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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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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寢殿之中, 蘇銜仰面躺在床上無所事事。他素來不喜歡眼前有太多人,眼下謝雲苔又去端藥了,整個寢殿之中就只剩了他一個人, 他不吭聲,殿裏就安靜得一點聲響都沒有。

沒過多久, 一小宦官進了殿來, 被屋裏的死寂惹得縮了下脖子,才又小心翼翼地繼續往裏走:“大人。”

蘇銜瞥過眼,小宦官堆笑:“韋公公來了,想看看您。”

下一瞬, 蘇銜即騰起身, 仍是沒穿鞋, 大步流星地走向殿門口:“師父!”

殿門外靜候的中年男子聞言提步,邁過門檻,殿中安寂的氛圍旋即變得其樂融融起來。內殿之中,姜九才立於聖駕身邊, 眼看皇帝的神色一分比一分更沈,最後無奈地搖一搖頭,發出一聲長嘆。

丞相大人對他師父——也就是暗營督主韋不問, 素來比對皇帝親近,從十五年前就是這樣的。

那時皇帝初登大位, 丞相還是個八歲的小孩子。皇帝著人將他接進宮中,屏退旁人,只留了姜九才在殿中侍候。於姜九才而言, 那日的種種心驚便時至今日仍歷歷在目。

皇帝初時並未料到蘇銜脾氣這樣倔,將昔年的事情與他說了個大概,就循循善誘地開口:“所以朕是你親爹,叫爹。”

孰料蘇銜一眼冷冷橫去:“嘁,這麽多年我娘不管我,是因為她死了。你也死了嗎?現在憑什麽讓我叫你爹!”

姜九才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嚇得跪地,又瑟瑟縮縮地幫著解釋,說陛下也有苦衷。

皇帝確是有苦衷,先帝一貫嚴厲,絕不會容忍兒子與臣妻通|奸這樣的醜事,哪怕二人是在各自成婚前便已有情在先也不可容忍。一旦道破,儲位必定不保。所以皇帝才不得不忍了這麽多年,其間顧宜蘭被逼死他也不好出手。

皇帝倒也沒與蘇銜生氣,耐心道:“管朕叫爹,你就是皇子了,朕把你接到宮裏來。”

“誰稀罕!”八歲的蘇銜莫名被這句話激怒,歇斯底裏地咆哮,“誰稀罕當皇子!我不需要你這樣的爹,我這輩子都不會認你!”

說完,他轉身就跑。遲來八年的父子初見就這樣不歡而散。

皇帝心中苦澀,對顧宜蘭的思念與愧疚令這股苦澀發酵得更加濃烈。他於是著人暗查了蘇銜在蘇家過得如何,近來有什麽想要的,不幾日便得知蘇家雖因昔年他安排去的道人所言留了蘇銜一命,但也不過就是留了一命而已。蘇銜已經八歲了,他們連個先生都不肯給他請,他想讀書認字只能去堂兄弟那裏偷聽。

他便又叫來蘇銜,試探著提出:“你認朕當爹,朕請老師教你讀書。”

然而蘇銜眼睛翻上天:“讀書有什麽意思!”

“唉,這什麽話?”皇帝一懵,只道這孩子其實並不愛讀書,忙道,“自然要好好讀書,日後才能有學問。”

蘇銜眼睛一轉:“沒勁。”想了想,又道,“要不你給我找個師父,教我習武,我就讀書。”

皇帝當然欣然應允,這就要傳大將軍來親自教他,結果他還不要。他說:“我看那天飛檐走壁帶我進宮的公公很厲害,我要他教!”

皇帝一時不敢跟他擰著來,只好傳韋不問進宮。韋不問早年是江湖上的俠士,功夫了得,奈何兩年前碰上了天災。天災無情,管你是什麽大俠都沒飯吃,韋不問不忍家中妻兒餓死,這才投到了暗營,憑著一身功夫當了督主。

結果韋不問一來,蘇銜立馬清清脆脆地叫了“師父”,態度恭敬又親熱,看得皇帝郁結於心。

由著他拜完了師父,皇帝終於又開口:“你要的師父朕給你找來了,該叫爹了。”

然而蘇銜卻說:“憑什麽?”

皇帝:“剛才說好的啊。”

蘇銜鼻孔朝天:“剛才說的是你找人教我習武我就肯好好讀書,跟叫爹有什麽關系?”

皇帝氣得面色鐵青。

之後的這麽多年就一直是這麽過下來的。蘇銜一直尊師,對韋不問極好,但始終不肯叫皇帝一聲爹。當中皇帝也曾惱火,覺得自己已經容忍許多,身為天子豈能被個小孩子將住?軟得不行便也試過硬的,威逼恐嚇都試過,亦抓住過他鬧脾氣的機會動過板子。最後的結果卻是讓他更為愧疚。

因為他發現,蘇銜並不是在“將”他,是心裏真的有怨,寧可被打死都不願低頭,甚至寧可在一直苛待他的蘇家待著都不願低頭。

皇帝之後便不再逼他,在他十六歲時讓他當了侍中,又尋各種各樣的機會讓他去六部歷練了一圈。後來意外地發現,蘇銜竟真的很有本事,比幾個年長的皇子都還要強些。

所以在蘇銜及冠之年,皇帝力排眾議讓他當了丞相。

當了丞相,也還是不肯認爹啊……

姜九才有點心疼陛下,悶頭想了想,悄無聲息地退到側殿,端了盞新茶進來:“陛下,您嘗嘗這茬,丞相大人年前出京辦差帶回來的。”

皇帝知其意,一聲苦笑:“放著吧。”

謝雲苔在幫三皇子將東西送到後回了宮,先去禦膳房端了蘇銜的藥來,又按他的吩咐找了昨天那種梅子。尋到梅子是瞧了瞧,有道昨天沒有的蜜棗看起來也不錯,便也取了一小碟,一並端到紫宸殿去。

尚未邁進殿門,一陣笑聲已傳出來。謝雲苔微怔,擡頭看去,蘇銜正盤坐在榻桌前拍腿大笑:“來來來,我贏了,二百兩銀子,師父不許賴賬了。”

師父?

謝雲苔舉目看去,一時詫異這人看著像位公公,但也沒說什麽,安安靜靜地將托盤放下,先端了藥過去。

蘇銜正悠哉地將桌上的骰子丟進瓷盅裏,信手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跟著就嚷嚷:“梅子呢!”

“有的。”謝雲苔折回桌邊,一手一只小碟,將梅子與蜜棗都取了來,任由蘇銜挑選。

蘇銜又搖起了瓷盅,搖得劃拉劃拉的,一扭頭:“餵我。”

謝雲苔怔了怔,訕訕看一眼韋不問,覺得當著長輩的面不好這樣,小聲:“公子殘廢了嗎?”

這是他之前拿來駁她的話。她要餵他喝藥,他不樂意,張口就是這樣一句。

未曾想蘇銜理直氣壯:“對啊,爺殘廢了。”

“……”謝雲苔臉色一垮,只好將那碟蜜棗先放在榻桌上,騰出手揀了顆梅子餵給他。

韋不問打量她兩眼,問蘇銜:“阿致呢?”

“哎,不要提這麽掃興的事情。”蘇銜搖著頭,骰子盅一叩,揭開。兩個六,第三個碎成了粉。

韋不問定睛一看就笑了,悠悠調侃:“內力調運得不行啊徒弟。”

“我這是受著傷氣息不穩!”蘇銜受挫地往後一倒,躺到枕頭上生悶氣。

一個下午,殿中一直這樣其樂融融。謝雲苔無事可做,立在一旁兀自想著心事。

三皇子還是太奇怪了,她試著勸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是只覺得怪異。

臨近傍晚,韋不問從殿中告退。謝雲苔看了看時辰,再度去了禦膳房,為他端了晚膳來。蘇銜這大半日又是搖骰子又是下棋,玩得盡興。胃口便也不錯,執箸就夾了排骨,連啃了兩塊。

謝雲苔一語不發地幫他盛了碗湯,心下斟酌再三,終是開了口:“公子……”

“嗯?”蘇銜擡眸,打量兩眼,多少看出她又心事。笑一聲,夾了塊雞丁餵到她嘴邊。

謝雲苔微微張口,乖乖將那塊雞丁吃了,覆又道:“奴婢遇到點事,覺得奇怪,想和公子說說。”

她想不明白,要問也只能問他了。她反反覆覆地思量過,雖然他這人心眼挺小,睚眥必報,但“壞話”是三皇子說的,應該不至於怪到她頭上。三皇子又身份貴重,他該也不至於為這個找三皇子的麻煩。

她便斟字酌句地開口道:“奴婢上午時去禦膳房為公子端藥,碰上宮女急著要往外送東西,就幫了一把,結果碰上了三殿下。”

蘇銜一滯,放下筷子:“殷臨暉?”

“……應該是吧。”謝雲苔不知三皇子名諱,自顧自繼續說,“他……他知道一些公子身邊前幾個人的事情,說不願再看到這樣的事情,給了奴婢一枚扳指,說奴婢日後若有麻煩,可去皇子府找他幫忙。”

“?”蘇銜看她的目光變得有些古怪,一時未顯露更多情緒,只輕笑,“那你告訴我幹什麽?”

“奴婢覺得怪怪的……”謝雲苔小聲囁嚅。頓了頓,又說,“三殿下說是因為見多了這樣的事情,才一時忍不得,奴婢覺得該算個解釋,可就是覺得怪怪的。但奴婢又想不明白哪裏不對,只好來問問公子。”

語畢,她就安安靜靜等著。等了半晌沒聽到回音,才遲疑著擡頭打量他。

四目相對,她看到他緊閉著嘴,卻忍不住一下又一下撲哧的笑聲。她楞怔,這強忍的笑聲在某一刻終於變得再忍不住,猶如洪水決堤般,倏然綻放成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蘇銜笑得向旁邊倒下去,還看著她繼續笑。謝雲苔被笑得莫名其妙,臉漲紅起來:“有什麽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哈——”蘇銜撐身,朝她招手,“來讓爺抱抱。”

謝雲苔頷首,扁嘴,繃住了不動。

蘇銜笑音淡去,但笑意更深,沒臉沒皮地自己湊過來:“那爺來抱抱你。”

伸手攏住,臉也挨近,在她側頰上叭地一親。

謝雲苔低著頭,黛眉蹙著,很是懊惱:“幹什麽呀!”

蘇銜得寸進尺地捏捏她的臉:“你是不是傻?若我哪天真要殺你,三皇子就是你的退路。這般告訴我,退路不就沒了?”

謝雲苔凝神想想,搖頭:“不是那樣。”

“怎麽不是?”蘇銜執箸在案上一磕,又夾了塊排骨來啃。目光落在她面上未動,就見她思量了會兒,擡起頭:“三皇子這樣說,顯是與公子不睦。可公子幫過奴婢一家,又救過奴婢的命,這是大恩。來日若公子想殺奴婢,那奴婢就把這條命還給公子就是了,去找與公子為敵的人求助算怎麽回事?”

她這麽想?

蘇銜有些驚奇,眼眸瞇起來:“傻不傻啊?這世上沒人值得你豁出命去報答,救命之恩也不行。”

謝雲苔若有所思,沒有反駁他這句話,只說:“那奴婢不豁出去命去報答,也不能去找三殿下。”

蘇銜:“怎麽說?”

“這是公子和奴婢之間的事情,奴婢到時若有本事逃,就自己逃了。若沒逃掉,那奴婢認輸。”

反正她覺得不能找敵手求助。萬一對方真有所圖,將這件事作為把柄對他不利呢?豈不就成了她反手捅了救命恩人一刀。

蘇銜訝然,面上若有似無的笑意險些掛不住。及時低頭抿了口湯,遮掩了這股情緒。

謝雲苔對他的異樣無所察覺,湊近了些:“三殿下什麽意思?是不是有別的圖謀?”

“你又不打算找他。”蘇銜敷衍,又扯了一塊魚腹肉下來,餵到她嘴裏,“管他有什麽圖謀呢?”

之後這一頓飯裏,謝雲苔就發現他總餵她。從前並不這樣的,一般都是他吃完她再去吃,但這頓飯他吃飽時,她倒也差不多飽了。

用晚膳,謝雲苔端起碗碟送回禦膳房,殿裏一時又安靜下來。蘇銜繞著寢殿消食,繞了三圈,覺得沒勁,又躺回床上。

嘖,許婉眉,玫妃;皇長子,如今又多個三皇子……

他說不準這幾人間有沒有關系,究竟又是誰與那刺客有關。但光是這麽多人撞在一塊,也很麻煩啊。

謝雲苔不知三皇子想幹什麽,他卻清楚。三皇子所圖並不是她危機之時去找他,而是覺得她見到這條路,立時三刻就會去找他。

他這個當朝丞相再風光,也不及皇子是皇親國戚。幾位皇子又都風度翩翩,待下溫和,名聲比他強上許多,少女們無不艷羨。倘若能得皇子憐惜,來日再混得個側妃之類正經的封位,自比在他身邊當個通房要強得多。

只消動了這個念頭,三皇子想打聽什麽打聽不到?

這條路鋪得十拿九穩,只可惜小狗腿大智若愚(不解風情),一點都沒被那些觸手可及的誘惑擾亂心智,只擔心會踩坑。

蘇銜想得好笑,琢磨了一會兒,撐身起床,踱去內殿。左右一看宮人太多,他還算恭敬地一揖:“陛下。”

皇帝側首,下一瞬就陰了臉:“你穿上鞋。”

“不冷。”蘇銜不在乎,嘖聲,“臣閑得沒事幹,有折子能讓臣看看嗎?”

皇帝:“看什麽折子,你給朕好好養傷。”

“唉……”蘇銜無可奈何地搖頭,提步就往外走,“那我到別處找樂子去了。”

皇帝氣結,看他鞋沒穿、衣裳也只是身單衣,終於不得不退讓:“回來,朕挑幾本給你看。”

蘇銜咧嘴暗笑,轉過身又是一副不拘言笑的模樣,踱回禦案前,安靜等著。

皇帝信手翻了翻,挑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遞給他,語氣不善:“回裏面去。”

蘇銜“哦”了聲,捧著幾本奏折,懶洋洋地回屋。謝雲苔進殿恰就見到這樣一幕,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縮手縮腳地快步跟上他,也鉆進寢殿去。

過了最多一刻,蘇銜就再度下床出去了,手裏拿著一本奏折,遞給皇帝:“安西旱災這事,陛下交給臣辦吧,臣帶著幾位殿下歷練一二。”

皇帝接過去一翻:“已旱了半年,眼下無非就是再調糧草,交給戶部便是。”跟著又意識到什麽,倏然擡頭,“你要帶著他們歷練?”

蘇銜素來是不願與皇子們多打交道的。皇帝初時也希望他們兄弟和睦,後來漸漸知悉了他心底的怨氣,只覺逼他去見他們也殘忍,便不再提。

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蘇銜只一哂,奏折在手裏拍著:“陛下器重幾位殿下,臣身為丞相,總不能一直避著。”

幾分退讓的意味令皇帝欣喜若狂。皇帝當即點頭:“好,你要誰與你一起辦差?”

蘇銜掰著指頭數:“大殿下、三殿下,還有,嗯……”他鎖眉想想,也不能面前全是讓他糟心的人,又添了一個,“六殿下吧。”

六皇子殷臨晨才十六歲,今年才開始到禮部接一接清閑差事,要辦這樣的大事該是不太夠的。

但皇帝爽快地點了頭:“好,朕會下旨給他們。”

說完,視線就又落在他腳上:“你穿鞋。”

“唉——”蘇銜煩不勝煩,擺著手轉身回屋,“凍不死都要煩死了。”

獨自留在寢殿的謝雲苔聽得噤若寒蟬。雖然這幾日下來,能看出皇帝似乎並不介意蘇銜這樣無禮,但九五之尊畢竟是九五之尊,她稍一細想就覺得怪嚇人的。

但蘇銜回來時顯然一臉的不在意,看看她的臉色,笑著張開雙臂:“膽小鬼,過來給爺抱。”

謝雲苔不吭聲,低著頭,任由他把她打橫抱起來。蘇銜抱她總是毫不費力,就算帶著傷也輕而易舉,大步流星地上了床,他攬著她躺下:“今晚還讓爺抱著睡哈。”

謝雲苔甕聲甕氣:“哦。”

亥時,蘇銜喝了藥,困勁很快湧上來,兩個人就安安靜靜躺下了。謝雲苔只聽他打了兩聲哈欠,耳邊的呼吸就均勻下來,她側首看看他的睡容,一時情緒難辨。

他真的生得十分俊美,她越看越覺得他好看了。尤其在他為她擋了那一劍之後,她心底的恐懼禁不住地淡了幾分,更加覺得他容貌驚人。

要好好養傷呀!萬一一不小心死了,這張臉就白長了。

她很快也沈沈睡去,翌日仍是醒得很早。近幾日她都是這樣,對皇宮的敬畏讓她的覺變得很輕,皇帝準備上朝時外面略有一點響動她就醒了。

坐起身揉著眼睛緩了緩神,謝雲苔習慣性地側首看蘇銜睡得怎麽樣。定睛間卻蒙住——旁邊沒人。

“公子?”她邊環顧四周邊啟唇輕喚,既沒看到身影,也沒人應她。

謝雲苔心弦一緊,慌張綻開,匆忙下床,急急地穿上外衣,信手將長發一綰,推門而出。

皇帝正要離殿,聞音駐足,一眾宮人也都看過來,謝雲苔定住心神,垂眸下拜:“陛下……奴婢醒來見公子不知去向,便出來一尋。”

她心底是慌的,語氣佯作鎮定。其實蘇銜這麽大個人了,一時不見蹤影也沒什麽,只是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他燒宮之事。

皇帝眸光微凝,一脧姜九才:“告訴韋不問。”言畢並不多言,提步離去。

謝雲苔恭敬下拜,直等一行人都走遠了才站起身,心裏還是戰戰兢兢。

到底幹什麽去了……可別又去放什麽火。他現在身上有傷,很容易被抓到吧!

回到寢殿,謝雲苔枯坐著等。窗外天色漸明,光束斜映進來,幾許浮灰在楞神之間被看得清清楚楚。

半晌,她聽到了響動。是皇帝下朝回來的聲響,宮人們隨在身邊,聲勢浩大。

又過了許久,她終於聽到宮人在外稟話說:“陛下,丞相大人回來了。”

謝雲苔猛然舒氣,再度行至門邊推開門,蘇銜正走進內殿,朝皇帝一揖:“陛下。”韋不問是與他一道進來的,也不知是不是惡作劇被抓了包。

謝雲苔提心吊膽地安靜立著,皇帝沈然發問:“幹什麽去了?”

“在殿裏閑得沒趣。”蘇銜慵懶地伸著懶腰,“去教坊看了看歌舞。”

謝雲苔無語凝噎,教坊雖在皇城之內,但在皇宮之外,離得並不近。他仗著自己功夫好,連衣服也懶得多添幾件,中衣外隨便套了件並不厚實的外衣就這麽飛了。

他還興致勃勃地跟皇帝大聊特聊:“教坊新排的舞好熱鬧,放眼望去一片大紅。可是為新年宮宴備的?臣後悔過年沒進宮了。”

皇帝眼底一片陰翳,擺了下手,屏退宮人。謝雲苔淺怔,也不敢多留,與宮人們一並退了出去。殿門闔上,皇帝又問:“到底幹什麽去了?”

“唉……”蘇銜懶洋洋地踱到禦案前,伸手往懷中一探,取出本書來,“想著要辦差,去禦書房取地方志來一讀。”

目光一落,皇帝的神情變得愈發不好:“要看什麽不能讓宮人去取?”

禦書房旁人不能進,但只要皇帝點頭,還是可以取書來讀的,並不需他這樣飛檐走壁地做賊。

蘇銜扯了下嘴角,堆起濃烈而刻意的笑容:“實在是閑的。”

借機溜出去一趟罷了。

皇帝冷淡地脧著他,他的笑就那麽一成不變地堆著,須臾,皇帝終於無可奈何地將視線落回了手頭的奏折上:“滾回房去。”

“哎。”蘇銜二話不說,提步走進寢殿。不多時,宮人們也都回到殿中,謝雲苔進了寢殿,徑直走向坐在床上讀書的蘇銜:“公子怎麽樣?受涼沒有,可有什麽不適?”

蘇銜手裏抓著把花生在吃,信手往口中又丟了兩個:“沒有,沒事。”

“天還冷呢,公子別這樣溜出去。”謝雲苔抿一抿唇,輕聲細語地勸他,“想看歌舞,可以讓歌舞姬來的吧。”

蘇銜想想,還是不拿偷書的實情嚇唬她了,便說:“傳來紫宸殿啊?那幫老匹夫知道了又得彈劾我,我現在沒力氣跟他們吵架。”

瞎說,都有力氣自己飛去教坊了。

趁他低頭看書,謝雲苔大著膽子瞪了他一眼,轉身走向矮櫃,去給他沏熱茶。

而後的十餘日,蘇銜就都紮在書堆裏。他看書極快,讀完的書卻不讓人拿走,都堆在殿裏。謝雲苔每日晚上將他看完的一本本整理好摞在桌上,三兩天桌上就放不下了,只好放在桌邊的地上。

小半個月過去,桌邊壘出了一面小墻。

月末,蘇銜新傷初愈,禦醫道已無傷勢覆發的可能,只消再慢慢將養些時日便可。蘇銜在宮中早已待不下去,當即請旨回府,皇帝點頭應允,當日晚便有宮人來幫著謝雲苔收拾東西——衣裳一類倒沒多少,主要是蘇銜昨日又去禦書房挑了許多新書,還沒來得及讀,要一並帶走。

翌日天明,三駕馬車陸續行出宮門。頭一駕中是人,後兩駕中都是書和往年的奏章與信箋,蘇銜點名要了一些出來,謝雲苔也不清楚都是什麽。

回到府中,一應行李自有小廝們出來搬,謝雲苔隨著蘇銜往裏走,邁過次進門,便看到蘇婧在第三進門中張望。看見蘇銜,她往外邁了一步又止住,好似猶豫要不要出來。

蘇銜一笑:“阿婧?”

“爹爹!”蘇婧即刻不再矜持,從門中飛撲出來,一襲嫩黃的衣裙飛揚,像只活潑的小黃雀。

她撲到蘇銜腿上,蘇銜彎腰一把將她跑起來,蘇婧輕叫一聲,旋即要掙脫:“不要抱我不要抱我!他們說爹爹受傷了!”

“嘁。”蘇銜嗤之以鼻,抱著她走得大步流星,“受傷也能抱十個你。”

不多時三人就進了書房,蘇銜雖有愈半個月不在,周穆也日日都讓人將房中打掃得幹凈,一如離開時一般無二。蘇銜抱著蘇婧坐到書案前,蘇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爹爹還走嗎?”

蘇銜:“不走了啊。”

“太好了!”蘇婧舒氣,抱住蘇銜的胳膊安靜了會兒,再開口聲音有點酸酸的,“爹爹再去別的地方,帶阿婧一起好不好?”

蘇銜沒多想,隨意地“嗯”了聲。謝雲苔微覺不對,皺皺眉頭,半蹲下身。

視線一觸,她果然看到蘇婧眼圈紅紅的。雖說該是因為想念,但謝雲苔還是多問了一句:“阿婧,怎麽啦?爹爹不在的時候,阿婧可有遇到不開心的事?”

話沒說完,就見蘇婧眼眶更紅了一陣。她往蘇銜懷裏拱了拱,蹭掉眼淚,口中卻說:“沒有的。”

蘇銜蹙眉,也追問:“怎麽了?”

蘇婧還是否認,但聲音因為心虛壓得更低:“沒事的……”

不多時周穆回來了。他方才去了蘇家那邊,告知蘇銜今日回府之事,兩邊畢竟明面上是一家人。蘇銜看到周穆,就又問他怎麽了,蘇婧立刻回頭,朝著周穆大喊:“沒事情的!”

“阿婧別怕。”謝雲苔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不論好事壞事,都要讓爹爹知道呀,家人之間不可以隱瞞的。”

這話果真奏效,蘇婧一下子緊閉了口,秀眉微微鎖起,小臉緊繃著縮在蘇銜懷裏。

周穆一聲長嘆:“那邊的情形您也知道。陛下接您進宮養傷,讓旁人瞧著像是傷勢不輕,各自就都有了算盤。幾個膽子大些的,第二日就上門討過東西了,讓我給趕了出去。後來又有幾個小孩子溜了過來,搶了小小姐的東西。小小姐一時氣急,動手打了人。”

周穆說到末一句的時候,蘇婧小小的身子一縮,偷眼覷著蘇銜,低語呢喃:“我不是故意的……爹爹別生氣。”

她本來無所謂東西被搶,可他們在她面前說爹爹死定了,回不來了,日後她就是沒人要的野孩子。她本就每天都在擔心爹爹呀,聽到這句話一下又氣又怕,鬼使神差地就撿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

她是哭著砸的,砸到了何處她都沒看清。只記得那位堂兄在被那邊差來的仆人帶走的時候半邊臉都是血,還在兇狠地罵她:“你等著!等你爹死了,我要你好看!”

謝雲苔聽得心驚。周穆說得雖然委婉,但意思分明——說白了就是一家人覺得蘇銜快死了,想來分家產。

這算什麽家人?!

她想起那日她告訴蘇銜家人都來看他,蘇銜說他們是盼著她死,她還爭辯說不是,現下看來他說的卻半分不假。

蘇銜的臉色寒下去,倚向靠背,冷意從齒間擠出:“敢欺負到我府裏來?給他們臉了。”

說罷他一抱蘇婧,放在地上。蘇婧頓時緊張至極,小手緊緊地攥住他的袖子:“我錯了!”

“不怪你啊。”蘇銜聲聲輕笑,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走,爹帶你找壞人算賬去。”

謝雲苔淺怔,下一瞬,她出言喊他:“公子!”

“嗯?”

謝雲苔邊跟上他邊是心思一轉,開口輕道:“奴婢帶阿婧去吧。”

“?”蘇銜鎖眉,不明就裏地看她。

“公子位極人臣,不值得為這種事親自跑一趟。”她沈靜頷首。

在府裏這些日子,她已見多了他的放蕩不羈,更聽過許多傳言——譬如他親手拿糞桶潑了某位翰林。她知道他心裏沒什麽規矩,遇上這些事慣是怎麽痛快怎麽來,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可是他現在傷還沒好全呢。

太醫說不讓他動氣!

蘇銜深深地看她一眼,眸中饒有興味:“行啊,那你去。”

“嗯!”謝雲苔一應,牽過蘇婧的手,“走,姑姑帶你去找壞人算賬!”

說罷二人就一並邁出了房門,蘇銜抱臂而立,靜看一個小姑娘和一個大一些的小姑娘攜手遠去,兀自嘖聲。

這熱鬧得看啊!

是以不多時,周穆就覺面前疾風刮過:“哎,公——”他話沒說完,蘇銜已然沒了蹤影。

石子路上,謝雲苔牽著蘇婧的手走向蘇家。蘇婧見爹爹並不怪她,已然不擔心了,走得蹦蹦跳跳。到了正當中的那道府門前,門緊閉著,謝雲苔擡手推開,門那邊兩個小廝正打理花草,見門打開,愕了一愕。

“姑娘。”二人一並上前,聲音中不無小心,“姑娘有事?”

“我們公子有事。”謝雲苔腳下並不多停,牽著蘇婧的小手繼續往裏走去。她記得路,徑直去了上次設宴的花廳,將蘇婧放在外屋落座,自己立在一邊。

不需她多費口舌,自有花廳中的下人去向家主稟話,告訴他們相爺那邊來了人,而且頗有“來者不善”的勁頭。

與此同時,一道影子悄無聲息地落在了花廳後的回廊下,四下看看,又翻至梁上,隱匿身形。

不多時,蘇家二老就一並來了。蘇老夫人看看她:“有事?”

謝雲苔欠身,神色恭敬:“公子遣奴婢來說一些事情。”語中微頓,她認真地看看二老,“只您兩位不夠呢。都有誰在家裏,一並請來吧。”

二人蹙眉,相視一望,還是蘇老夫人開的口:“究竟什麽事,你先說說看。”

謝雲苔下頜微擡:“我們公子官拜丞相,還請不動這一府的人了麽?”

她聲音溫柔,但語氣毫不客氣。二人神情微僵,皆有不忿,終還是只能依言吩咐:“叫大家都來。”

幾個小廝與仆婢忙都出去傳話,二老去八仙桌兩側的主位上各自落座,並不多言,也不理會蘇婧。

沒過太久,一大家子都來了。花廳的外間原只是供大家臨時小坐,並不太大,一家子幾十號人同時湧來,頓顯得有些擁擠。

謝雲苔擡眸瞧瞧:“都來齊了?”遂在蘇婧身邊蹲下身,柔聲輕語,“來,指給姑姑看,都誰搶你的東西啦?”

蘇婧有點膽怯,身子往後縮了縮,一雙眼睛怔怔地望了眾人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指向一個男孩子。

謝雲苔順著看去,很快看出她指的是誰,該就是被她失手打了的那個,額角還包著一塊白練。

她點點頭,又問:“還有誰呀?”說著抱起蘇婧,“來,你下來,指給姑姑看。”

蘇婧本有些怕,但這樣被她抱起倒不怕了,目光邊作找尋邊又指了幾個人。謝雲苔耐心地等著,一一與她確認,免得錯認了誰。

如此一連指了四五個,都是小孩子,最大的看著也不過十一二歲。

“還有嗎?”謝雲苔見她不再指,又問她。

蘇婧搖搖頭:“沒有了。”

“好。”她把蘇婧放回椅子上,再擡眸看向眾人,眼底溫柔盡失。

作者有話要說:  三更合一,這是周日的更新

下一更放在周一早上七點吧~晚九點離這更太遠啦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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