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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湘。”鄭德殷拂過她慘白的臉頰,不忍再聽,柔聲說:“睡一會,醒來再說好不好?”

她從來溫順,只有這一次拂逆他。

她搖頭,接著斷斷續續地說:“我有時感慨自己太過愛你……你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才能知道你這樣埋在心裏的隱秘……你不怪我吧?”

鄭德殷大慟,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他俯身親吻她的額頭,搖頭讓她莫要再說話。

“有時候我很寂寞……看著宮外紅墻想要出去……可是我太沒用了……”她微笑著,輕聲說:“不僅離不開你,也不恨她。”

鄭德殷的眼淚終於滑落,他握住趙柔的手,心痛得無以覆加:“是我負了你。”

趙柔微微擺手,說:“不……我知道,我知道……”她喘息著,想說出下面的話。

鄭德殷的淚水再度滑落,他扶著她,臉貼在她的額頭上,讓她把下面的話講出來:“你知道什麽?”

趙柔在他懷裏翻了一個身,用背對著鄭德殷,說出她此生最後一句話:“我知道你也愛我,因為愛是不能掩藏的呀。”

她臉上還掛著淺淺笑意,背對著鄭德殷,一滴淚劃過鼻梁、劃過臉頰,最終隱沒在錦被裏面。

她的生息就止於那一刻。

整個王城在暗夜裏聽見有內侍的尖細聲音厲聲道:“德妃娘娘薨了!”

**************

一個月以後,玉小媛的孩子順利生產,是個男孩。

小郁看到宮裏茜芝送出來的信的時候,看著街邊的一片紅色,半晌才說:“她的囑托果然沒有錯。”

德妃死後,承平帝悲痛萬分,追封趙柔為章懿皇後,下令國喪三月。

朝中大臣紛紛反對,說前線戰事正酣,國喪極不利於戰事。

仿佛是為了證明大臣們的話是對的一樣,北邊的戰事越來越大,偏偏幾個戰區都吃了敗仗。只有林懷琛還苦苦撐著,但是礙於戰線統一,不敢冒進,只好守著。

一月之後,玉小媛誕下皇子。於是更多大臣建議取消國喪,改為二皇子的國喜,大赦天下,以求代國吉祥平安。

鄭德殷苦苦堅持,最後還是順從了眾大臣的意思。

於是王侯將相、平民百姓家中全都撤白為紅。

仿佛真是他們說的那樣,前線果真打了幾個小勝仗。小雖小,卻足以鼓舞人心。

不知道哪裏開始流傳,二皇子是代國的福星,註定救代國出危難。

這話傳到鄭德殷那裏,只得他冷冷一笑。

又傳到小郁那裏,她才驚覺趙柔的驚人的聰明和預見力。朝朝代代奪嫡的方法終有不同,但是輿論仿佛是最有用的。

趙柔早就料到!

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二皇子和鈺兒相較,決選出誰更適合當太子。

*****************

前線的林懷琛傳來捷報,他果然是代國的希望,帶了鹿牧之戰以後的第一個大希望。

宮中的車駕轔轔開來,是來封賞小郁的。

林懷琛人在前線,暫時不能行賞。為了表示君王嘉獎功臣的急切之心,於是先行封賞其親眷。

小郁跪下,俯首接過內侍的一道聖旨。嘴邊卻無任何笑意。

小荷在她身邊賞下的官服,不住嘖嘖讚嘆:“這誥命夫人的官服就是不一樣。跟大人的官服有一比呢。穿著這一身,是不是可以隨時出入王城呢?”

少女粉嫩臉龐在華服的映襯下顯得越發天真。

小郁笑一笑,看看小荷手中捧著的耀眼威嚴的華服,再往王城看,只看見一片黑壓壓的天。

她只說:“誰沒事就進王城?難道不知道伴君如伴虎?”

小荷吐了吐舌頭,小聲說了個哦。

小郁將官服擺到一邊,想:這是鄭德殷在增加鈺兒這邊的籌碼呀。

年輕的帝王是不是也發現隨著他的第二個男孩的出生,有什麽超出了他的掌控呢?

***************

“將軍,這是夫人寫來的家書。”一個暗衛奉上灰白鴿子腳下的銀環。

寒衣冷,燭光黯,澄芳江水在身後呼嘯。但是燈下的將軍卻含著微微的笑意,輕輕抽出銀環裏面的書信。

簪花小楷將陪都裏面的風雲詭譎都變得輕輕淺淺。

輕淺卻慎重。

她一向知道怎麽恰到好處地不讓人擔心。

林懷琛笑一笑,於是提筆開始給她寫回信。

幾天前的時候,戰場廝殺聲音在耳邊依舊回蕩不絕。——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久負盛名的將軍經歷了一些無法想象的困苦才贏得了勝利。

而且……林懷琛頓下筆,眉頭又深深鎖起……而且,岑國有一位公子曦真是厲害,更勝於他的哥哥公子棠。

自從兩軍對壘第一眼看見紫袍的公子曦,而公子棠卻一騎跟在他身後,林懷琛便隱秘地知悉了岑國國內發生了一些什麽變化。

這種變化很難說,但是明眼人心知。

公子曦看似溫文,卻是毒辣勝過他的哥哥百倍,現在又深得盛寵,幾乎頂掉哥哥的位置。也不知道為什麽昔日大名鼎鼎的公子棠為什麽就此甘居於下。

狼毫上聚的墨團終於掉下來,在紙張上砸出一個大大的黑乎乎的點。

林懷琛才驚覺。他看看一旁小郁的書信,想了一想,又搖頭笑一笑,她是夢裏閨中人,何苦要她說這些,白白叫人擔心。

於是揉了那張紙,另寫一張。

“見字如晤:一切安康,望卿勿念。北邊戰事雖酣,然代國將士士氣亦不輸人。唯有一事,身在邊疆,時時念及卿……”

鐵畫銀鉤,但是寫下的字句卻溫軟,周圍終日不散的血腥味也仿佛淡了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 果然無論要不要寫別家的稿子,我還是不能放棄在晉江更新的執念╮(╯_╰)╭

如果有筒子想看的話,不要心急,也許在你快要忘記它的時候再回來看我已經更完啦~~~~~

☆、小公主

陪都入了盛夏時候,時而會有暴風驟雨、電閃雷鳴的景象。

那日,小郁伏在窗欞上,看外面一片天地仿佛都放在了瀑布底下,暴雨不息,夾雜有劃過天際的閃電與驚耳的雷聲。

本來就是陰沈昏暗的天色,卻並未因為時而的閃電而更明亮,反而顯得愈發晦暗詭譎,讓人心下不安。

小郁便盯著那廊檐上滾落下來的銀線一般的雨不住打在濃綠的芭蕉葉上,硬生生地逼的芭蕉低了頭。

“宮裏又來人請了。”小荷顯得已經習以為常了:“好像很急。”

小郁起身撫一撫頭發,想起在宮裏的鈺兒和小公主,不禁嘆了一聲氣,顯得憂心忡忡。“這樣的天氣,難怪想要我進宮。這麽小的孩子,正是最需要娘的時候……”

“難道他們沒有別的親人嗎?怎麽總是召您進宮?”小荷不解地忘記。

小郁搖搖頭,抿了抿唇角不說話。

趙家的外戚大多是因為趙柔得寵而盛,又因為趙柔的死而衰。而真正有本事的趙濟斐又在外面征戰,加之趙英傑的死,趙家正在風口浪尖上。鄭德殷又怎麽敢再時時召人入宮?

只有自己,深得趙柔的信任卻又是局外人,而且還是林懷琛的夫人。

小郁按按額角,不禁又想起趙柔,再一次感嘆到她的深謀遠慮和精明洞察。

她心裏對那個已經離世的女子道:“宜湘,現在我才真正視你為知己。”

不過,在所有大人們的謀劃與算計之中,只有兩個孩子是無辜的。

小郁想起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情不自禁地浮出一絲微笑。

“來人,備車。”

小郁的馬車往那條愈發熟悉的路上駛去,終於漸漸消失在陰沈夏日的暴雨濺出一片茫茫白霧之中,變成一個仿佛深藏在記憶裏的煙雨畫卷。

她在離開南疆之後的所有經歷裏變得更加聰明和富有洞察力,殺伐決斷也越來越像戰場上的林懷琛,可以很輕易看穿一些事情的本質。但是,她忘記了影響一件事情發展的不僅僅是利益,還有情感。

情之一字,令人死可以生,生可以死。

***************

“虢國夫人!”昔日廣陵路的小宮女一看見小郁下了車,只斜斜撐了一把傘,不顧傾盆大雨就飛奔而來,呼叫著小郁的誥命夫人的封號。

“幹什麽!這樣慌慌張張!沒規沒矩!”小宮女身後又傳來一聲沈沈平穩的中年女子的聲音,即使透過大雨的嘩啦聲,依舊有一種長久浸淫於王城中的人特有的從容。

小郁隨著撐傘的內侍朝她們走去,看見小宮女被泥水浸濕的裙子和鞋。她盡量放緩自己的語氣,讓自己顯得從容:“怎麽了?”

小宮女氣息不勻,顯然在雨中長長的奔跑耗費了她許多力氣。她大口大口喘息,竭力說:“小公主發了高燒……現在……她……”

她身後略微年長的嬤嬤將她攔到身後,重新對小郁說:“前天夜裏公主為驚雷所嚇,半夜啼哭,驚懼不息。已經請了禦醫診治,但是到現在毫無起色,不得以才請來了夫人……”

小郁細細盯著她的臉看,才想起她是趙柔入宮時就帶進來的兩位教養嬤嬤中的一位,平時並不多顯露於人前。小郁也才粗粗見過她一兩面。

小郁垂眼,看來趙柔想要將孩子托付給她的事,也跟眼前的這位嬤嬤說過。——又或者說,對於小郁的加盟這一件事,她從來沒有想要瞞過任何人。

用鈺兒的登臨大寶來交換林懷琛的位極人臣、真正的一人下萬人上,似乎很合算。

小郁急急朝廣陵宮走去,她長長的裙擺拖曳在地下,精致美麗的水紅色像流霞一樣匆匆劃過王城檐廊下的潔白雲石。

“怎麽會沒有用?”她皺眉問道。

那嬤嬤沈吟一會,慢慢說:“只怕使得小公主藥石無靈的是不是天上的驚雷,而是別的……”

小郁慢下腳步,轉頭看她。那嬤嬤毫不畏懼,迎著小郁的眼睛對視。

小郁看她的樣子,許久才說:“竟然有人這麽大膽麽……”

嬤嬤俯首:“夫人還是去看看小公主吧。”

直到看到小公主的樣子,小郁才知道為什麽那小宮女焦急如斯,那嬤嬤會說那樣的話。

小公主在明黃色的繈褓裏安睡過去,奶娘便跪坐在一旁陪伴她。

不過是三四個月的孩子,皮膚瑩白,安睡的樣子乖巧可愛。只是……她本該是粉嫩可愛的嘴唇上既然隱隱透出一絲烏青,再看她在繈褓裏搭出來的一只小手,五個指甲上也是隱隱烏青的顏色。

非常不明顯,但是小郁一眼卻看出來,巫女始終不會忘記自己所學。

小郁轉首看廣陵宮外的暗沈天色和無邊的雨幕。

已經有人這樣等不及了,要從小公主來試探鄭德殷的底線了嗎?

小郁忽然很厭煩這樣的勾心鬥角,為什麽大人們的世界要將孩子們扯進來?誰給他們的權利可以對這些孩子的性命或予或奪!

她心中泛起了一股濃濃的厭惡情緒,不僅僅是出於這兩個早早失去母親的孩子的同情與憐愛,更是對那些妄圖用卑劣手段和不必要的犧牲來左右皇權走向的貪得無厭的人的憎惡。

那嬤嬤遣走了多餘的宮人,和幾個必要的宮人站在小郁面前。她們看小郁臉色郁郁,神色不明,以為她不肯出手救小公主。

她領著宮人和奶娘朝小郁重重跪下,脊背直直,說:“奴婢聽聞夫人為南疆巫女,曾在中元夜宴上以一人之力退散兇靈。小公主危急,求夫人相救!”

小郁看她面上表情哀傷又焦急,決計不是裝出來的。她年齡遠長於自己,趙柔也鮮少叫她跪下。

小郁於是伸手,想要扶起她,卻不回答她的話。

那嬤嬤看她的樣子,以為她不肯答應。

於是覆又俯身下去,聲音裏有悲泣之聲:“老身王氏,蒙娘娘照拂半生,現在娘娘去了,我竟連她的小女兒也無法保全……求夫人相救,老身願意用自己的性命換回小公主!求夫人相救!夫人靈力高深,求夫人相救……”

她不停磕頭,身後的宮人們也不停跟隨她磕頭。

此起彼伏的清脆聲音回響在殿內,夾雜著哀戚哭聲和磅礴雨聲。

這種奇異的聲音驚醒了小公主。

她躺在繈褓裏,眼睛骨碌碌地轉,但是仿佛灰蒙蒙的,沒有焦距。她聽了一會,忽然像是被什麽東西嚇了一下一樣,忽然放聲大哭,驚懼異常。

奶娘慌忙起身抱起小公主。

但是這溫暖懷抱仿佛沒用任何作用,小公主哭聲愈發淒厲。

小郁聽到女嬰稚嫩哭聲,心如刀絞,但是她卻不能說出自己靈力全無的事實。

我已經沒有能力救你了啊……小郁看著小公主的驚恐面容,垂手站在那裏,心裏的無力感襲來,鼻子一酸,眼淚也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小郁看著小公主灰蒙蒙的眼睛,終於忍不住伸手抱過小公主。

小公主的面容更像趙柔,長大以後一定也會像她的母親一樣美麗。

然而這一發現卻讓小郁更加覺得自己無能,枉負了趙柔的囑托,眼淚愈發兇了。

但是,驚奇的是——小公主在小郁的懷裏卻漸漸止住了哭聲,從剛開始的淒厲哭聲開始漸漸嗚咽,最後竟然慢慢安然睡著。

小郁並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她抱住小公主很迷茫地後退一步:“王嬤嬤,我……”

王嬤嬤見到小公主哭聲漸止,起初是一楞,後又馬上高聲道:“求夫人相救!”

小郁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意識到自己可能真的與普通人有一些不同,終於點頭答應了。

****************

“你們已經稟報陛下小公主生病的事了麽?”

小郁原本準備今夜歇憩在廣陵宮偏殿的暖閣之中,但是奇怪的是小公主一離開她便又呈現出那種異狀,而且高燒不息。

於是小郁只好一分一刻都不敢離開地守在她身邊。

“稟夫人,今早已經差人說去了,但是陛下……”回答的宮人看看窗外不息的大雨和漆黑的夜色,躊躇地說:“但是陛下到現在都沒有來……”

小郁又問:“那麽茜芝呢?為什麽我一直未曾見她?”

“茜芝姐姐將小皇子帶到東邊的暖閣裏去了,因為怕小公主這病癥傳染了他。她便從昨日一直陪到今天。”

小郁“哦”了一聲,也不說話,吩咐宮人們退下,沒有人可以絕對相信。她只好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小公主身邊。

“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誰做的?怎麽做到的?為什麽我可以寬解公主的病癥?”

許多疑問盤桓在小郁的腦海,紛亂繁雜,沒有答案。但是她卻知道自己長久呆在這裏是不合適的,沒有臣子的夫人應該長久地住在宮裏。

她孤獨地坐在失去主人的廣陵宮裏,身形單薄而寂寞。

當鄭德殷終於踏著廣陵宮長夜不熄的燈光來的時候,小郁已經蜷在小公主身邊睡著了。

他揮揮手,示意小高噓聲退下。鄭德殷先看小公主,他的女兒粉雕玉琢,睡顏安詳,並不像那些人說的垂危。

他再看小郁。

顯然,後者並沒有安睡的準備。她的眉頭還緊緊皺著,手指無意識地搭在繈褓上,即使睡著了依舊顯得警惕而疲憊。

這一刻是奇妙的。

他靜靜地站著看她,也不說一句話。偶爾透過窗欞漏進來的夜風微微撩動他的衣擺,他卻動也不動。

風使得燭光也晃了晃,光圈擺動,仿佛漣漪。她的一絲碎發拂過臉頰,應該有一點癢,她擺擺頭,卻沒有拂去。

鄭德殷慢慢伸出手,想要幫她拂下那一縷頭發。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件珍寶,他伸出的手那麽小心,好像小郁是碰一碰就會碎的寶貝。

燈下女子的臉龐如玉,睫毛像蝶一樣靜靜伏在臉上。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藏著她那日掉下來的金絲極樂鳥。”

趙柔那句虛弱而無望的話於是回蕩在廣陵宮裏,成為鄭德殷永遠揮之不去的魔障。

鄭德殷像喝醉了一樣的如夢初醒地猛然縮回手。

也許是他的動作太大,掌風驚醒了小郁。

小郁立即睜開眼睛,流露出防備與殺意。

但是看清是鄭德殷,神情頓時一軟。迷惘和不解,讓此刻的她看起來格外美麗。

她是無心,只是知道鄭德殷絕不會傷害小公主,於是卸下防備。卻不知道她一瞬間的懵懂而脆弱的表情就像溫熱的水槍撞向鄭德殷的心。

他以為柳橫煙像她,玉小媛像她,於是寵愛她們。直到他真正再看見她,才知道,她是獨一無二的。

獨一無二的,只是不屬於他。

原來想把她當做棋子,牽制那位功高可以震主卻又與敵國不清不白的將軍。

縱然第一次見她,她美麗而大膽,就像南疆的芙蓉花,但他卻不相信自己會沈淪。

直到中元節夜宴,她恍如神女天降。不僅僅是驚異於巫術的詭秘,更是因為她甚至可以割血削肉地救一群完全不相識的人的勇敢。

她可以自己走,並沒有會發現。

但是她沒有,寧願豁出去也要救所有人。

在鄭德殷的一生中,充斥著王城的自私、權謀與殘酷,那些都是冷冰冰的感覺。

最後看到母後滿懷一生的愛孤獨地死去,一個人下葬皇陵的時候,他面無表情,心裏一片冰涼,什麽東西終於徹底翻覆,在沒有什麽可以相信。

但是她的血是暖的。她的勇敢是烈火,不同於溫水一樣的趙柔的眼神。

烈火焚燒他的心。

但她不知道,從沒有一次回顧過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逃離。

他心底開始滋生出陰暗的憤怒和嫉妒,直到知道她在岑國身負重傷,即將死去。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他的心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靜。

——也許有人天生就得不到美好的東西。而奢求就是一種貪欲。

他開始慢慢將她掩埋在心裏,不再讓人監視她。把她慢慢變成回憶,放在心底想一想就好,無論生死,再也不要有交集。

他從前的病態與狂熱消失殆盡,仿佛死的人是自己。

後來聽聞她竟醒了,趙柔要召她進宮,他刻意躲避。

站在花木間,有人那麽大膽,竟然拍他的肩膀,說“餵”。

是她。

她換了宮裝,梳了婦人的發髻。但是,是她,一如往昔。

他該感謝老天的慷慨還是怨憤它的殘忍?

此刻的寢宮寂靜無聲,小郁看鄭德殷的樣貌有異,以為自己沖撞了他,慌忙起身行禮:“拜見陛下。”

鄭德殷看著她脊背彎曲出的優美弧度,一瞬收斂情緒。他並不扶她,他別過眼去看小公主:“小公主怎麽樣了?”

小郁無言地搖搖頭,說:“臣妾細細詢問了醫正大人與公主身邊的宮人,並未發現異樣。非常理可以解釋的事情,恐怕……就牽扯到巫術了……”

“是嗎?”鄭德殷嘴角微微下沈,又是許久許久地不說話。

“你知道,她是宜湘留給我最後的禮物。在我不長不短的生命裏,”

鄭德殷又慢慢開口說:“宜湘是唯一的。妃子可以同床共枕,臣子可以匍匐跪拜,但是她是唯一的。我從來沒有否認過對她的心,但是我給不了她真要的東西。但她,卻毫不吝惜地為我生下女兒,並因此而死去。”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小郁擡起頭來看他。

他即使這樣溫情地說到自己的女兒的時候,面容也不見一絲欣喜。

不僅僅是這樣,小郁甚至敏銳地發現,從他幽深的眼眸中已經不覆當年意氣和英氣,有一絲絲平和而消沈的氣息慢慢浸淫他的四肢百骸。

小郁默然垂下頭,不知道這是一個可以開心抑或是悲哀的發現。

總有什麽會消磨意氣,最直接的是君王發現失去平衡制約的臣子們不再那麽聽話了。

天剛剛拂曉的時候,鄭德殷就走了。他還讓小高接走了鈺兒,直接住到他的勤政殿去,名曰“學禮”。

“謝謝你,照顧我的女兒。”

鄭德殷臨走之前的道謝甚至讓小郁一下怔住,連“臣妾惶恐”這種話都忘記說。

因為鄭德殷的到來,廣陵宮原本就不多的可靠宮人守了一夜。天拂曉,小郁便差他們睡去了,只留下少少的女婢來服侍。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要一次更完全部!!

☆、驚變

“夫人,小公主該喝藥了。請您試一試藥。”女婢把藥遞上來。

小郁一點頭,卻不妨藥碗十分燙,猛然指尖碰到,叫小郁手一抖。

灑出來的漆黑藥汁沾了一點到小郁的皮膚上,“嘶”的一聲驚起一絲白煙,然後出現赫然一個深而黑的血洞。

“啊!”女婢掩口驚呼,然後立即跪下:“夫人恕罪!”

小郁用手按住血洞,看著她,不說話。

女婢旋即反應過來,不住磕頭:“不會的!不會有毒的!我熬的藥,奴婢不敢!”

她恐懼的聲音回蕩,幾乎驚醒了尚在睡夢中的小公主。

小郁臉上露出微妙的神情。她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然後捧著藥碗遞到那女婢的面前。

烏黑的藥汁襯著白玉一樣的手,有奇異的美麗。

女婢心裏泛起波瀾般的恐懼,縱然相信自己熬的藥沒問題,卻也不敢喝下去。

然而她知道如果不喝這碗藥,她決計沒有活路。於是她捧著碗一飲而盡,漆黑的藥汁順著頎長的脖子流下來,淒艷無比。她喝完便因為恐懼而癱軟在地上,低聲抽泣。

“來人,把她壓下去。”小郁聲音低低,廣袖裏的手卻緊緊地攥成了一個拳頭。

*********************

約莫到了醜時,窗外的夜極深。

小郁的手上的血洞開始癢起來,癢得錐心徹骨,叫人不堪忍受。

她爬起來,叫醒睡在外面的王嬤嬤,然後徑直往白日關了女婢的刑室裏去。

王嬤嬤威嚴,不茍言笑,道:“我要來接那白日光進來的宮女。”

小內侍們機靈,也不多問多說便道: “是,嬤嬤這邊請。”

越往刑室的深處走,越能隱隱聽見仿佛野獸嚎叫的聲音,深徹而痛苦。

小郁不禁想起平城地下監牢裏的那些獸人。

然而她無比清楚地知道,這絕不會是。

那內侍甫一打開獄門,那女婢便撲出來。才半日,她已經從如花似玉的女子變成了渾身血肉淋淋的瘋子一般。

她仿佛不認識小郁和王嬤嬤一樣,不顧禮節,徑直往外撲了出去。

“快跟上她!”小郁按住自己的手臂,不顧那種難以形容的痛癢感覺。

只見那女婢不管不顧,一路直直奔向一座宮殿。等她距離那宮殿還有十丈左右,已然已經不堪折磨,精力已竭,嘶聲大叫,沈沈倒下。

小郁便跟在她身後,見她這樣,倒抽一口氣。立即過去扶起她,談一下鼻息,已是極微弱。

小郁擡起手來,手上全是抱著女婢時沾到的血肉碎末,混著黑色體液。顯然是女婢不堪藥力折磨,自己撓抓皮膚。

小郁手臂上的血洞越發癢痛,仿佛骨頭也被藥力穿透成洞。想來這女婢應當不會是要害小公主的人,如她知道這藥的威力,應當是絕不敢喝下去的吧。

大人所受傷痛已經甚著,但是尚且可以撓抓嘶叫。小孩子卻只能整日階地啼哭,而每日的昏睡恐怕也是痛暈了過去。

小郁心驚,下蠱的人真真是毒辣之極。

“夫人,這難道不是你昔年住過的常鸞殿?”王嬤嬤聲音在身後響起。

小郁擡頭,暗夜透出一些光亮照出大殿前的三個字“常鸞殿”。怪不得她覺得越跑路越熟悉,原來是她當年中元受傷後住過的常鸞殿。

小郁想起昔年往事,握緊拳頭。

她放下那女婢,緩緩站起來,說:“嬤嬤,您且將她帶回去。我,我自有計較。”

王嬤嬤只以為她是當世無雙的巫女,做什麽都有自己的打算,旁人多說反而會打擾她。於是便不多問,道了個是便帶那女婢走了。

常鸞殿、常鸞殿。

它巨大的陰翳籠罩著小郁,像晝伏夜出的獸等待主人的歸來。

小郁緩緩步入,一分一分地重溫昔日南疆巫女的無上靈力。

難怪她可以稍稍抑制小公主的不適——任誰也想不到,她當初為了盡快出王城,所以告訴鄭德殷她在王城內外布置了禁咒,而這個禁咒並非杜撰,而是確有其物。

她花了半月時間,終於找到整個王城的五行八卦中的“開門”與“杜門”。

偏偏常鸞殿在王城的東南,宮室整體形狀偏狹長,一首一尾,剛剛就占據了生死八門中的兩門。

她又費盡心力布下禁咒,將其藏在“杜門”之中,隱蹤藏跡,自負任誰也破不了她的咒術。

其實“杜門”於諸事皆不宜,而“開門”則宜諸事,偏偏不宜政治陰私。

她昔日的靈力充盈於禁咒之內,禁咒覆蓋了王城,而源頭就在這常鸞殿裏。

她從前無人知曉的費盡心思,現在卻能助她輕易找到下蠱人。

——蠱蟲要養在靈氣充足的地方,才能長成蠱靈,生而不死,蠱毒不竭。下蠱人千挑萬選,終於選中了常鸞殿……

她循著與她靈力迥異的味道慢慢前行。

那味道蜿蜒如盤蛇,緩緩延伸。

*************

夜間忽然響起驚雷,大雨傾盆而至。

一瞬間,無數掩藏的暗夜裏的宮殿被光亮照得仿佛魑魅魍魎,巨獸鬼怪。但是夜深如水,縱外面是驚風暴雨也不能使已經睡去的人們轉醒了。

“求見陛下。”小郁的裙擺幾乎濕了一半,頭發因為急速地狂奔而顯得有些淩亂。她臉上幾乎毫無血色,蒼白嚇人。

出來見她的是小高。

這灰衣內侍一向忠心,對待小郁也是十分有禮,溫和可親。

而這一次,他卻僵白著臉,手持拂塵,冷冰冰地說:“虢國夫人你深夜求見,似乎不妥。還請回去。”

小郁看他的樣子,再看看外面的大雨傾盆,說:“既然高內侍你知道都知道不妥,我怎麽會不知道?但是高內侍為什麽不想想我明知這樣,還是漏液冒雨前來?”

小高看她果真是一個人,而且神色又驚又急,臉上便緩了緩。

但旋即,他又道:“就算真是什麽要緊事,”他臉上露出了小郁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神情,微妙得像針紮進人皮膚裏的感覺一樣,冷冷地說:“陛下也不會想見你的。”

在之後的很多年很多年的時間裏,小郁還時常會想起小高的這個神情。

她不知道為什麽她那天晚上會那麽執著一定要見到鄭德殷。那種熱切的心情讓她忘記了鄭德殷已經半個多月未來見她,而她再沒有收到過林懷琛的書信,對外面一無所知。

是她終於發現毒害小公主的真相,這件事刻不容緩,需要立即告訴鄭德殷;還是小高不同於以往的神態更激起她進去看看的心……又或者,是她從來沒有停歇過的驕傲和自尊迫切想要在她失去靈力後再一次證明,就算她沒有靈力,她還是那個驕矜聰慧的郁白茶?

小高最終還是沒有攔住她。

他讓她去覲見鄭德殷,自己卻並不通傳,只是徑自叫小內侍引小郁去了。

他站在小郁身後,背影瘦削如鬼魅。

小內侍讓小郁等在殿外,自己進去通傳。

可是隔了許久,他也沒有出來。

小郁透過琉璃窗框看進去,殿內唯有一盞燈光昏黃如豆,晦暗不清,地上仿佛有書信和折子摔了一地。

殿外檐廊上一個人也無。昔日嵌在其上的輝煌的明珠也被雨打得黯淡下去,只籠了薄薄一層光,幽綺無力。

有潮濕冰冷的雨氣被夜風夾著吹到小郁的背上。她深夜和王嬤嬤追蹤那女婢而來,穿得少了,更覺得冷。

冷而濕的氣息讓小郁打了個寒戰。她更清醒了一些,感覺到了什麽與往常不同,於是她轉身決定往回走。

又一道驚雷劈過,白光驟現驟滅。

但是就是這一瞬,小郁驚嚇得幾乎叫出聲。

——走廊的盡頭,一個白色人影一直看著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的身影和檐廊下的白幔幾乎融在一起,若不是驚雷,小郁恐怕還是發現不了。

他慢慢走近。

是鄭德殷。

小郁長舒一口氣,福了一福,道:“陛下。”

鄭德殷不回答,也不叫她起身。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白色的袍子拂過地磚,發出簌簌的聲音。

小郁低垂著頭,幾乎被他攝住心魄。

什麽地方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聲音那麽近,連磅礴雨聲都掩蓋不了。

“從建州到昌平,”鄭德殷一只手拎著什麽東西遞過來,淺淺微笑:“九城十六州,建州、江漢、平城、高陽、扶餘、衛所、禹州、豐城、昌平,全部被岑軍攻陷。我多謝你,全是拜你丈夫所賜。”

他的語氣平淡,沒有絲毫起伏。

他俯身,臉幾乎青白僵硬得像透明的玉,像一張不合時宜的面具。

他慢慢在嘴邊像是撕扯一樣的露出一點點諷刺的笑容,把手上的東西再舉高一點,說:“這人本不必死,可是他聽林懷琛的話想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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