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裏躺著小丫鬟的身體，渺渺呆呆地看著，這是她用了一個多月的身體，目下以旁觀者的身份凝望，頗有些不習慣。

“身體都僵硬了……”渺渺伸手戳了戳她的臉頰，遺憾地嘆息，“這皮膚我養了很久的，現在總算勉強能入眼了。”可惜她們卻不得不分開了，她現在惆悵得很，不知接下來該怎麽辦。

他們一定都以為小丫鬟死了，如果她再俯身回去，是不是會嚇壞他們？

渺渺依偎著船艙沈思，臨近子時，家家戶戶業已熄燈睡下，街上偶爾有巡察的官兵走過，無人註意湖面情況。她半條尾巴浸在水裏，時不時撲騰出幾朵浪花，一刻都不肯老實。

她仰頭求助衛泠：“那我怎麽辦呢？以後都要待在這片湖裏嗎？”

衛泠涼涼地提醒：“太清湖與運河相連，你順著運河往下游，說不定還能回到王府別院。”

渺渺大驚失色：“那怎麽行？”

她都走到這步田地了，難道還回去別院過以前的日子嗎？她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渺渺抿了下唇，扶著小丫鬟的身體試圖往裏頭鉆，奈何一點變化也無，她還是她，丫鬟還是丫鬟。

渺渺沮喪極了，“都怪那個混蛋太子……”若不是他，自己也不會落得這步田地。

忽而想起一事，她靜靜揪著衛泠的衣擺，“我的血石被他搶走了，我一直沒法聯系你，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衛泠坦言：“我去了王府一趟，恰好聽見楊覆和太子的對話，得知你是在此處落水，料想你應該還在這兒。”

頓了頓，他終究沒把楊覆受傷的事告訴她，直說太子要搶奪這具身體。“我將他打昏了，順道將這丫鬟帶了過來。”

渺渺義憤填膺：“你怎麽沒狠狠教訓他？”

衛泠輕笑，“他是太子，若是出了好歹，你當我能逃得過？”

也是，朝廷的人一定會布下天羅地網逮捕他，到時候他可有大麻煩了。渺渺心有戚戚焉，很快釋然：“他這麽壞，遲早會有報應的。”

衛泠笑而不語，不用他出手，想必便有人忍不住了。

渺渺恍然，支支吾吾地開口：“那、那你把她帶出來，王爺答應了嗎？”

他別過頭，“不需要他同意。”

“……”

那便是硬搶來的了！渺渺一噎，立即慌張起來：“那怎麽行呢？他……他會不會難過？”

她原本想說“他一定會難過的”，話到嘴邊忽然打住，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萬一他也沒那麽難過呢，否則當初太子向他要人時，他怎麽給的那樣幹脆？

衛泠若無其事地哦一聲，“或許吧。”

渺渺不滿地仰視他，這算什麽回答？衛泠當時在場，一定知道很多情況，可他不大願意告訴她的模樣，她手指頭纏著他的衣裳，見他始終沒反應，最終只好可憐巴巴地放下。

“如果我死了，他會難過嗎？”渺渺低著頭。

衛泠垂眸，只能看到她烏黑頭頂，貓兒似地輕聲呢喃，大約是在詢問他，可又像極了自言自語。

蟬翼般的薄衫披在肩上，襯得她身形更加單薄，夜風一吹，薄衫浮在湖面層層漾開。渺渺驀地綻開一笑，眉眼彎彎，“他最好不要難過，因為我也會不開心的。”

衛泠怔住，定定地看著她。

渺渺順勢滑入水中，青絲在水面綻開，有如一朵巨大的蓮蓬，絢爛到了極致。她只露出個腦袋，雙目皎潔如月，“如果那個藥物很難找，我就自己去東海找，只要能變回去，多一天是一天。”

言訖，拜托衛泠：“衛泠，你先幫我看著她的身體行嗎？別讓其他人搶走了。”

衛泠許久沒出聲，過了半響才低聲：“東海那麽大，你知道在哪嗎？”

渺渺老實地搖頭，“你告訴我位置，我可以找。”

衛泠毫不客氣地冷笑，“我為何要告訴你？”

她臉色一滯，受傷地看向他。

就是這雙清明澄澈的妙目，看得人無法拒絕。衛泠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可算是拿她沒轍了，“先別去，我明日要取回一樣東西。”

渺渺下意識地：“什麽東西？”

他睨她一眼：“血石。”

渺渺咬唇哦一聲，徹底不吭聲了。

太清湖白天人多，渺渺不敢出現在眾人視線內，便躲在水底下觀望。

從水下能看到眾生百態，她閑來無事，就喜歡觀察每個人的表情，猜測他們的心情行動。曾經她用這種方式，偷偷觀察了楊覆十來年，百看不厭。

衛泠一早叮囑她不能出來，他去太子府一趟，她便老老實實地在這等著。

血石在太子那兒，即便渺渺不要了，也不能落入楊諶手中，畢竟裏頭是衛泠的血液，指不定他拿去做什麽事。渺渺一想到楊諶的臉，腦海裏便閃現他將自己推落水的場景，忍不住咬牙切齒，“壞蛋。”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麽，所以才故意把她推進水裏。渺渺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吩咐仆從不準下水，直到過去許久，才有人下去打撈她。

他怎麽會知道的？難道跟血石有關系？

渺渺百思不解，一直等待衛泠回來。

晌午過去了，日頭漸漸西斜，仍舊不見他出現。渺渺逐漸變得不安，該不是出事了？太子府戒備森嚴，她去過一次，知道裏頭的情況，衛泠孤身一人前往，能否應付得來？

渺渺越發不安，忍不住從水底石堆浮上來，隔著一層水面，看到岸上的人都陸續回家了。

霞光照得湖面一片橘紅，像染了滿湖血色，美艷綺麗。她在的這兒人煙稀少，又有一片柳樹林掩映，幾乎沒人在意。渺渺悄悄探出頭，四處張望了下，不見衛泠身影。

視線一轉，落在前方一顆樹下，她霍地僵住了。

只見樹下孑然立著一人，宛如寒山修竹，白衣玉冠，衣袂輕飏。他一動不動地眺望湖心，眸色黝深，神情憔悴，無端透出幾許蕭索淒愴之感。短短幾日光景，他便瘦了一大圈，很是虛弱，全無以前淡雅灑脫模樣，顯得失魂落魄的。

渺渺悄悄潛在不遠處，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為何就覺得心疼。

他怎麽變成這樣了？跟她認識的他一點兒也不一樣，仿佛整顆心都被掏空了，從雲端狠狠跌入泥土中，摔得一身狼藉。

是因為她不在嗎？渺渺不敢奢望，他以後能記得她，她便心滿意足了。可如若不然，他為何會這樣呢？

渺渺多想上前，告訴他別擔心，她還好好的，只是不能陪在他身邊了。

想著想著，眼眶便濕潤了，渺渺捂著眼睛無聲哽咽。不能哭，哭了又要掉珍珠了，她癟癟嘴一直憋著，直至眼眶通紅，才嚶嚀一聲鉆入水中。

渺渺在水底哭得形容淒慘，湖底沈了一地的珍珠豆子，她還在不斷地掉眼淚，口中嗚咽不休。

“我……我沒死……”

楊覆自然聽不到，她聲音小得很，跟自己說話似的。

衛泠回來時，看到的便是她這副慘兮兮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受了多大委屈。“怎麽了？”

渺渺擡起濕漉漉的雙眸，眨了又眨，不答反問：“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說罷睜大眼，看著他身後的長魚尾，“你怎麽……也？”

衛泠攤開掌心，裏頭躺著一塊血石，“以後好好收著，別再讓人搶走了。”

渺渺露出驚喜，拿過重新戴在脖子上，點頭不疊：“嗯嗯！”

她悲喜交加，是以沒註意衛泠的臉色，他模樣很疲憊，對於突然變回鮫人一事避而不答。渺渺是個缺心眼兒，再加上水底光線不好，她一直都沒發現，還當他只是出去一天累了。

衛泠沒有忘記：“方才為何哭了？”

渺渺踟躕良久，“我……剛才在湖岸，看見了王爺。”

衛泠擡眸。

她忸怩兩下，擡頭看向水面，清澈水流從頭頂淌過，初春的水溫冰冰涼涼，對他們來說很是愜意。一條紅尾鯰慢悠悠地游過，渺渺想了想，“他似乎過得不好。可是他來這裏做什麽，他難道知道我在這裏？”

衛泠看也不看，“他不知道。”

渺渺失落地垂下眼瞼，“是嗎。”

楊覆來此處，純粹是因為渺渺在此處落水，又在此處打撈上來。

他連守著她的軀殼都不能了，唯有到這裏來。

底下丫鬟收拾渺渺的遺物，在她竹簟底下找出來一個穿花錢袋，裏面有一塊玉佩，和半袋子珍珠。

玉佩是他在別院丟失的雙魚玉佩，彼時找了許久未果，還當是遺落在了某處，未料想竟被這小丫鬟藏了起來。剩下的半袋子珍珠，色澤晶瑩圓潤，是為上品。

管事拿給他的時候，神情很有幾分覆雜，那臉上分明寫著，這樣一個丫鬟，怎會有恁多珍珠？楊覆斂眸，他這才知道，他對她知之甚少。

府裏近來並未入庫珍珠，那她是打哪來的？楊覆眉宇深沈，另有一事也參不透，太子請她去府上，當真是因為被她冒犯了嗎？

若真如此，為何要請和尚誦經，並給渺渺喝下符水？

春風吹皺湖心，殘陽逐漸消失在遠處山邊，晚霞如血。他傷口未愈，又吹了一下午冷風，這會兒早已體力不支了。

腳邊水面傳來動靜，水聲咕嚕作響，光影晃動。

楊覆循聲低頭，只見一個巨大的魚尾一閃而過，被夕陽映照得璀璨生輝，照亮了他眼底的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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