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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再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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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寧渾身毛發下意識豎起。

借著樓道窗戶照進來的月光, 單寧看清了那影子的主人。他退了兩步, 心裏卻稍稍安心, 用無辜的圓眼睛看著走下來的人,還小聲地“喵”了一聲。

下來的正是丁山鳴丁專家。

丁專家的唇很薄, 因為這段時間都沒好好進食,唇色不太好看,也沒有半點豐潤的感覺, 幹癟又暗淡。他低頭打量著單寧,像是想從貓的神情和眼睛裏看出點什麽。

貓的面部表情比較少,看上去常常是面無表情的模樣, 要從表情上辨認出貓的情緒比較困難。

單寧也不覺得害臊,見丁專家沒有厭惡或者惡意, 又對著丁專家“喵”了兩聲。

丁專家喉結輕輕滾動了兩下。

他蹲下, 對單寧說:“過來。”

單寧小心地看著他。

丁專家聲音比白天更加嘶啞:“過來。”

單寧往前走了兩步, 在丁專家面前蹲著,繼續仰頭看著他。

丁專家說:“你果然聽得懂我說話。”他的嗓音十分艱澀, 像是喉嚨被人割了一刀, 每說一句話都會撕裂傷口、湧出鮮血,所以他說得非常慢, “是你嗎?文蘭, 是你嗎?”

單寧心臟像是被一只手猛然攥緊。

民間有傳說, 說黑貓可以通靈,死者的靈魂能借由黑貓回到親人身邊。他的爪子雖然是白色的,但全身都黑溜溜, 夜裏冒充一下黑貓完全沒問題。

文蘭?文蘭是丁專家的妻子嗎?

丁專家誤以為他這只黑貓是他的妻子?

單寧又往前一步,仰頭看著丁專家。

丁專家說:“還是小傑?小傑你最像媽媽。小的時候你媽媽也是這樣,有點怕我,又試著靠近我。大家都覺得我很怪,只有你媽媽不嫌棄。”

一人一貓在黑暗裏呆了很久。

丁專家一直在和單寧說話。他一個人安靜太久了,也一個人痛苦太久了,思念和悔恨時刻折磨著他。從丁專家的話裏,單寧知道了丁專家和他妻子的過去,也知道了丁專家一家人平日裏是怎麽相處的。

在某些方面格外出色的人,很可能在另一方面會有缺失。

丁專家就是這樣的。

丁專家是一個出色的畫家、也是一個出色的專家,但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和合格的父親。為了推敲案情,他可以連著一個星期呆在辦公室裏,三餐胡亂地對付,全神貫註地分析著每一個線索。

丁專家在生活方面也有很多問題,他可以從一根頭發或者一個擺件挪移的位置還原出罪案現場,卻沒辦法照顧好自己,更別說照顧妻兒。他的妻子和他從小就相識,熟悉他的脾氣,知道他的所有需要,永遠安安靜靜地陪在他身邊,為他準備好一切。

兒子的成長也從不需要他操心,都是他的妻子在教育。

有些人的存在就像空氣一樣。

平時空氣沒有什麽存在感,可一旦到了沒有空氣的地方,人很可能堅持不了多久就窒息而死。

丁專家說:“上個月我答應你們,說要陪你們去游樂場玩。但是這個月月初太忙,我又給忘了。你一直很想去,你媽媽也很想一家三口好好玩一天,但我沒有做到。”丁專家眼裏泛著淚光,“你們願意回來看我嗎?我這樣的丈夫、我這樣的父親,你們還願意回來看我一眼嗎?”

單寧有些難受。

丁專家說:“你們出事之後,我回家看過。你媽媽的手機摔到了一邊,她正要給我打電話。她差一點就把電話打過來了,但最後還是沒打成……”他的眼淚湧了出來,“爸爸真是沒用,爸爸真是太沒用了。”

單寧走上前,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按在丁專家手背上。

貓的掌心有肉墊,觸感非常奇妙。單寧特意收起了尖利的指甲,小小的貓爪看上去柔軟又無害。

丁專家再也無法控制決堤的悲傷,伸手把單寧抱了起來:“小傑,文蘭,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他聲音嘶啞,染著哭意,“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一定好好陪你們,絕對不讓你們兩個人自己在家。我、我帶你們去玩,你們想玩什麽都成。”

單寧挨在丁專家懷裏不動。

一人一貓在客廳裏呆了好一會兒,丁專家才站起身來,挪動發麻的雙腿,把單寧抱到門邊。

單寧仰頭看著丁專家。

丁專家哭過了,臉上那種死氣沈沈的感覺少了大半。雖然還是瘦得厲害,但眼睛已經沒那麽黯淡。

丁專家打開門,彎身把單寧放下地。

單寧轉身看向丁專家。

丁專家啞聲說:“回去吧,回你的主人身邊去。”

單寧圓眼微睜。

丁專家半蹲著,伸手揉揉貓兒小小的、黑黑的腦袋:“你身上有人的氣味,應該是很親人的家貓才對,你不回去你的主人會擔心的。”他頓了頓,註視著單寧說,“你很聰明,謝謝你。”

單寧“喵”地一聲,像在回應丁專家的話。

丁專家說:“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他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我不該這樣。真相到現在都沒查明。我一走,這件事很可能會被壓下不再提起,真的當成入室搶劫結案。”

單寧又“喵”了一聲,表示附和。

丁專家說:“要是我一蹶不振,那真相就再也沒有人去查了。我會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早點恢覆過來,再回到特案隊去。他們對文蘭和小傑下手是因為怕我,所以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他們怕什麽,我就做什麽——反正我已經沒什麽好在意的。”

單寧又擡起爪子輕輕按上丁專家的手背。

丁專家說:“謝謝。”

丁專家帶著單寧走到大門前,打開門讓單寧出去。

單寧走出門外,回頭看了看丁專家。

丁專家還站在門後,像是要目送他離開。

單寧沿著原路返回。

走到前面一盞路燈下,他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丁專家還站在那兒,依然是那形銷骨立的模樣,但目光多了幾分柔和。

單寧沒再回頭,飛快地消失在西香街的轉角處。

單寧沒查到什麽,也沒見到含冤的靈魂,但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怕霍銘衍一個人在家會遇到什麽。

比較青繩鏈現在不太穩定。

單寧飛快往福壽裏趕。

他們的房間還亮著燈。

單寧嫌從門口進太慢,爬上圍墻,然後爬上二樓的窗戶,用腦袋頂開窗子擠了進去。

霍銘衍居然不在屋裏。

單寧楞了一下,瞅了瞅亮著的燈,走到門口弄開門跑了一段路,趴在欄桿底下往樓下偷窺。

下面有客人。

單寧微微一怔。

這客人他還見過,正是那個疑似“雲家人”的面具男。

這人怎麽會來找霍銘衍?

單寧躡手躡足地下了樓梯,跑到離沙發近一些的地方偷聽他們說話。

“我沒有這個打算。”霍銘衍的聲音先響了起來。對上別人,霍銘衍的語氣一向沒什麽波瀾。

單寧敏銳地聽出霍銘衍的不耐煩。

甚至還有點厭煩。

“希望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那面具男說,“雲家很有誠意。你的情況很危險,已經有東西發現你的存在,雖然我們已經想辦法斬殺了大部分海瞎子,但很有可能還是有一部分海瞎子逃脫去報信。它們有意覆活它們的主人,那是個非常危險的妖魔。”

“我無意與你們雲家任何人結婚。”霍銘衍語氣多了幾分冰冷。

單寧一聽到“結婚”兩個字立刻炸毛了。

居然敢打霍銘衍的主意!

簡直想死!

簡直是不想活了!

單寧一下子跳上沙發,從沙發背借力一蹬,淩空躍起,擡起爪子往那面具男臉上一撓。

面具男猝不及防地被單寧狠撓一下,戴著的面具掉了,露出了猙獰無比的半張臉。他眼眶那地方凹了下去,像是被什麽怪物狠狠地咬了一口,整個眼珠子都不見了。如果說他剩下的半張臉還算不錯的話,那麽這被面具擋起來的半張臉簡直可以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來形容。

面具男從未遭遇過這般奇恥大辱,也顧不得撿起面具帶上,目光森冷地盯著單寧,擡手就要往單寧脖子上掐。

單寧被面具男面色猙獰地伸手掐來,寒毛一豎,才要跳開,卻已經被霍銘衍眼疾手快地抱進懷裏。

霍銘衍淡淡地看著面具男,目光沒有嫌惡,也沒有震驚,仿佛沒看見面具男臉上可怕的創痕。他開口說:“我想我已經把我的意思說得很清楚了。”

面具男沒了剛才的冷靜與倨傲,語氣森寒:“你的意思?你自己能做主嗎?”

“請回吧。”霍銘衍無意與面具男糾纏下去。

雲家到底出了個聯邦功臣,海灣又是他們的地盤,鬧得太難看也不好。

面具男陰冷地看了霍銘衍懷裏抱著的單寧一眼。

單寧昂起腦袋與面具男對視,從喉嚨裏發出警告般的低吼。

這是他跟貓老大學的。

貓老大說遇到敵人就該這樣!

管對方是什麽東西,氣勢上不能輸!

面具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霍銘衍用手攔著單寧,不讓單寧再亂動。

單寧安安分分地窩在霍銘衍懷裏。

到外面傳來車子啟動的聲音,單寧才開口:“他走了。”單寧有些憤怒,“你不該攔著我,你不攔著我我能再撓他幾下!”

霍銘衍說:“他不是普通人。”

單寧沈默。

霍銘衍把單寧拎上樓,把單寧帶去洗澡。相處久了,單寧已經不會再因為霍銘衍給自己洗洗擦擦而羞恥,而是非常享受霍銘衍的伺候。他把小腦袋擱在霍銘衍手腕上,由著霍銘衍給他揉揉搓搓,時不時舒服地喵一聲。

洗白白結束,霍銘衍把單寧帶到床上。

單寧自發地躺到霍銘衍腿上,屁股坐著霍銘衍的大腿,腦袋挨在霍銘衍肚臍那兒,擡起腦袋蹭了幾下,嗅著霍銘衍身上散發的無比熟悉的氣息。

霍銘衍擡手給他撓下巴。

單寧舒服地瞇起眼享受了一會兒,突然又記起剛才的事兒。他頓時坐了起來,一臉嚴肅地說:“剛才那家夥太可恨!”

霍銘衍說:“不用理他。”

單寧才沒那麽好脾氣。他咬牙切齒:“口口聲聲說什麽很有誠意,那是有誠意的態度嗎?分明是在欺負你!他那些話的意思分明是你需要那什麽雲家幫忙!”

霍銘衍說:“由他說去。”他擡手去掃單寧的背,給炸毛的單寧順毛,“我需要的是你。”

單寧小心臟怦怦地跳了幾下,接著又更加氣憤了:“後面那些話就更可恨了。你自己的事你不能做主,誰能做主?”

單寧憤憤不平地罵完,突然又沈默下來。

霍銘衍自己的事,真的能由他自己做主嗎?

單寧一下子啞了。

不能的。如果霍銘衍能夠給霍家帶來好處,那麽他家裏很可能會收回給予霍銘衍的自由。

這真是諷刺。

你沒用的時候放任自流。

你有用的時候又要你盡義務扛責任。

單寧一下子想到那個讓他們分崩離析的夏天。

那時候的他怕了,怕的就是霍銘衍會像他的母親一樣,選擇了家族,選擇了權勢,選擇放棄曾經打動過他的東西。他覺得自己的分量那麽輕微,甚至不能讓霍銘衍對他多笑一下,他們的愛情連父母之間有過的感情都比不上。

比起那些強大到無法抗衡的東西,自己內心的懦弱退縮和戀人的無動於衷更容易將一個人徹底擊敗——

有時他們連戰都不敢戰,直接落荒而逃。

“我不會和別人結婚。”霍銘衍開口。

單寧揚起腦袋看著霍銘衍。

霍銘衍說:“早在把青繩鏈送給你的時候我就決定了。”

單寧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口。

這還是他第一次從霍銘衍口裏聽到這樣的話。

以前霍銘衍是冷淡的,內斂的,連情緒都不怎麽表露。

這段時間以來霍銘衍比以前坦率了許多,但大多時候也只是迂回地提及關於他們的未來的打算。至於許多年前為什麽要把這麽重要的青繩鏈送給他,霍銘衍一直閉口不談。

單寧也不敢問。

現在霍銘衍終於說了出口。

單寧心裏酸酸沈沈的。

霍銘衍把單寧抱進懷裏:“就算是父親親自開口,我也不會妥協的。結婚這種事本人不願意,難道他們還能逼著我去結?大不了我不當霍家人、不當元帥的兒子。”說出這個決定之後,霍銘衍的心情明快了不少,“你害怕嗎?”

“我怕什麽?”雖然晚了幾年,霍銘衍的話還是讓單寧眼眶發熱。他用腦袋蹭霍銘衍胸口,兇狠地說,“誰要是敢來搶你,我就撓花他的臉!”

“好。”霍銘衍說。

霍銘衍問起單寧去西香街調查的事。

單寧說:“玉八卦沒動靜,不過我見到了丁專家。”他把丁專家的那些話告訴霍銘衍。

霍銘衍聽了有些沈默。

這大概是很多人的通病。對於身邊的東西、對於無條件對自己好的人,往往會不小心忽略掉。等失去了對方才察覺自己四周的空氣像是被驟然抽空了,痛苦得快要死去。這樣的痛楚他雖不至於體會得像丁專家那麽深,但也曾經感受過。

曾經單寧也是那樣,不管他怎麽冷淡、不管他怎麽拒絕,第二天都會如期出現在他面前,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或者大大的擁抱。

他總是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永遠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單寧的好。

直到單寧突然從他的生活裏消失。

沒有了每天聒噪的閑聊,沒有了每天的擁抱和親吻,沒有了無條件的容忍、關心和陪伴。

整個世界安靜到可怕。

霍銘衍只能說:“幸好他想通了。”

單寧說:“是啊,幸好能想通,要不就遂了那些混蛋的意,沒辦法把真正的兇手給揪出來了。”

霍銘衍點頭。

單寧打了個哈欠,挨著霍銘衍說:“我有點困了。”

霍銘衍掃著他的背:“睡覺吧。”

一人一貓窩在被窩裏一起入睡。

第二天早上單寧去上班,和老成一起開著巡邏車去了西香街那邊。

他們得回訪投訴者,聽聽他們對這次投訴的意見,讓他們簽個名。

單寧看了看投訴人地址,發現是西香街13號住戶打來的。他轉頭對老成說:“還以為是旁邊那棟居民樓投訴的呢。”畢竟他們昨天遇到的是那個裁縫店的老太太。

老成說:“應該是他們一起投訴的吧,總要選個代表出來打電話。”

單寧覺得老成說得有道理。

他帶著反饋表去西香街13號按門鈴。

這次總算有人應門。

出來的是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戴著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一看就是文化人。他看了單寧帶來的反饋表,又向單寧確認:“你確定他會按照圖紙來挖?”

單寧禮貌地回應:“如果您還是擔心的話,我們會在他完工之後再去覆核。”

中年人說話非常斯文:“我相信你們。”他在反饋表上簽下了自己名字,字體龍飛鳳舞,頗有氣勢。

單寧拿回反饋表,看著中年人重新關上門進了裏頭,才招呼老成繼續去巡邏。

而就在他轉身的剎那,玉八卦又輕輕震顫起來。

單寧一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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