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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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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得今年得空,不必理會朝中瑣事,於楊覆來說不失為一件好事。聖人允其告歸休沐,元宵節後再回朝當職,算一算還有十來日光景。留宿城內難免受人叨擾,他來別院只為圖個清凈,每年春節都在皇城裏過,今年落得清閑,倒想嘗試一回尋常人家過年的氣氛。

渺渺從他身前繞過,來到珠圍翠擁的床榻前,玉帶分開繁瑣帷帳,床上鋪設齊整,幹凈利落。她抱著罩單犯了難,接下來該如何做?

窗明幾凈,暖融融的日光打在她身上,單薄纖瘦的身條動作生疏,眉尖微攏,模樣認真。

楊覆尚未離去,低頭整理織金袖襕,“方才去哪兒了?”

聞言渺渺一楞,屋裏只有他們兩人,這話應當是對她說的吧?可她要怎麽回答,總不能說偷偷哭去了……這也委實丟人了些,她停下手中動作,慢慢吞吞地回答:“我撒謊騙了王爺,覺得慚愧,不敢再繼續伺候。”

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楊覆擡眼笑看她,清雋眉眼漾著淺淡笑意,春風襲來,霎時間朱甍碧瓦璀璨生輝。“你欺瞞本王,確實應當受罰。”

渺渺癡癡地看怔了,怎的有人笑時這樣好看,將她心裏空缺的那一處迅速填滿。別說懲罰她,這時候無論要她做什麽,她大抵都會點頭。

楊覆頓了頓,“不過看在今日除夕的份上,便先欠著,改日再提。”

眼瞅著他要走,渺渺有些失落,多希望他能再待一會兒。她抖了抖牀單,雙眸驟然一亮,“王爺!”

被她一驚一乍的聲音喚住,楊覆駐足回望,“何事?”

渺渺略有羞赧,打著商量的口吻:“婢子以前在後院當值,從未做過這等細活,生怕做得不夠好,被岑韻姐姐責怪。您能否在一旁監察著,若有不妥的地方,隨時指正婢子?”

居然要王爺給她做監工,她可真個有本事。渺渺初來乍到,對人們等級尊卑意識不深刻,一心一意想留下楊覆罷了。

楊覆沈吟,“你若不會,便另外喚人過來。”

渺渺急急解釋,“府裏上下都忙得很,每一個人都很忙!”她著重強調每一個人,生怕他聽不懂。

小丫鬟眼巴巴地想留住他,目露殷切,讓楊覆想起她說“我喜歡你”時堅定的神情。弱小的身體裏生出無窮力量,仿佛有排山倒海之勢,無論誰都不能阻攔她。

合著今日沒什麽事,他本欲到雲晉齋一趟,目下被渺渺一攪和,反而沒了那心思,“本王知道了,忙你的吧。”

楊覆坐到窗前翹頭案後,隨手拿起桌上一本野史。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渺渺的動作,深不見底的烏瞳凝睇她半響,小丫鬟瞧著興高采烈,唇角彎起活潑爛漫,為岑寂室內平添幾許生機。他斂眸看書,心思卻早已飄遠。

楊覆只在內室待了半個時辰,時間一到便去了雲晉齋。渺渺笨拙得很,將床榻弄得一塌糊塗,最終還是岑韻忙完了手頭活計,拯救她於困苦之中。

盡管被岑韻數落了兩句,但渺渺依然心情愉悅,明媚笑靨裏的饜足掩都掩不住。岑韻問她發生什麽好事,她搖搖頭神秘兮兮道:“不可說。”

結果便是被賞了一個毛栗子,敲得眉心泛起一片紅。

渺渺捧著小臉傻笑,待到周圍只剩她一個人時,才偷偷摸摸地從袖筒裏掏出一塊雙魚玉佩。這是她收拾床榻時偶然發現的,許是四王無意遺落,恰好被她拾起。渺渺本欲給他放回原處,臨時轉變心意,悄悄藏在袖子裏。

這是他貼身佩戴的飾物,上頭還有兩條魚,雖然明知沒有特別寓意,但渺渺還是忍不住想珍藏。冒著被發現後嚴懲不貸的危險,她執意要將此物偷出來,不為別的,蓋因日後見著這枚玉佩,便如同看見他一樣。

趁著晌午用膳時間,渺渺偷回下人房中,將玉佩跟珍珠一並放在錢袋中,藏於簟褥之下。

不過一個早晨的光景,府裏便改頭換面,一派喜氣洋洋的喧鬧氣氛。每逢過年,府上婢仆月錢翻倍,今年更有四王親自給的賞賜,教人如何不高興。袁管事特意在城內請來戲曲班子,在正院搭建戲臺,忙裏忙外很是熱鬧。

渺渺與一幹人一並用過午飯,因沒甚胃口,是以只扒拉了兩口白米飯。她吃不慣人類的膳食,更喝不慣茶湯乳酪,她只愛喝水。再加上從早晨起便頭昏目眩,身體不大爽利,因上午太忙沒工夫理會,目下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岑韻的話她一句沒聽進去,“吃得這樣少,難怪這麽瘦。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個兒好歹上心一些。”

渺渺恍惚頷首,“我知道了,岑韻姐姐。”

岑韻乜她一眼,並未發現她的異常,倒是被院內戲班子攫住了註意。青衣花旦在後頭準備,袁管事向四王征詢過意見,最後確定兩曲兒家喻戶曉的名劇。此時楊覆正在雲晉齋小憩,他無需操心,一切交給管事打理即可。

渺渺何曾見過這等架勢,盯著臺前好奇地睜大眼,對晚宴分外期待。難怪衛泠總愛到處游玩,原來外頭有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她在湖裏豐富多了。

好不容易挨到日暮西陲,銀松枝椏上的積雪被餘暉映照,反射出耀目的橘紅色光。渺渺瞇起雙眸,遠遠地便覷見廊廡盡頭的人,他從月亮門下轉出,正往此處行來。步履從容,鳴珂鏘玉。

晚上有家宴,袁管事聽從他吩咐凡事從簡,饒是如此仍舊難掩奢靡。桌上珍饈玉饌,滿滿當當鋪了一桌,偌大的桌上只坐著他一人,楊覆霎時沒了胃口,只象征性地舀了兩顆桂花湯圓。

身邊有道目光分外明亮,楊覆偏頭望去,果見小丫鬟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手。修長玉指握著青釉彩繪勺柄,勺內躺著圓滾飽滿的湯圓,看著十分誘人。渺渺從未吃過這等食物,這是有一回見到,格外有興趣。

房內烏壓壓圍了一圈婢仆,楊覆揮手讓泰半人退出去,僅留下渺渺和另外一丫鬟。

他將勺子放回碗中,挑唇笑問:“渺渺,想吃嗎?”

渺渺點頭不疊,白白圓圓的小團子,咬一口還會流出甜香的餡兒,早在楊覆吃第一口時便誘惑住她。

楊覆讓旁邊丫鬟另添一副碗筷,示意渺渺,“坐下來陪本王一道用膳。”

若是別人一定會惶恐至極,推推拒拒道一聲不敢。然而渺渺不盡然,她不敢置信地踱到跟前,水眸清澈瀲灩,“王爺說真的嗎?”

楊覆語帶揶揄,“本王從不撒謊。”

這是在笑話她早上騙人的事,渺渺才沒他這麽小心眼兒,一件事記一整天。她毫不忸怩地坐在楊覆身旁,因為驚喜連頭疼都不那麽難耐了,她學著楊覆舀一顆白嫩嫩的湯圓送入口中,牙齒咬開軟糯皮層,桂花餡兒溢滿口腔,甜香十足,讓她由衷稱讚,“好吃!”

大眼睛愉悅地瞇起,滿足的模樣跟從未吃過似的。

看著她吃飯,連帶著自己食欲也開懷不少,楊覆若有所思地支頤,“以往過年你都吃什麽?”

大湯圓將她臉頰撐得鼓鼓,她嚼了兩下艱難咽下,“水草和小蝦。”

楊覆動作微頓,“水草?”

“……”

渺渺自知說錯話,埋頭悔得腸子都青了,正思量著該如何挽救,卻聽楊覆喟嘆一聲,“多吃些。”

她擡頭,卻看不清楊覆眼裏的情緒。

殊不知楊覆誤以為她家境貧寒,大過年的都沒一頓好吃食,對她分外憐惜。

渺渺不明其意地哦一聲,聽話地吃了不少。她食相不算文雅,同那些個細嚼慢咽、拘謹矜持的大家閨秀不同,然而卻不顯粗俗,意外地舒服。看她吃飯便覺無比滿足,好似天底下珍饈佳釀都在眼前,再無奢求。

因著她在,楊覆比往常吃得多些,事後袁管事進來收拾時,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

楊覆對戲曲興致不高,聽了兩曲兒便起身回屋,袁管事還當他不滿意,草草打發了戲班子回去,惕惕然上前關懷。孰知他只是倦了,意欲躺在榻上休息半個時辰,並吩咐管事:“晚上要守歲,記得喚醒本王。”

袁管事連連應下,輕手輕腳地退出內室,讓一幹人等不得進去打擾。

渺渺一頓飯吃得心滿意足,連帶著精神頭兒也活絡不少。方才同她一起伺候的那個丫鬟,看她的眼神可謂崇敬羨慕,連帶著跟她說話都客氣幾分。

聽岑韻說晚上要守歲,她頗為新鮮,精力充沛地跺跺腳,“真的會放煙火嗎?”

岑韻微微一笑,“會的,每年都會。”

渺渺雀躍地歡呼一聲:“我也要守歲!”

往常她都是躲在水中,從水面看外界,有如鏡花水月。常常聽得砰砰響聲,天空炸開燦爛火光,朦朧似夢,瞧不真切。如今她能真真切切地站在地面上,同他一起看煙火,是夢寐以求的時刻。

夜深漸深,雖已立春,但夜裏依然寒意透骨。有許多丫鬟受不住凍,早早地便回屋休息了,人群漸次稀疏四散,及至子時,院外只剩下守夜的丫鬟和另外幾人。岑韻端來燙面炸糕,一人一個遞到跟前,“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還有好一陣等呢。”

到了渺渺跟前,她蔫蔫地搖搖頭,“謝謝岑韻姐姐,我現在不餓。”

她方才吃得多了,積在腹中不能消化,再加上夜裏天寒,頭昏腦漲,不舒服得緊。岑韻見她模樣難受,勸她回屋休息,她卻固執地堅持,“我要等。”

她一定要等楊覆出來,同他一起看煙火,同他一道迎來下一年。如此難得的機會,錯過就太可惜了。

岑韻道她缺心眼兒,借了件披風給她披上,“若是累了就先坐著休息一會兒,待時候到了我叫你。”

渺渺感激地笑道:“好。”

廊下石階冰涼,渺渺卻毫無怨言,小腦袋倚靠這廊柱,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楊覆出來時,第一眼便看到小小一團縮在門外,頭微垂,大約睡了過去。他緩步上前,只見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縮進披風中,臉蛋通紅,喘息短促。

楊覆攢眉,俯身探上她的額頭,果然滾燙得厲害。

他正欲命人傳喚郎中,卻被一只小手緊緊攥住袖緣。渺渺原本就不敢睡熟,被他的動作驚醒,下意識便要留住他。

因為發熱,雙眸水潤澄亮,殷殷切切地將他看著,毫不掩飾其中傾慕。這雙大眼睛裏流瀉的情緒,幾乎要將他整個淹沒,楊覆怔忡,“渺渺。”

頭頂穹隆驀地炸開一聲巨響,火花四射,絢爛多彩。接二連三的煙火在半空綻放,映照在兩人身上,光華流轉,靜謐無聲。

渺渺揉了揉眼睛,努力朝他揚起笑靨,“王爺,新春愉快。”

言訖,緩緩闔上雙目,軟身向後倒去。楊覆眸中微動,伸手撈住她單薄身子,帶往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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