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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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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風和暢,兩個人立在兩面朱墻見的夾道裏,日光兜頭罩下來,像極一張無形的網。她還有些怔怔的,小巧的鼻頭圓潤而通紅,擡頭望他,遲聲道:“和你在一起,我不懂司業說的是什麽意思。”

白泊奚是一個儒雅的人,舉手投足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他伸手將她的耳發捋起來,和聲笑道:“殿下不想和我在一起麽?你從十四開始就拜在臣門下,兩年有餘的朝夕相對,你的心思,難道臣看不透麽?”

她聽後大驚,眸光中淚意閃動,“你若早知我心意,當初又為何要眼睜睜看我出嫁?”

他嘴角微沈,握住她的雙手摁在心口的位置,面上浮現出一絲痛色,道:“那時臣沒有別的選擇,若殿下不出嫁和親,慕容弋不派兵增援大梁,一切就都完了。臣原本想忍痛割愛,如今看來是不必了。”他的聲音低下去,變得寒徹骨縫,“慕容弋欲取梁國,不是個能夠讓殿下依托終身的人,只要殿下下定決心,伺機取了他項上人頭,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

她流下淚來,目光在他眉眼間流轉。聽司業的語氣,他心中是有她的,當初讓她出嫁是為了解梁國燃眉之急,這樣的消息自然令她歡喜,可歡喜之外似乎還有著什麽,淺淺淡淡的一絲,讓她捉摸不透。白泊奚的話沒有錯,她是梁國公主,慕容弋若真的要攻打大梁,他便是她的敵人,伺機殺了他,確實是最直截了當的解決方法。

她覺得腦子隱隱作痛,皺緊了眉頭,面上很猶豫:“司業既然了解慕容弋,便該曉得他的心機有多深沈。我遠遠不是他的對手,怎麽可能殺得了他呢?”說完細細一想,又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因問他說:“司業,皇父得來的消息可靠麽?其中會不會有詐?”

白泊奚在她面上細細地端詳,忽然開口喚她的名字,半瞇了眸子試探道:“沈錦,我是你的司業,是你屬意的人,你難道不相信我麽?”

她連忙朝他擺手,急切地跟他解釋:“我怎麽會不相信你!司業是天底下我最信任的人,我只是覺得古怪罷了……”

他輕輕笑起來,指尖摩挲著她細嫩的掌心,緩聲說:“消息已經證實過,千真萬確。”

沈錦仍舊很擔心,“可是、可是我怕自己真的殺不了他……”

“殿下恰恰錯了,你是他大胤皇後,是慕容弋的枕邊人,取他性命,沒有人比你更容易。”說著白泊奚覆挫敗地嘆一口氣,放開她的雙手轉身,攥拳狠狠砸在墻壁上,狠聲道:“我原想潛入宮中與你互相照應,可那日宣和閣中,我的身份似乎已經被他察覺,這個計劃只能作罷。若非形勢所迫,我絕不會將你置於這樣水深火熱的境地……”

她被唬了一跳,拉過他的右手查看。關節處一片鮮血淋漓,她覺得心疼,含淚道:“你不要自責,我知道你也身不由己,何苦這樣折磨你自己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一旦有時機,我一定會動手的……”

他回過身來將她抱得緊緊的,叮嚀道:“丫頭,小心駛得萬年船,無論如何,你必須確保自己的安全,一定不能被慕容弋察覺,否則功虧一簣,知道了麽?”

她用力地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又疑惑道:“對了,司業怎麽會在長公主宮裏?她為什麽會答應帶你來見我?”

白泊奚道:“慕容璐曾欠我一個恩情,此事說來話長,我將來再告訴你。我告訴她我是你梁宮的司業,對你傾慕已久,錯過了你出嫁,想見你最後一面,她這才答允我來與你相會。你切不可露出什麽破綻來,知道麽?”

沈錦緩緩頷首,“這麽說,長公主並不知道慕容弋要對大梁兵刃相向麽?”

他說是,擡手撫上她的面頰,柔嫩的肌理,仿佛吹彈可破,“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認為她就是好人。慕容氏的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不能有半分的掉以輕心。我不能在宮中多呆,不過你放心,我會在朱墻外頭守著你,待時機成熟,必定帶你回大梁。”

“嗯,我等著。”她說完看了看天色,抹了把臉上的淚痕便朝他道,“你快走吧,莫教長公主起了疑心。”

他發力握了握她的手,目色覆雜難言,未幾方回身大步離去。沈錦擡起雙手將面上的眼淚擦拭幹凈,強自將思緒平覆下去。不多時聽見有人喊她,回頭去看,只見長公主已經款款地過來了。

慕容璐在她面上打量,見她眼底赤紅,不禁疑惑,“皇後哭過麽?”

她心頭極快地思量了一瞬,別過臉去嗯了一聲,換上副悵然的口吻,道:“我聽司業提起梁國,有些思念家人。”

聞言,長公主做出副了然的神情,拉過她的手輕輕拍她的手背,勸慰道:“皇後傷情,我心中理解。其實你來了大胤,嫁入了慕容氏,君上是你的夫君,我是你的長姊,我們便都是你的家人才是。”

她眼底劃過一絲黯色,再擡眼時面上卻無異了,只是笑容溫婉道:“長姊教誨的是,沈錦記住了。”

寧毓同一眾宮人在宮墻底下等了許久,直到腳脖子都站得發酸,才覷見兩個主子從遠方緩緩走了過來。緊著的心口總算舒緩上幾分,她們暗自思量,腳下一動連忙朝皇後迎上去,捕捉痕跡上下打量一番,見毫發無損,方算是完全松下一口氣。

沈錦心頭有些迷惘,不明白事情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自她來大胤和親,就是在一步步走投羅網,慕容弋設下一個天大的局,她只是萬千棋子中的一顆。他是個野心勃勃的帝王,大胤的江河土地滿足不了他的*,所以他要征戰,也要屠殺。

雖然不曾直面過戰爭,然而她卻曉得戰爭是多麽殘酷。一將要功成,付出的代價尚且是萬骨枯,遑論帝王了。如果真的打仗,必定會餓殍千裏,伏屍百萬。

殺人誅心。戰爭的癥結在大胤,而大胤的癥結,在慕容弋。只要他死了,一切的悲劇就都不會發生。

她的雙手在廣袖底下緊緊收握成拳頭,心中暗暗下了決心。這時聽見長公主的聲音從旁邊傳過來,輕柔祥和,道:“陪著我走了這麽久,皇後想必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淡淡地笑,“我改日再同長姊小敘。”說完轉身,扶了寧毓的手便往未央宮走。從百花園繞出去,前方是一條游廊,窄而長,曲曲折折數道回轉,她不急不緩地往前走,低垂著頭,似乎心事重重。

寧毓覺得古怪,壓著聲音問她:“怎麽了麽?長公主同娘娘說了些什麽?”

她側目看了一眼身後跟著的一眾人,有跟從她自梁國來的,也有入大胤之後內宮監分來的。不知根底的人信不過,許多話不能此時說,她只是搖頭,決定另待時機再同寧毓細談,口裏因道沒什麽,“並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閨房裏的閑談罷了。”

寧毓半信半疑,琢磨了一瞬回過味來,也不再發問了,只沈聲應個是隨著她往前走。

大胤宮中栽種了柳樹,陽春布德澤,時值早春,柳樹抽了新芽。雖暫未得見萬條垂下綠絲絳的盛景,也足以彰顯出蓬勃生機了。沈錦一面觀望一面朝前徐行,仰頭看柳樹的高頂,一張臉全然地暴露在日光下,溫暖和煦。

又是一道回轉,她提步走過去,將好同另一行人不期而遇。她擡眸去看,只見領頭的人一身闊袖冕服,握串珠手件,檀木珠圓潤而光滑,一顆顆在那如玉的指尖依次徘徊過去,他走在太陽底下,仿佛能發光似的璀璨。

今上這時也擡起眼,一眼瞧見面目怔忡的皇後,神情卻沒有絲毫的驚訝,仿佛是意料之中。

皇帝緩緩朝皇後而去,日影微移,投落在他重臺舃前的青磚上,像流轉的華光。皇後微微垂下頭,領著一眾宮人朝他福膝,柔順道:“參見君上。”

他請她平身,她言謝直立起來。陳高心頭略琢磨,今上一貫喜歡同皇後獨處,自然不能留著一群不相幹的人礙眼。他在一旁朝宮女內監們遞個眼色,諸宮人覆靜謐無聲地退了下去。

知道了那樣的事,沈錦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麽的心情來面對他。她覺得自己是厭惡他的,並且絕非一點半點,而是深入骨頭縫。她覺得疲累,暫時沒有精力同他鬥智鬥勇,此時甚至連說句話都不想,斂裙欠身道,“君上,臣妾有些累,想先回宮休息。”

他聞言緩緩點頭,應好,“朕送皇後回去。”說完拂袖一比,頗有幾分君子的姿態,朝她道:“皇後請。”

這個舉動有些出乎她意料,沈錦心頭皺眉,也不搭理他,只轉過身徑自往前走。既然他想送,那就讓他送吧,畢竟整個大胤宮都是他慕容弋的,她也沒道理攔著不是。

皇後在前頭走,今上在後頭跟,委實不成體統。二人所經之處,引得眾宮人紛紛側目,面面相覷。

她腳下大步流星,有種想要將他遠遠拋下的意味,裙擺上的玉玨相撞叮當作響,清脆而悅耳。然而今上人高腿長,一步抵得上她好幾步,於是她在前方氣喘籲籲,他跟在後方緩步從容,情形變得有幾分滑稽。

忽然吹起一陣風,她耳後的黑發飛揚起來,從他的面頰掃過去,極淡雅的清香,在鼻尖轉瞬即逝。

他驀地伸手將沈錦拉住了,她腳下的步子一頓,回過頭來,語氣不善:“君上怎麽了?”

慕容弋也不說話,只是眸子定定望著她。她被看得有些發窘,他卻緩緩俯下了身子朝她湊過來。沈錦驟然慌亂,出於本能地想要往後退,然而手臂被他緊緊握著,寬厚有力的指掌,教她動彈不得。

“君上……”她呼吸都一滯,眸光閃動,剛要說話,卻見他伸出手,從她的頭頂上拂落了一片青綠的玉蘭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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