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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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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的夜,孤巷四周燈火零星,在幽黯之中明明滅滅,像惡鬼的眼,惶駭使人心顫。順著西二長街長長的宮道往前看,隱約能瞧見未央宮壯麗的輪廓,不甚清明。

每走一步,腳踝處的疼痛就幾近鉆心。然而她不敢停下來,也不敢回頭看,只能死命咬牙強忍,絲毫顧不得傷處,腳下的步子愈發地急促,只恨不能生了雙翅膀,能立馬飛出去,離開這鬼地方。

風有些涼,將滿面的淚痕吹得幹涸。她不停地啜泣,時不時擡起廣袖擦一把臉,不敢發出半點聲響。背後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不消回頭也知道,那是蘭宗的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監視著自己。

惡夢似的數日,令人根本不敢去回想。方才同慕姜對換身份,面對生性狡詐詭計多端的蘭宗,天曉得她有多害怕。渾身抖得像糠篩,面上卻不能有一絲表露。危急關頭,只能兵行險著,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覆。

沈錦使力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淚水卻如開了閘的洪流一般滾滾湧出,挺直了背脊朝著那燈火輝煌處走。

黑漆漆的青石路,兩旁是朱紅的宮墻和琉璃黃瓦,平日裏光華奪目的色澤,在這詭異的夜晚顯得太過猙獰。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收回目光朝前看,卻見前方不遠處依稀立著一個人影。

她一滯,心頭惶惶的,步子稍慢,試探著朝前靠攏,眸子警惕地打量著。

那人披著玄色的鬥篷,幾乎要周遭的一切融為一體。背對著她,使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只隱約可見一副頎長的身形,修長挺拔如若勁松。

心頭一沈,沈錦側目望了眼身後的幾個內監,試探著上前,清了清嗓子涼聲道:“何人在此?”

聞言,那人身形一頓,下一瞬卻已經到了她身前,疾如厲風。她駭然大驚,還來不及看清那人的容貌,便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抱了起來,微暖的胸膛,熟悉的清冽氣息,劈天蓋地將她籠罩其中。她眼底一熱,失聲哭喊:“君上?”

“抱緊了。”

他戴著篷帽,整張面目看不真切,只有下沿露出一張線條優雅的薄唇。摟了皇後足尖輕點,縱身躍上了宮閣的飛檐一角。與此同時,兩旁的朱墻上方已經多了數名弓箭手,拉滿了弓,利箭如雨般穿空而過。

尖銳的箭頭穿破皮肉的聲響乍起,幾個內監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便紛紛葬身在利箭之下,赴了黃泉。

沈錦硬生生一驚,這群弓箭手出現得太過突然,可見是早有埋伏。若只為了對付幾個區區的內監,不會是這樣大的陣仗,顯然,今上意在蕭公徹。

極高處,風似乎愈發凜冽,她垂下眸子看了眼下方,霎時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心口發緊,連忙別過眼。這樣高,人若是摔下去,必是粉身碎骨的下場吧!

她惶惶然,由於害怕,她兩只小手不自覺地收緊,將他的脖子抱得死死的。鬥篷下探出一截戴著菩提佛串的手腕,指尖挑落篷帽,現出一副如畫的眉目。她吸了幾口氣才能咽下翻湧的淚意,哽咽道:“君上,我很害怕,我以為自己會被帶去大周,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慕容弋微涼的指尖拂過她的眼角,沾染上幾滴溫熱的淚,觸碰到心底最柔軟的位置。這招釜底抽薪,天知道他用得多痛苦,若非萬不得已,他絕不會教她受半點的委屈。他眼中浮起一絲痛色,目光在她面上細細端詳,柔聲道:“別怕,從今往後,沒有人再敢傷害你。”

她狠狠抽泣了兩聲,忽然一拳捶在他胸口上,憤然道:“你為什麽要裝作沒認出我來!既然早有打算,為什麽事前不告訴我!”說著一陣哽咽,淚如雨下,“你可知我有多痛苦,千刀萬剮萬箭穿心也不為過!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你把別人都當傻子麽?耍我當耍猴麽!”

她厲聲地呵斥,他覺得心都開始抽痛。這些日子她受了很多苦,被關在孤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得在毫不知情的境況下陪他做戲,自小嬌養大的小公主,怎麽受得了這樣的罪呢?他將她抱進懷裏來,嬌小脆弱的身子,無助地顫抖著,他擡起右手撫過她的背脊,一下一下,帶著安撫的意味,合上眸子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哄道,“都是我的錯,讓皇後傷心難過,我罪該萬死。”

沈錦抽抽噎噎地擡起頭,視線模糊,什麽都看不清,只好伸手揉了揉眼睛,口齒不清道:“死什麽死,一個皇帝,成天把死掛在嘴邊兒算什麽事?想嚇唬我麽?”

他抱著她微微搖晃,輕聲道:“皇後這話錯了。我怎麽敢嚇唬你,你的本事多大,一哭起來便能讓我心碎。”

她聽了微微羞窘,從他懷裏掙開來啐了他一口,“花言巧語巧舌如簧!不正經!”

幾個罪名叩下來,居然令慕容弋一楞。她的邏輯果然異於常人,照理說,女人都喜歡聽這些好聽話。他有些不能理解,蹙了眉俯視她:“我一片丹心肺腑之言,怎麽到皇後嘴裏就成不正經了?我哪裏不正經了。”

哪裏不正經……她看他哪裏都不正經!沈錦翻了個白眼,也不想同他爭論了,心念一轉想起另一樁事來,又問:“君上,慕姜是你手下的人?”

慕容弋頷首,她心下細細思索,沈聲道:“既是你手下的人,又為蕭公徹所用……你派慕姜去大周,取得蕭公徹的信任,便是為了今日所用吧。方才,你讓我同她對換身份,是要……”說著稍稍一停,聲音沈下去,“是要她伺機殺了蕭公徹?”

聽她分析得頭頭是道,他極難得地點頭讚許,“不錯,我的皇後聰明了不少。”

沈錦歪了歪脖子,還是有些不解,“你布下這天羅地網,難道不就是為了殺了蕭公徹麽?既然早有部署,何須慕姜鋌而走險?”

“……”他唇角噙上一抹笑容,透出濃濃的諷刺意味,“梁人尚佛,佛說世間有三大苦,皇後知道是什麽麽?”

她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問這個,只好道,“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不錯,求不得。”他眸光陰冷,寒聲道,“要他死,確實再簡單不過。而要他死得最痛苦,莫過於死在你手中。”

她聽得背脊一涼,望著他訥訥的,半晌才換上副很是敬佩的神情,由衷讚嘆道:“君上的心腸真是歹毒,天下無人能及,真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那頭的慕容弋微微嗆了嗆……心腸歹毒,似乎怎麽也算不上好話。側目望向她,面上神色忽然變得莫名,沈聲試探道:“皇後同蕭公徹相識一場,如今我要殺你的司業,皇後心頭會舍不得麽?”

她一陣沈吟,並沒有遲疑太久,擡起頭看他,神色堅定,搖頭道:“不會。君上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蕭公徹狼子野心,留他便是大患,自然要除。”說著稍稍一頓,換上副很期待的眼神看他,“君上,你有沒有覺得我長大了不少?”

聞言,今上的眸子直直朝皇後的胸脯掃了一眼,“……是麽?”覆扶著下巴一陣思索,認真道:“穿著衣裳看不出來。”

“……”沈錦霎時覺得無言以對,自己一定是瘋了,同他這麽個無賴能聊些什麽正經的事!她雙腮氣鼓鼓的,雙手撐了腰怒視他,“我沒有和你開玩笑!能不能嚴肅一點!”說著伸出根細細的小拇指往他跟前一送,比出細微的模樣,“嚴肅一點都不行麽!”

他被逗笑了,握住她的手將她重新扯進懷裏來緊緊摟著,她伏在他懷裏聽著他胸腔裏的笑聲,忽然道:“站得高果然看得遠,”她伸手指著遠處,月色中,遠方隱隱可見大胤的山脈河川,“真漂亮。”

萬裏山河,錦繡綿延。

他的眸光一沈,緩緩道:“臨高樓方可見天地萬戶,只可惜,高處不勝寒。”

沈錦眼底略微有些濕熱,拉過他的手放在掌心裏。這樣一個人,背負了天下蒼生的命運,擔子這樣的沈重,他也許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慕容弋雖執掌乾坤,內心深處卻是孤獨的。

她用兩只小手捧著他修長的大掌,握得緊緊的,懇切道:“高處不勝寒,但是我會永遠陪著君上,我是你的皇後,也是你的親人,此情不變,江水為竭,冬雷震震,以為期。”

慕容弋心中萬分動容,俯身吻上她的唇:“念娜,我愛你。”

她眼底流下淚來,雙手捧上他的臉,用力地點頭,“我知道,我也愛你,如今一切都圓滿了,君上,我很開心。”

“不,”他卻搖頭,唇角的笑紋卻漸漸擴大,薄唇貼上她的耳垂,低聲道:“念娜,你還得給我生幾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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