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讓人覺得應該是一個搞學問的人。

四十來歲，文質彬彬，略瘦，但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銳氣——他眼神中的淡定與沈篤的光芒，一如他說話的風格，“我覺得，當下電影的本質，尤其是商業電影的本質，還是要去講故事，至少你也得去講幾個人物的，但是在這部《劍仙》裏，我沒看到！故事松散，各條線索很紛雜，但卻沒有一條是最終講透了的，人物也大多面目模糊，沒有讓我印象深刻的。”

這個話……他是真敢說！

不過，還好，話說得夠狠，但他似乎並沒有要刻意去做惡人的意思，也或者說，他也知道自己這麽一說、做了惡人，說的話估計是不太討喜的，所以，把想說的幾句重話說到了，也就一點就收。

“我個人的看法和建議，是覺得這部片子應該在故事線索上做一些增刪，可以酌情去掉一些支線和支線人物，那樣會讓故事更精彩一些……就這些。”

他說著，李謙的目光從胡斐、劉承章等人的臉上一掠而過。

胡斐臉上笑容不變，劉承章微微皺著眉頭，其他那些位投資人、制片人，則是不由得面面相覷。

而他話音剛落，就已經有一位應該是華飛影視內部的制作人開口反駁道：“辛教授，雖然您批評的，也未必沒有道理，但是在我看來，目前這個版本，在精修過到現在這樣，已經是足夠精彩了吧？別的不說，在我看來，只是這部電影那些精美的畫面，從劇組的取景，到後期加了特效之後的制作，都是相當精彩，在我看來，就憑這一點，已經足夠吸引觀眾了！”

頓了頓，那人更是道：“甚至在我看來，這部電影是完全可以想辦法輸送到國外去的，美國人雖然看了不少特效大片了，但像《劍仙》這樣有著濃郁中國風味的大片，他們可是從沒看過的，就這些美景，這些充滿了中國式奇幻的畫面風格，對他們來說，應該也是足夠新奇了吧？”

李謙坐在桌子最尾端，冷眼看著那邊胡斐正微笑著點頭，劉承章原本緊皺的眉頭也松開了，似乎也在微微頜首、好像是在思考發行到國外去的可能性，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位辛教授卻又突然開口道：“別管是中國人，中國觀眾，還是美國觀眾，或者日本、歐洲，觀眾們買票進場，要看的是一段故事，而不是一段風景片，更不是山水風景的紀錄片！”

李謙低下頭，心知快到自己了。

這時，那位制片人應聲反駁，“好，就說故事，我覺得電影裏的故事主線，還是很清晰的嘛，雖說故事未必有多麽的新穎獨到，老套的覆仇故事，但商業電影嘛，故事本來就不該弄得太過覆雜！而這部片子，在我看來主線還是清晰的，出場人物略多，的確有可能會削弱一部分故事的緊湊性，但整個故事該點出來的地方，還是都濃墨重彩的點出來了，這一點，應該是沒有疑問的了吧？”

那位辛教授張了張，似乎還要辯，但最終，他還是搖搖頭，不說話了。

胡斐這時開口道：“繼續，繼續，討論會嘛，就是要仰仗諸位行家的眼力，在上映之前，最後再幫我們把把關。老劉雖然拍商業片是咱們國內數一數二的，但群策群力，也是為了做得更好嘛！”

說話間，他的目光在會議桌上掃過一圈，然後笑著道：“李謙，你說說？”

避無可避，李謙想了想，道：“其實在劇本階段，我跟劉導我們就討論過，他要做仙俠這個題材，我是一百二十個支持的，他說希望能跟我們明湖文化的特效部門合作，不想讓好萊塢的特效公司把錢給賺去，我更是支持的！我跟他說，你投多少錢進來，我保證一分不賺，全部都給你投進去，力爭把你這部片子的特效，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事實上，接了這麽大一單活兒，做下來，我們的確是賠錢的。不過我們收獲的結果，大家也都看到了，就這個特效本身來說，我是很滿意的，劉導的取景、拍攝，也都沒得挑，我是無話可說。”

聽到李謙這麽說，劉承章臉上終於微微露出笑容。

但是，還沒等他高興起來，李謙話鋒一轉，卻又繼續道：“但是，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也是在當初劇本討論階段，我就跟劉導聊過的。當然，我的觀點，跟……辛教授是吧？我們的觀點大致類似。”

“我也覺得，這部片子的故事線，的確是略微弱了一些。具體來說就是……枝葉肥大，但樹身纖細。當然……此前在做特效最後收工的時候，劉導去我們公司，我們一起看過當時的那一版，那一版我記得是快160分鐘了，這一版經過精剪，比那一版，有些方面要略好了一些，主幹更清晰了，但就我個人而言，如果上映，我反倒更看好原來那個160分鐘的版本，因為那個版本在我看來，雖然節奏慢了一些，時間也過長，但至少枝葉是舒展的，故事是圓滿的。”

說這些話，會不會得罪人？會不會惹來胡斐和劉承章的不快？

大概是會的。

但李謙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這麽說了。

事實上當初看那個160分鐘的版本，李謙也是建議劉承章對這部片子裏那些冗餘的美景和特效，還有那些與主幹關系不大的支線，都進行一些刪減的。

在當下這個時代，在好萊塢那種成熟的商業電影環境下，投資3000萬美元去做一部電影，都還要算高投資的一個時代，劉承章就提出要花一個億去做一部中國風情的仙俠特效大片，用來跟美國對著幹，可以說，他的想法很大膽，做事情也很大膽。一億華元，約等於五千萬美元了，在好萊塢都是絕對的大投資！

劉承章個人的導演能力，當然是不容置疑，但問題是，他的心太大了！

這也想要，那也想要，人物不能丟，故事不能丟，風景啊特效啊，那就更是要多多的上，跟好萊塢打對臺嘛，但問題是，他的那麽多野心，卻並不是一部120分鐘的電影就能全部容納得下的！

而他又偏偏無法做出取舍，無法將自己的野心稍稍的收斂一下！

甚至在李謙看來，他那個160分鐘的版本，其實都沒有能夠完全容納下他所有的野心，而在經過了過去一段時間的又一遍精剪處理之後，很顯然，劉承章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拿一個160分鐘的版本去上映，能給他的時長，頂天了就是120分鐘，要知道，對於院線來說，你一部片子就160分鐘，售價一高，票會不那麽好賣，而且排片也很吃虧，別的放映廳一天可以排七部片，你的廳就只能排六部……所以，他必須狠下心來砍掉一部分東西。

但遺憾的是，在他看來，特效和風景，以及那些絢麗的仙術陣法的中國式戰鬥，是他野心中更重要的那一部分，但偏偏，他又想要保留下故事！於是，在160分鐘的版本裏都只能算是勉強容納下的故事，以及絕大部分的支線，又都被不那麽完整的給保留進了120分鐘的版本裏！

那自然是更加的不完整了！

於是，最終他呈現出來的，就是這樣一個畸形兒。

風景、特效、打鬥，都盡可能的予以保留，占據了整部電影相當大的時長和篇幅，而原本就不夠豐滿的各種故事支線和支線人物，被刪減得更加的骨感——很多人物，都是剛剛提起線頭，說不定普通電影觀眾還沒看懂怎麽回事，這個人物就過了！以至於連李謙都覺得，這個人物出現在劇情中，好像只是為了出現一下，而並不是導演想要從這個人物出發，去講一段什麽樣的故事！

而問題是，類似這樣的人物和線頭，在這個120分鐘的版本裏，就不說是比比皆是吧，至少也是隨便一數就能數出好多個來！

對於一部商業故事片來講，這就真的是很尷尬了！

所以，得罪就得罪吧，心裏是這麽想的，那就說出來吧！

因為，一個億的投資啊，都說同行是冤家，但李謙卻從來都沒有這麽想過，他是發自內心的希望中國電影行業對好萊塢特效大片宣戰的這一戰，能夠取得一個輝煌的勝利——中國電影行業目前最大的敵人，在李謙看來，是好萊塢電影，而絕非是內部某兩家公司或某兩位導演之間的爭鬥。

……

李謙的話說完了，現場氣氛有些冷颼颼的。

劉承章臉上忽而有些不悅，忽而又露出一副沈思的模樣。

沒有其他人說話，胡斐也沒有再點名讓人說，大家的目光，都匯聚到劉承章那裏——內部、尤其是當下坐在會議室的這些人，都是知道的，這部《劍仙》的最終剪輯權，在劉承章手裏。

而劉承章，又是個相當驕傲的人。

足足一兩分鐘，除了偶爾有端起杯子喝水的聲音外，整間會議室內，安靜得針落可聞。

然後，劉承章看向大家，尤其是認真地看了李謙一眼，道：“我堅持我的想法，這是我能拿出的，最好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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