他:“小師弟,你要明白,我們學醫術、讀醫書、做草藥,不是為了掙一個江湖上的虛名。”

大師兄這人什麽都好,就是腦子擰不過彎。沈堯暗道。

他把桌上的黃紙揉成一團,揮袖扔向窗外:“倘若治病救人只是為了講一個良心,那我們連買書和買紙的錢都出不起。”

衛淩風沈默不語。

沈堯敲了一下桌子,又聽衛淩風嘆息:“你今年才十七歲,合該是少年心性,我對你管教太嚴,你也聽不進去。等你再長大一點,興許會看開一些。”

“看開”二字,令沈堯嗤之以鼻。

衛淩風掏出一沓黃紙,一邊翻書頁,一邊同他說:“你就是課業太少,才會生出這等閑心。”

沈堯當即反駁:“我一點也不閑,我整日忙得腳不沾地。”

衛淩風塞給他一支筆,自顧自地說:“那這樣,我報一種草藥的名稱,你把它畫在紙上,倘若能畫出十種,往後你再怎麽編故事,我也不會管你。如果你輸了,今後便不能再胡編亂造。”

這個主意出的好。

沈堯一貫爭強好勝,又見衛淩風的手上只有一本普通的醫書,想來不會記載什麽仙草靈藥,便爽快答應了。

與人打賭,就好比打仗。才學是武器,意志是盔甲,膽量是金戈鐵馬。

然而這一仗,沈堯輸得格外徹底。

那黃紙交給他時是一片空白,臨到結束時還是一片空白。衛淩風伸手來奪他的毛筆,筆尖暈染一滴墨,紙上才算有了一點東西。

“一個也畫不出來麽?”衛淩風悵然地問。

沈堯將筆桿擲在桌上:“願賭服輸。”

衛淩風重拾了筆,合上醫書道:“那些草藥的名稱,全是我編造的。”

“這算不算出老千?”沈堯慍怒,擡頭看他,“衛淩風,你這樣糊弄我,勝之不武。”

衛淩風面無愧色。

他端坐在原位,眉目不見喜怒,一貫清冷出塵的模樣,話卻說得擲地有聲:“你編故事誆騙別人,我出老千糊弄你,一報還一報,公平極了。”

沈堯當然不會認同這句話。

他又揉了一張黃紙,蹺起二郎腿,笑道:“哪來的歪理,公平在哪兒?我剛才答應的都不算數……”

“這些話你留著告訴師父。”衛淩風道。

沈堯嘩地一聲站了起來:“你要和師父告狀?”

衛淩風與他對視片刻,留下了一條退路:“等我告完狀,你難免要跪祠堂。罰跪祠堂和不編故事,你自己選一個吧。”

呸,這還用選嗎?

沈堯馬上笑了,伸手去勾他的肩:“大師兄見笑,見諒。”

常言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為俊傑,敬酒不吃就該吃罰酒。

沈堯深知這些道理,也懂得罰跪祠堂的苦處。

他加大幾分手勁,攬著衛淩風的肩膀:“我年輕不懂事,做了一些犯渾的事。經由師兄提點,才明白自己大錯特錯,誠如師兄所言,我編故事誆人,你出老千糊弄我,這其實是一個道理,多謝師兄讓我幡然醒悟。”

言罷,沈堯攬緊了衛淩風,總結道:“從今往後,我再不敢胡編亂造,定當潛心鉆研醫術,向師兄看齊,向師兄學習,嘿嘿。”

他幹笑兩聲,又離衛淩風極近。

窗戶蒙了一層紙,映得樹蔭照拂,午後不聞鳥啼,但顯沈謐安靜。

有那麽一瞬,衛淩風不說話,沈堯也沒開口。

沈堯隨意看他一眼,忽見他衣領微亂,發帶松散,多半是被自己拽的。

沈堯好像抽了風,猛然撤回了手。

“你能這麽想,再好不過,”衛淩風指點道,“不過你不必向我看齊,如果你願意把心思放在正路上,總有一天能超過我。等到那個時候,你就是丹醫派最傑出的弟子,江湖上最負盛名的俠士。”

沈堯聞言,信以為真。

在他十八歲那一年,山下來了一位婦人。

婦人約莫五十有餘,帶著兒子上山求醫,沈堯開門的那一瞬,婦人掩面站在臺階前,尚未開口已是泣不成聲。

當晚,她帶著兒子借宿在別院。

這位婦人乃是京城人士,此番不遠千裏而來,只為了給她兒子看病。婦人的丈夫去世得早,她獨自撫養兒子成人,哪知兒子忽然染上惡疾,整個京城無人敢醫。

夜裏蟬蟲嘶鳴,月落螢火,婦人帶著幾名家仆在庭中拜見丹醫派的掌門——也就是沈堯的師父。

比起今天一早,婦人的聲音已經平靜了很多:“我聽聞貴派……衛淩風公子的大名,所以帶著犬子上門求醫。犬子高燒不退,後背起瘡,我遍訪名醫無門,日夜輾轉難眠,直到偶然聽說衛公子的事跡,這才知道原來衛公子救治過相同癥狀的病人。”

此話一出,沈堯後背發涼。

只因衛淩風從沒救治過相同病癥的患者。

那患者的由來,全是沈堯一手胡扯。沈堯從前胡扯的時候,特意把幾種怪病的癥狀集合到一個人的頭上,就是為了避免雷同。

哪裏想到,天下之大,竟然真的冒出一個癥狀相同的病人。

然而沈堯的師父只當那婦人所言非虛,況且衛淩風確實是他的得意門生。所以等那位婦人說完,師父便道:“夫人稍等,我這就讓小徒給令公子診脈。”

沒過多久,衛淩風來了。

他與沈堯擦肩而過,徑直走入了廂房。

沈堯和其他幾位師兄守在門外,也不敢在這時候去歇息。

彼時月明星稀,落葉無聲,墻上浮影漸高,室內燈盞未明。

沈堯小聲嘀咕:“大師兄已經來了,為何師父還要親自看診?這位婦人,有什麽天大的來頭嗎?”

另一位師兄答道:“這位婦人乃是前任武林盟主的遺孀,她的兒子……我不用說,你也知道是誰了吧。”

沈堯聞言大駭。

初見那婦人頭戴朱瓔寶釵,一身錦衣華服,沈堯尚且以為,她是某位官家貴人。不曾想她竟然出身武林名門,丈夫是已故的前任盟主,兒子是鼎鼎有名的江湖豪俠。

她的兒子全名楚開容,年紀大概二十歲出頭,師承東和派的空無大師。楚開容踏入江湖第一日,便以一人之力單挑滿山匪寇。

自那以後,他聲名鵲起,人送外號“楚一斬”,一斬之下必取人命。

沈堯忍不住問:“習武之人註重調理內息,多半身強體壯,楚一斬怎麽會淪落到身染惡疾,無人敢醫的地步?”

站在一旁的師兄道:“也許不一定是患了病,而是中了毒呢。”

沈堯豁然開朗。

江湖險惡,人心難測。時人稱讚楚公子深明大義,頗有乃父之風,那就必定有人怨責於他,意欲將他除之而後快。

楚氏一族長居京城,乃是當之無愧的武林名門,百年根基不可謂不深。再想那京城之地,堪稱一顆中原明珠,廣照四海豪傑,吸納八方志士,必定人才薈萃,藏龍臥虎。

楚開容的母親不可能找不到醫術高明的大夫。

她恐怕是找不到願意淌這趟渾水的大夫。

如今,他們找上了衛淩風和師父,歸其根本,竟是源自沈堯當年的胡編亂造。

當晚淩晨時分,沈堯回房休息,一晚上都睡不踏實,臨到天亮又發了一場噩夢。夢裏衛淩風獨自一人在河邊行走,白衣青衫,好似世外仙人。

彼時水浪擊岸,長煙一空,天外不見日月,雲霧茫茫一片,沈堯緊盯他許久,最終發了魔怔,拉著他沖進河裏。

次日一早,沈堯在床單上發現一些不太妙的東西。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沈堯心想,他之所以會做這個夢,大概是因為良心有愧,此前編造的那些故事,最終牽連到了師兄。

正是因為牽連到了師兄,所以夢中有愧疚,所以沒有固守陽氣,於是精滿自溢,弄臟了床單,也算天道好輪回。

再說那楚開容。

這小子在山上住了一個月,受到了丹醫派的悉心款待。在此期間,他堅持用藥,日漸康覆,不僅能開口說話,還能下床走動。

不得不提的是,楚開容此人,和江湖傳言有些差別。

比如他並非謙和有禮,也並非潔身自好。他的傷勢尚未好全,就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衣,拿著一把檀木的折扇,每日坐在院前曬太陽。每當瞧見長得漂亮的姑娘,一定要和她們調笑兩句。

沈堯每天都盼著他早點滾。

楚開容不知他腹誹,對他一派和藹:“你們這個門派,名叫丹醫派?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過比起南嶺的藥王谷,還是差了一大截。”

沈堯低頭掃地,假裝沒有聽見。

楚開容約莫是個話嘮。他再接再厲道:“你們的掌門,醫術確實出色。想他門下的那位大弟子,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見多識廣,博聞強識,偏偏還那麽年輕……培養這麽一個人才,光靠你們師父是不夠的。”

這話講完,楚開容發出一聲感嘆:“如今的年輕人,不是城府太深,就是隱藏太久,老一輩都要甘拜下風了。”

沈堯接話道:“我大師兄兩袖清風,淡泊名利,你是不是對他有什麽誤會?”

說來奇怪,淡泊名利心性高潔,原本是沈堯最不關心的優點。

沈堯認為人生在世,快活二字,卻沒想到如今用來反駁楚開容的,竟然是他從前最看不慣的。

楚開容聞言,忽而一笑道:“你今年多大,十九歲麽?尚不及弱冠,就同我討論心境和名利,你懂這兩個詞是什麽意思嗎?”

“我今年十八歲,”沈堯肅聲道,“年齡不是問題!你有沒有聽過兩小兒辯日?”

楚開容搖搖扇子,道:“我只聽過紙上談兵,還有盲人摸象。”

沈堯扔了掃帚,毫不退讓:“即便我是紙上談兵的趙括,也好過狂妄自大的匹夫,就算我是目不能視的盲人,也好過眼高於頂的俗人!”

楚開容也收了扇子,偏過頭來看他:“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總想勸服別人,總想在爭辯中分出高下,想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後來見的人多了,我才明白爭論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

他一手撐著側臉,不溫不火道:“再過幾年,你會明白我的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下集預告:自古紅顏多禍水,沖冠一怒為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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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全文存稿。前幾章首發於2015,歷時三年,終於全部寫完!每晚八點半,不見不散!

截止到下章更新前,本章所有30字以上2分評論發紅包(求求大家捧個場)萬分感謝【九十度鞠躬

☆、風流

楚開容越是故弄玄虛,沈堯就越是看不起他。

然而這幾日門派中瑣事繁多,師父讓沈堯打掃楚開容的庭院,每天清晨和傍晚,總能低頭不見擡頭見。

如此幾天過後,沈堯終於忍無可忍,在楚開容的飯裏下了巴豆。

那是一個天朗氣清的早上,廚房裏站著兩位廚娘。沈堯趁她們不註意,將一小包粉末倒進了楚開容的粥裏。得手之後,沈堯出門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可他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沈堯哪裏知道,楚開容的飯菜有專人試吃。那一碗混著巴豆的白米粥,連楚開容的筷子都沒碰到,直接放倒了一位無辜的侍從。

此事一出,丹醫派立刻徹查。

沒過多久,查到了罪有應得的沈堯。

沈堯那時才明白,楚開容的母親是個狠角色。虧他初見她的那一日,還覺得她很柔弱可憐——事實證明她既不柔弱,也不可憐。她力氣很大。

午時陽光燦爛,祠堂裏無人說話,楚開容他娘伸手就是一耳光,猛然招呼在了沈堯的右臉上。

“啪”的一聲,令人膽寒。

沈堯的半張臉腫了起來。

楚夫人橫眉冷對,疾言厲色道:“開容大病初愈,身體尚虛,你挑在這個時候給他下毒,必定存了殺人的歹意!年紀輕輕,心思竟然如此毒辣,枉為丹醫派門徒!”

她身穿一件錦繡華服,繞著沈堯行走一圈,腰間掛有朱翠環佩,叮當相撞,那聲音又忽然停了。

楚夫人原地駐足,罵道:“鐵證如山啊,沈堯。若是不想身敗名裂,你就盡早認罪了吧。”

她一連叫了幾次“沈堯”。

沈堯卻低著頭,沈默不語。

他不太習慣別人一直喊他。

祖上姓沈,他對這個姓氏沒什麽意見,唯獨不喜歡那個“堯”字。

他的名字是父親起的。父親說,堯舜都是從前的明君,他盼著兒子能做一個明禮的人。

——呸,這個堯字放在自己身上,只讓沈堯想到搖尾乞憐。

比如現在。

他忽然提起一口氣,抱緊師父的大腿,傾訴道:“弟子冤枉,弟子以為那是玄參的粉末,不曾想竟是巴豆那等毒物!”

沈堯嚎得聲嘶力竭:“楚公子前日生了褥瘡,弟子想用玄參為他清熱涼血……”

話音落罷,他的師父臉色一變,雙手抱拳,對著楚夫人道:“小徒雖然頑劣,但絕不會有殺人的歹意。依老夫之見,此事頗為蹊蹺,其中怕是有一些誤會,尚不能蓋棺定論。”

楚夫人見慣了大場面,哪裏肯信胡言亂語?

為表憤怒,她揮手又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了沈堯的左臉上。

這一耳光,堪稱振聾發聵。

“還敢狡辯!”楚夫人毫不理會旁人,拔高了聲調對沈堯道,“你今年十八歲,自打七歲上山,拜師學藝十年有餘,怎會分不清玄參和巴豆!”

師父不言不語,也將目光投向了沈堯。

千鈞一發之際,沈堯連忙跪得端正:“楚公子的侍衛當場倒地,腹瀉嘔吐,脈象固結,以至於回天乏術。縱使我真的下藥,也斷不會用這麽狠毒的手段,露出那麽明顯的馬腳。”

這正是他最想問的。

事情一出,沈堯本以為難逃一頓毒打,然而某位師兄卻告訴他,楚開容的侍衛死了。

這便不是打不打的問題,而是要一命抵一命的懲戒。

沈堯百思不得其解,那點微不足道的巴豆粉,怎就害死了一個正當壯年的莽漢?

可惜沒人告訴他答案。

不過事已至此,最重要的當然是自保。等到有朝一日水落石出,自然能明白其中原委。

祠堂裏安靜了一瞬,沈堯面朝丹醫派祖宗的排位,大聲磕了一個響頭:“弟子沈堯學醫十年,不求妙手回春,懸壺濟世,也做不出傷天害理的混賬事,更不敢喪盡天良,奪人性命!”

他高聲道:“今次空口無憑,無法自證清白,只盼著真相大白後,對得起黃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言罷,沈堯撩起衣擺,一頭往那梁柱上撞去,幾乎用了十成的力氣,仿佛抱了以死明志的決心。

之所以有膽子這麽幹,是因為柱子旁站著衛淩風。

衛淩風不會見死不救。

哪怕是一只兔子這麽撞,衛淩風都會出手相助,更何況沈堯是他的師弟,朝夕相處十餘年的師弟。

——想到這裏,沈堯為這一份與眾不同而感到沾沾自喜。

然而大抵是因為……他的性格沒有兔子討喜吧,衛淩風等到他額頭撞出血,才拖著沈堯後退了一步。

沈堯當然不會怪他,額頭撞出了傷口,更顯得情真意切。

果不其然,師父面色緩和道:“楚公子毫發無損,與初時大不相同。阿堯,你即便內疚自責,也不用以身撞柱,更何況,此事尚未真相大白,未必同你有任何幹系。”

他一甩袖,面朝沈堯,嘆了口氣:“你這傻孩子,何必拿自己的命去堵別人的嘴呢?”

祠堂內潮濕陰冷,槐木地板森森發涼,檀香的氣味掩蓋血味,嗆得師父咳嗽了一聲。

沈堯擡頭,只見楚夫人目光如刀。

但她一言不發,顯然聽出了師父的畫外音。

師父身為丹醫派掌門,一貫偏心且護短,這是門中弟子皆知的事。他剛才特意提及楚公子毫發無損,與初時大不相同,想來是為了提醒楚夫人,她兒子的那條命是丹醫派撿回來的。

此事便這樣不了了之。

沈堯本以為當晚要罰跪祠堂,但是師父放他走了。

彼時天已入夜,窗外漆黑一片。師父將他喚進內堂,又點了一盞燈,施施然放在桌前。

微風過窗,映得燈影搖曳。師父坐在一把木椅上,兩鬢斑白,格外顯眼。

他低聲問了一句:“阿堯,你殺的人?”

沈堯立刻回答:“弟子不敢!”

師父“哎”了一聲,慢悠悠道:“我諒你也不敢。你最多放一點巴豆,讓人來回跑幾趟茅廁。”

“是是是!”沈堯點頭如搗蒜,蹲下來給師父捶腿,“師父您老人家果然英明!”

“我是英明,但我管不住你,”師父拍了他的腦門,話中猶有怒氣,“真是造孽,看看你給自己惹了什麽事!”

沈堯腦門有傷,被拍得很痛,於是就“嘶”了一聲,然後道:“那侍衛死因不明,很可能與巴豆無關,既然與巴豆無關,為何查到了我身上?這是一個未解之謎。”

師父卻說:“哪有什麽未解之謎?事實就是你下了藥,剛好背了這口鍋,一時半會摘不掉。”

沈堯笑了一聲,分外狗腿道:“從七歲開始,我就是丹醫派的弟子。我生是丹醫派的人,死是丹醫派的死人,我以本門為榮,不想本門以我為恥。師父,我就算背了一口鍋,也絕不會牽累你們。”

他說得真心實意。

然而師父斂眉,反問道:“下個巴豆而已,誰敢要你抵命?”

師父穿一身粗布麻衣,衣擺均是草木的味道,由於常年浸泡丹藥,指甲也遍布溝壑。

沈堯擡頭望他一眼,見他額上有了皺紋,白發多過了黑發……他是真的老了。

沈堯出生不久,母親去世。父親養他至七歲,仍然家徒四壁。他的父親酗酒成性,每當飲醉時,常要打他撒氣,與清醒時判若兩人。父親不喝酒的時候,教他詩書禮儀,喝完酒之後,就教他棍棒服人的道理。

七歲那年,父親將沈堯送上山頭,親手托付給了師父,從此再沒出現過。

所以對沈堯而言,師父更像是他的父親——慈祥、寬厚、充滿長輩的耐心,如山一般為他遮風擋雨。

不過如今他老了,不再是十年前的模樣。

沈堯低下頭,答話道:“弟子這次確實有錯,往後再不敢魯莽行事。”

師父微微點頭,眉目中露出倦意。

他提起桌上的燈盞,沒再看沈堯一眼,低聲接著說:“好了,你先回去吧。走一步算一步,與你無關的事,賴不到你身上。”

俗話說,走一步算一步,但因現實反覆無常,很有可能無路可走。

這日和師父告別以後,沈堯繞著山頂走了兩圈,山風拂面,夜色靜如深谷。

山巔之處有個涼亭,亭子年久失修,倒是看景的好地方。沈堯爬上小路,正打算上去坐一會兒,卻發現亭內早已有人,還占了最好的位置。

那人正是衛淩風。

說來也怪,衛淩風好像有備而來,身邊擺了一壺酒,兩盞杯,三碟鹹菜。

沈堯尋到他身旁坐下,自斟滿杯白酒,開口道:“大師兄好興致。”

衛淩風回他一句:“你額頭有傷,這段時間要忌酒。”

沈堯笑道:“就喝這一杯,能出什麽事?”

說完他一飲而盡,才發現杯中不是酒,而是半溫的白開水。

“師兄你也太摳門了點兒,”沈堯道,“以水代酒,喝完嘴裏都沒味。”

喝不到一滴美酒,景色也變得平凡無奇。

沈堯端著酒盞,百無聊賴,略微擡起下巴,看向天邊的月亮。

星鬥高懸,薄雲如紗帳。

衛淩風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斜坐在亭邊臺階處,又抓起了一把鹹花生。溶溶月色照在他身上,使得素布織成的白衫有了錦緞華服的流光。

他一邊剝著花生殼,一邊和沈堯說:“我不願讓你喝酒,一是因為你有傷,二是因為,你的酒品太差了。”

沈堯自然不同意,馬上接了一句:“哎你把話說清楚,什麽叫酒品太差了?”

衛淩風沒有回答,塞給他一把花生米,都是剝過殼的。

從小到大,沈堯最愛的零食就是花生。

他收了這等好處,便與衛淩風碰杯,咳了一聲道:“我爹當年喝完酒,總喜歡打人,我是他的兒子,可能和他有點兒像。”

沈堯伸手攬過衛淩風的肩膀,義薄雲天道:“假如之前得罪了你,那也不是出於我的本意,我把你當做親兄弟,心中唯有敬重之情。”

衛淩風很快做出回應:“門中有很多師弟,唯獨你最讓我操心。”

作者有話要說: 【下集預告:月夜涼亭再訴衷情,武林大會一展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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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包依舊,感謝大家

☆、交心

唯獨你最讓我操心。

大師兄竟然說了這樣的話。

沈堯心下感動,不由得將他攬緊了一點,感慨道:“你從前對我的照拂,我全都銘記於心,來日必當湧泉相報。”

言罷,他端著酒杯和衛淩風對碰,看著那滿杯的白開水,豪情萬丈道:“來!感情深,一口悶!”

衛淩風一飲而盡:“好兄弟,一輩子。”

沈堯笑著應承:“是啊,好兄弟,一輩子!”

這般交心之後,沈堯情難自禁又喝了幾杯,一把白開水下肚,竟然像醉酒一樣,讓他迫切地想說點什麽。

酒後吐真言,或許不是因為酒的作用,而是因為那人本來就想傾訴。哪怕給他灌幾杯水,他也能照說不誤。

沈堯揚起了頭,開門見山道:“楚開容的侍衛死了,聽說已經被埋了,一捆草席一卷,葬在了後山的陵園。”

衛淩風問:“你去看他了?”

“我本來打算去的,但是手頭沒錢,也沒買東西,”沈堯嘆氣,“空著手去上墳,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拍了一下大腿,繼續說:“從前我弄錯一味藥,都要被罰跪祠堂。如今死了一個大活人,反而不痛不癢。”

山巔之地晚風盛行,天際掛了幾顆零落的孤星,映著更加朦朧的月色,唯有近景一片清明。

沈堯默默看遠景,衛淩風側過臉看他。

不多時,衛淩風開口道:“小師弟,你姑且聽我一言。你不必自責,侍衛的死因與你無關。”

沈堯忽而一笑:“大師兄所言極是,也許那侍衛生來胃寒脾虛,經不起猛然拉肚子,那麽突兀地一拉,他就魂歸西天了。”

衛淩風搖頭,回他一句:“這樣的人,不會被楚家選作侍衛。”

沈堯把花生米塞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同他說:“你們都告訴我,錯不在我。但是又沒人挑明,背後的兇手是哪一位大爺。”

他向後仰躺,躺在竹木的地板上,透過破落的屋檐,觀望天上那一輪殘月。

衛淩風坐在他旁邊,背影嵌入夜色,手上抓了一把花生殼。

他還在剝花生。

沈堯問:“你們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衛淩風停下來,答了一個字:“是。”

沈堯立馬坐起身,與他勾肩搭背:“大師兄,這便是你的不對,我和你自幼相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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