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珠江邊，電影城小鎮。

幾碟小菜，四碗餛飩，三杯啤酒。

就在一個不起眼的夜市攤上，李謙和王靖露坐一邊，韓順章和金漢坐對面，無言吃喝。

這座繁華了十天的小鎮，在今天下午舉行完閉幕儀式之後，就飛快地冷清了下來——就連記者們，也都忙著跑去機場，抓拍那些急著離開的明星們了。李謙和王靖露自然也就可以稍稍放松了下來。

一碗餛飩下肚，又咕咚咕咚灌了半杯啤酒，金漢長長地吐口氣出來，“得，這事兒就到這裏為止了！我也不用瞎尋思了！”

下午剛參加完閉幕式那陣子，他臉上的失落，簡直是個人就能看出來，不過回到賓館休息了幾個小時，他似乎是歇過來了，也有可能是想明白了，到剛才李謙叫他出來一起吃飯的功夫，狀態已經略好了些。

但是，別看他話說的光棍倜儻，但神態間的郁郁寡歡，還是瞞不過人眼的。

韓順章不是什麽會勸人的，就舉起酒杯來，“來！”要知道，他平常是很少喝酒的，據朱明昱說，私底下更是滴酒不沾。

金漢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咕咚咕咚兩大口。

放下酒，點煙。

李謙和王靖露都吃得慢條斯理，這時候一邊吃餛飩一邊就笑起來，“至於嘛，不就是什麽都沒拿嘛！”頓了頓，又道：“這次入選了主競賽單元，已經算是一種進步了，對不對？一步步來嘛！”

韓順章就趕緊道：“對，已經進了主競賽單元，不錯了！”

這個話就純粹是拿來安慰人的。

不過，金漢顯然不稀罕，內心強大的人，自來就不需要別人的安慰。

他抽著煙，目光看著幾百米外黑沈沈的珠江大堤，有些苦惱地道：“這事兒吧，其實我也無奈！你要單說水平，我還真沒瞧出來我比別人差到哪裏去！你比如說陸平，他是有才華，可我也不差，但我們思路不一樣，他的那個路數，就是天然的比我受歡迎，所以他從第一部片子就開始拿獎，我他媽拍了三部戲，才混了一個進入主競賽單元！還有89級的吳涵，也差不多，拍東西能豁出命去，但拍出來就是兩邊不討好！觀眾觀眾不喜歡，評委評委不喜歡……怎麽辦？”

韓順章不知道該怎麽搭腔，就看看李謙，李謙撇撇嘴，不說話，悶頭吃餛飩。於是他就只好看向王靖露。

王靖露輕輕地捅了李謙一下。

金漢雖然看著那邊珠江呢，還是瞥見了幾個人之間的小動作，不由得就道：“行了，你們不用想辦法勸我，我不需要人安慰，我就是想不明白而已！”

李謙終於擡起頭來，嗤嗤溜溜的，一副被餛飩燙到了的樣子，演技浮誇之極，不過放下筷子擦擦嘴，他的話還是第一時刻把金漢的目光拉了回來。

他說：“真想明白明白？”

金漢看著他，“你說說看。”

李謙把自己碗裏剩下的倆餛飩撥到王靖露碗裏去，自己擦著嘴，道：“原因就一個，心氣兒太高！”

金漢楞了一下，張嘴就道：“我……”

李謙擡手，搖頭，打斷了他的話，“你不用跟我說那些沒用的，咱認識又不是一天了！你就是心氣兒太高！你自己說自己不算，我們這些旁觀的人看得才是清楚的！”

金漢滿臉不服，扭頭看向韓順章。

金漢是師兄，86級的，韓順章是91級的，倆人的在校時間沒有絲毫重合，但自從《新白娘子傳奇》劇組成立以來，兩人越來越熟，他們一個沈穩低調，一個性子豪爽，偏偏關系極佳。

此時韓順章吭哧片刻，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委婉地道：“導演嘛，沒點兒自信，是不可能把片子拍好的。”

金漢瞪了瞪眼珠子，要說話沒說出口，又扭頭看王靖露。

王靖露縮縮脖子，被金漢的眼神兒逼得沒辦法，只好說：“我倒是覺得金大哥你做導演蠻好的，我喜歡拍你的片子。”

這話等於沒說。

金漢自己尋思了片刻，大口抽煙。

片刻後，他忍不住又問李謙，“真的？我心氣兒很高？很高傲？”

李謙笑道：“你以為跟誰都能扯淡胡鬧就不是心氣兒高了？高傲這個東西，是骨子裏的！”

金漢無言以對。

李謙又繼續道：“你剛才提到陸師兄，他是個聰明人。他也高傲，但他懂得怎麽掩藏自己的高傲，或者說，他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走得順當、走的平穩。而且他也足夠的聰明，怎麽想的，就能怎麽做到。所以你看，他這一路走來，多順？一邊是市場，一邊是苛刻的評委，他就在兩者之間走鋼絲！”

頓了頓，又道：“但是你呢？還有你剛才提到的吳涵吳師兄，你們倆就是典型的太過自我！當然，你可以說你不屑於去討好任何人！既不屑於討好觀眾，也不屑於去討好評委，你只想拍你心目中的好電影！”

“可問題是，你只看見你自己，你看不見他人，看不見這個世界，所以，你怎麽知道自己認為好的東西，就一定是真的好呢？你怎麽知道你認為是拿去討好評委和觀眾的那些片子，就一定不好呢？你全然以你自己的評判標準去評判，可問題是，你的評判標準做的了數嗎？”

金漢張口結舌，嘴巴張了幾張，欲辯無言。

李謙卻像打開了安全栓的機關槍一樣，繼續狂噴，“我知道，你信封‘觀眾總是愚蠢的’那一套，我也知道，其實各大電影節啊各大獎項啊，他們評出來的，也未必就是真的好東西，但觀眾的標準，就是普世標準，評委的標準，是拿獎的標準。這說法，或許有些赤裸裸了，也實在不夠藝術，但這是現實。”

說到這裏，李謙伸出兩根手指，“兩邊，你總得靠住其中一邊吧？總不能這個世界就你聰明，就你懂電影？”

“我……”

“或許觀眾們是不懂電影的，他們只是想走進電影院看一個故事而已，但他們手裏有鈔票，可以用鈔票給你投票，或許評委們也是不懂藝術的，但他們手裏有票，可以用票給你砸出獎杯，砸出名譽！”

說到這裏，李謙攤攤手。

金漢看著他，良久，無聲一嘆。

……

當晚，酒店套房裏，王靖露洗完了澡，穿著浴袍出來，催李謙進去洗，等李謙進去洗澡的功夫，她打開電視，換了幾個臺都沒有想看的，因為《新白娘子傳奇》的不知道是第四輪還是第五輪，又開始放了，到處都是白娘子。

關了電視，她走過去，把浴室門打開一條縫，看著李謙洗澡，跟他說話，“你剛才跟金哥說那些，是不是有點太狠了？我看金哥一副很痛苦的樣子。”

李謙扭頭看看她，笑笑，“狠嗎？我沒覺得！”

頓了頓，他道：“從前年把他拉過來給我掌鏡白娘子開始，到後來給他投資拍這部《在路上》，我就一直在等，等一個像今天這樣合適的機會。現在好不容易機會到了，正式他最失落、最懷疑自己的時候，我還不得趁機會給他一棒子？”

王靖露白他一眼，“給人家一棒子還那麽得意？”

李謙哈哈一笑，“若幹年後，等老金活明白了，他會感激我今天跟他說的這些話的！他呀，就像他自己說的，不缺才華，有我在，也不缺機會，他缺的，只是把腦袋低下來，認真地去想一想，自己到底要拍什麽？到底什麽才是好的？是自己認為好的？觀眾認為好的？還是評委們認為好的？”

王靖露聞言想了想，歪著腦袋，問：“那……你想讓他拍什麽？希望他選什麽？”

李謙又笑，“我不管他想明白還是想不明白，也不管他選什麽，接下來，他該賣身還債了，老老實實去給我拍《流星花園》去！”

王靖露聞言想說話，見李謙已經關了水龍頭，就順勢把浴巾遞過去，倆人很快就一前一後走到床邊去，李謙一屁股坐下，王靖露很自然地接過浴巾給他擦頭發、擦身子，同時問：“雖然我懂得不多，但也看得出來，那個劇本應該算是偶像劇了，你覺得金大哥能拍好？”

李謙笑，伸手探進她浴袍裏去，被王靖露啪的一下子給拍到一邊去了，但李謙毫不氣餒地又伸進去，王靖露翻個白眼，不理他。

李謙一邊熟練地探營，一邊道：“你也太小瞧老金了，他看上去是屢戰屢敗，但其實呢，他只是不願意認輸，一直在鉆牛角尖罷了。拍新白那時候我就能感覺到，他的水準，可是真的不低！像《流星花園》這樣的偶像劇，對他來說就跟拍MV差不多，充其量算是一個故事版的加長MV！只要他不改我的劇本，按照我的劇本講故事，那就絕對沒問題！”

王靖露給他擦完了身子，擰著身子把他的手撇出來，帶著笑看著他。

李謙好奇，問：“怎麽了？”

王靖露笑笑，搖頭，回去放浴袍，“沒事。”

李謙原地倒在床上，雙手抱頭，微微地嘆口氣，道：“希望等到這部電視劇拍完了，老金能想明白吧！到時候我可以給他個本子，送他一個拿獎的機會……”說到這裏，他看著走回來的王靖露，問：“你想不想拿個影後？”

王靖露看著他，眼神清亮。

白的白，黑的黑，一如幾年前那般的美。

李謙滿心期待，然而她搖搖頭，微微笑意，“不想。”

李謙抿起嘴唇，不解。

王靖露到他身邊躺下，卻是突然轉了話題，問：“新專輯上市，還是第一張專輯，你真的確定不出去做宣傳？”

李謙搖頭，“該要的宣傳，讓宣傳部去做，我不出去做宣傳了。討厭那些事情，每天對著這個笑，對著那個笑，上鏡頭還要化妝，難受。”

王靖露聞言一笑，側過身來，摸著他的臉，片刻後，道：“那……咱們選個日子，搬家吧？”

李謙扭頭看看她，渾不在意地道：“好啊，你覺得可以搬了，那咱們就搬唄！”

不過說完了，他又忍不住問：“我記得你挺喜歡表演的呀，送個影後給你都不想要？那你想要什麽？”

王靖露的手指帶著一抹貪戀與癡纏，從他下巴那微微紮手的胡茬上抹過。

終於四目相對。

王靖露緩緩地道：“我想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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