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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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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沙亙亙,艷陽高懸。

李謙帶著一頂在漢中府鄉下買來的大草帽,手裏端著相機,不時就對著遠處“哢嚓”一聲拍上一張——此時的他,已經比出發之前黑了至少兩三個色度。

自順天府而口外,自口外而科爾沁,自科爾沁而河套,自河套而陜北,自陜北而長安,自長安而漢中,自漢中而天水,然後入河西走廊,一路西行,經張掖、過酒泉,在近一個月之後,李謙終於抵達了敦煌。

是的,這裏有他前後兩世都最最喜歡的莫高窟。

世界上的事情總是如此:會被普通人看到的,永遠只是光鮮的那一面,而背後的那些東西,鮮少人知。

就好比大家都知道、也都會去關註某某電影上映後掙了多少票房,某某導演大賺了一筆,某某演員紅了,光代言就怎麽怎麽天價,但是卻很少有人會去關註這部電影為什麽票房大賣,會去關註導演、編劇和制片人等幕後工作者對這部電影傾註了多少心力、多少思考,而演員為了演好這個角色,又付出了多少辛酸、多少嘗試。

也好比是廖遼的專輯大賣了,大家會說,廖遼唱歌真好聽啊,廖遼的歌真好聽啊,再不然就是廖遼這張專輯肯定賺死了……諸如此類,但沒有人會去關註,為了把李謙寫給她的那些作品唱好、為了找準最恰當的聲線、最恰當的感情,她到底投入了多少時間和精力。

說到底,一切成功的、大賣的文藝作品,包括小說、戲劇、音樂、電影等,它們雖然是商品,但卻是一種特殊的商品,哪怕是對藝術性要求最低的好萊塢爆米花大片,其中對於影片節奏的拿捏,也是極費心思的——所謂節奏,也是藝術。

簡單來說,一件大眾消費藝術品要想暢銷,就勢必要求你找準其通俗性和藝術性的結合點——通俗,和藝術,可以有所側重,但兩者缺一不可。

所以,某某演員明明大紅大紫,片酬高到嚇人,代言費也天價,但他卻仍然願意跑去演那些收入微薄的舞臺劇、話劇,或者是小眾類型的藝術片;

再所以,某某歌星明明專輯大賣,哪怕隨便接個商演都是幾十萬一場的價碼,但他卻仍然願意跑到音樂學院裏去老老實實的上課,或者去參加那些基本掙不到什麽錢的歌劇演出;

再再所以,如果李謙沒有什麽太高追求的話,拋開影視不說,僅僅只是寫歌來賣,或者幹脆自己發唱片賺錢,也已經足夠讓他這一輩子都生活優渥,且名利雙收了,甚至過上些年,成為所謂的流行歌壇教父啊、泰鬥啊什麽的,也是手到擒來,但是,他卻仍然想要去學習嗩吶、學習二胡、學習馬頭琴,去聽京戲、聽陜北民歌、聽秦腔,未來他甚至很想拜個老師,正兒八經的去學幾年京戲……

或許,單純的說包括李謙在內的這些人的做法是在追求藝術,是因為熱愛藝術等等,顯得有些太矯情、太虛了,但哪怕僅僅只是出於想讓自己持續的紅下去、持續的獲得成功,一方面去把握通俗性和商業性,一方面又要孜孜不倦的去鉆研藝術性,也是一個藝術工作者必不可少的工作——更何況,李謙是真的愛音樂。

藝術,來源於創造,但創造,來源於學習。

一個藝術工作者,一旦你不願意學習了,那你離撲街、離隕落,就沒多遠了。

而說到藝術,無論你是做美術的、做電影的、搞文學的,還是做音樂的,敦煌莫高窟,都是殿堂級的存在,是一處讓人終生都取之不盡的藝術寶藏。

李謙來到敦煌,先開著車在城裏轉悠了一圈,仔細地去對比這兩個時空裏這座城市的相同與不同,然後看到一家掛著“東來客棧”招牌的酒店,覺得不錯,就停了車進去。

訂了房間之後下樓,先花十塊錢讓人把車給洗了,然後回房間裏給自己也洗個澡,抖落身上那一路攜帶而來的塵沙,再換上身幹爽的衣服,然後又下樓來,在客棧旁邊的小賣部裏買上一個速寫本、一支鉛筆,再找家路邊店隨便吃幾口飯,他就開上車子直奔莫高窟。

莫高窟位於敦煌東南,開車大約也就是十幾分鐘。

因為是夏天,又是在沙漠邊緣,導致這邊的氣溫非常的高,幹熱幹熱的,所以這個時節,游人並不多,碩大的停車場上空空蕩蕩的不說,看門口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樣,想必裏頭人也多不到哪裏去。

買門票,進門,先粗略走一走,發現喜歡的,就駐足仔細看、換著角度看、長考,實在是太過喜歡,就拿出速寫本來草草地畫上幾筆——這裏是禁制游客們拍照和攝像的,速寫本就是為了這個買的。

石壁上的畫像,或靈動飄逸,或端莊祥和,那線條,簡直是說不出的美。

石窟內游人不多,很少有人會開口說話,大家都是安靜地走動、安靜地看。

其中不少人都跟李謙一樣,手裏拿著個速寫本,還有一些幹脆就是帶著畫板進來的,一看就應該是跟美術相關專業的大學生,人家水平高,畫架一支,畫板搭上去,很快就是一張。

李謙畫畫的水平不如人家,但對於他來說,隨手一畫,也並不追求什麽美感、什麽逼真,他要的僅僅只是記錄下某個自己需要的線條,甚至可能只是某種或誇張的或寫實的感覺。

前後兩世,他都沒專業學過美術和素描,但前世在劇組裏混導演助理、副導演的角色時間長了,就漸漸意識到美術功底對一部電影的深入影響,於是他就開始自學素描。美術這個東西,易學難工,李謙學畫畫,短期內當然也不可能提高多少,但至少,對於一個想要做導演、想要拍自己作品的人來說,最簡單的導演分鏡頭腳本,還是要會畫才行。

於是,他刷刷刷畫一張,刷刷刷又畫一張。

偶爾扭頭看看人家那些美術生畫的,他是既覺羨慕又覺可惜。

要說功底,幾個他也趕不上人家一個美術專業的學生,但以他的眼光看來,卻總覺得人家畫的東西徒有其形,壓根兒也沒摹寫出什麽神韻來。

靜下心來,他決定認認真真的畫一幅好一點兒、能拿出手來的東西。

面前的石壁上,幾位身環彩帶的女子體態豐腴,但飄飄婀娜,有騰仙之狀,一看就是隋唐時期的作品,很有可能是初唐到盛唐時期的,所以,李謙一眼就相中了,覺得自己畫這個肯定能畫好。

他相中的,很多人也都覺得不錯,事實上,同樣站在這幅壁畫前刷刷刷畫個不停的,當然也不止他一個。但畫了半天,李謙擡頭一看壁上原作,頓時覺得自己畫的是既形不似、神也沒抓住多少,於是頹然放筆,熄了逞能的心。

扭頭一看,旁邊是個帶著紗帽和墨鏡的女孩子,過肩的長頭發,熨帖的波浪卷兒,中等身材,瘦,但瘦的很有味道。而且關鍵的是,她也在臨摹,手裏拿的速寫本跟李謙手裏的一模一樣,一看就也是來到本地之後才新買的。

李謙微微側頭、斜眼兒,往人家本子上看過去,這一看不打緊,當他看清了對方的畫作,卻是立馬嚇了一跳。

她筆下的飛天畫像,那形體、那眼神、那衣袂,都充滿了一種劍拔弩張的鋒利,就好比是一劍在手的劍俠,隨時都有可能發出驚艷的一擊!

簡直鋒芒畢露!

這還是飛天?

李謙瞬間瞪大了眼睛。

但你仔細看看,咦,好像還真有那麽股子味兒。

你要真說她畫得像,那肯定不能,她這畫的飛天,要是在聊齋裏,指定不能是那種急等著招個酸秀才當金龜婿的,而是屬於一言不合、千裏之外取你首級的聶隱娘一路人物。

但你要說她畫得完全不像……這個似乎也不恰當。

只能說,個人性情不同,所以理解不同。

反正李謙前後兩世來過那麽多次,是沒有一次能從這副壁畫上看出這種鋒芒畢露的味道來,人家能看出這些東西、畫出這些東西,要麽就是天才,要麽就是瘋子。

李謙收回目光,擡頭看向壁畫,且看且搖頭。

但旋即,他忍不住,又瞥過去一眼。

巧了,那女孩似乎察覺到了側面的目光,也在同時扭頭看了過來。

她帶著的大墨鏡,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是下巴看起來略有些臉熟,但李謙在腦子裏一劃拉,頓時就確定,這肯定是不認識的,於是就沖人家露出一個笑臉,點頭示意。

女孩扭頭看了他片刻,神情冷冰冰的,卻是突然沖李謙點了點下巴,指向李謙手裏的速寫本,那意思大概是:餵,你剛才偷看我的畫來著,是吧?那也讓我瞧瞧你的!

李謙有點不好意思,想藏。

你別管人家是瘋子還是天才,那美術功底的確是能甩自己兩條街還有富餘的,自己那兩筆破畫,實在是不好意思拿給人看。

但誰讓自己剛才的確是看了人家的作品呢,猶豫片刻,李謙尷尬地笑笑,也不好意思遞過去,就把速寫本拿在手裏,沖那邊微微地側了一下。

對方身子一斜,瞥過來一眼。

然後,她臉上迅速露出一種嫌棄的表情——沒錯,就是嫌棄!

按說她帶著墨鏡呢,半張臉都給遮住了,在洞窟內這種光線下,李謙根本不可能看到她到底是什麽表情,但單純只是看她嘴角、鼻翼、下巴等處那些細微的表情變化,李謙還是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對方對自己作品的鄙夷之情。

嗯,自打來到這個時空,這還真的是第一次被人給鄙視了。

不過,純屬自作自受!

李謙尷尬地笑笑,也不辯解,就是趕緊收回了本子。

然後,趁著人家回過頭去看壁畫,沒註意這邊的功夫,他趕緊開溜。

但很快,當他站在另一處壁畫前仔細觀摩其神采的時候,那女孩居然溜溜達達的,又到了李謙身邊。一扭頭看到李謙,她雖然依舊是面無表情,但是卻沖李謙點了點頭。

李謙也沖她點點頭,然後大家各自看各自的。

片刻之後,她又拿起速寫本,刷刷刷開始畫。

李謙各種心癢,最終還是沒忍住,扭頭看過去:果然,又是一位女劍仙!

他下意識地就覺得,這個女孩子的性格,估計也得鋒利的一塌糊塗!

刷刷刷,大概也就兩三分鐘,她畫完了,扭頭盯著李謙,把手裏的速寫本一亮,居然開口說話:“你也畫一張,咱們換著看!”

她的聲音很小,小到大概只有附近一兩米的範圍內才能聽得清楚她說了什麽,但不要忘了,某種程度上來說,李謙可以算是靠耳朵吃飯的。做音樂那麽多年,別的他可能記不住,甚至見了面都認不出來,但是聲音,尤其是那些很特殊的聲音,他幾乎是一耳朵就能聽出個六七成——這個女孩的聲音,清脆悅耳,底音很高,去聲很清亮,就李謙目前所聽過的聲音來說,整個中國像這樣的嗓子,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當然,說話聲跟唱歌聲還是很不一樣的,有些人說話和唱歌的發音部位相同,但也有一些人,說話和唱歌卻是完全的兩種聲音。而且,誇張的說叫全國找不出第二個,事實上十幾億人呢,找個唱歌那麽發聲的或許不容易,但找個說話跟這種類似的,想必也不是太難。

所以,李謙定定地盯著她看了有那麽兩三秒,但還是不敢確定。

然後,他略有些尷尬地小聲說:“我……不太會畫。”

但對方很快就應聲說道:“你只是技術太差,畫吧,你看了我兩幅畫,也得讓我看回來!”

這要是換了上輩子十八九二十郎當歲嘴賤那會子,李謙保準給她來一句,那我脫褲子給你看,你也得脫褲子給我看唄?

但現在,他猶豫片刻,拿起速寫本,認真地盯著壁畫看了片刻,低下頭來,刷刷刷地畫了起來——大概也就是兩三分鐘,歪七扭八的一幅畫完成,他亮給對方看。

嗯,果然,她臉上再次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腦子裏有東西,但是你畫不出來!”片刻之後,她點評說。

“還有,畫風真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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