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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北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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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緒略墊了墊肚子,旋即關門換了身頗為幹凈整潔的衣裳。她對著銅鏡呆坐一會,心裏糾結著要不要把紮起來的長發放下來。

門外又起了喧嘩,該是又到了一位。扶緒借著仙力仔細聽了聽,隱約聽見了哪咤的聲音——

“師父,您遠道而來,要不要隨我去休息休息?”

“……不必。”

“師父,你路途勞累,要不要我幫您捏個肩捶個腿?”

“……也不必,你若這般有閑情,不如給為師看一看,你最近槍法有無長進?”

“啊師父,弟子突然想起,師叔吩咐的一些事還未辦完,有楊師兄接待您,弟子就先去了。”

扶緒站起身,將方才無意識弄亂的發重新紮一遍,走出了門。

除卻父母親人,對於楊戩來說,最親的便是他的師父玉鼎真人了。她這個日後的徒弟媳婦,怎麽也要趁他還未到,先出門迎接他才好。

距大門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扶緒走得既忐忑又擔憂。她活這幾百年,還從未特意去討好誰過,生怕弄巧成拙。早知有今日,她在玉虛宮便該和玉鼎真人交好的。

慢慢悠悠走過前廳時,正撞上一人迎面而來。扶緒楞了楞,方才想起,這不就是太乙真人麽?

太乙真人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一番,也不知是不是認出她來了,對她慈祥一笑。扶緒回以一禮,二人擦身而過。

丞相府門前,楊戩負手而站,身長如松。他被姜子牙安排接待遠道而來的諸位道友,一見人來,立即通報。他一連累了幾天,卻毫不見怠倦。她悄悄走近,扯了扯他的衣角。見他回頭時一臉的了然,扶緒綻開一個笑容:“站這裏許久,你累不累?”

“不累。”

“你怎的好像永遠也不知累?石頭做成的人麽?”扶緒打趣道。

他笑了笑,轉過身,微微彎下腰,湊近她耳邊道:“是不是石頭做的,難道你不清楚麽?”

他聲音放得低,暖氣呵至她的耳垂,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熱度。扶緒的臉騰地漫上一層紅,她捂住耳朵,歪過頭,拉開與他的距離,故作冷淡道:“我怎麽知道?我又沒與你……接觸太近。”

楊戩咳嗽一聲,又恢覆了先前那般正經的模樣,仿佛他剛剛什麽也沒說過一樣。只是他默了片刻,扶緒剛把捂住耳朵的手放下來,便聽他傳音道:“你若有心想與我‘接觸過近’,隨時可以來找我,就憑我這般好相處,定是不會攔著的。”看扶緒的臉又開始泛紅,他繼續一本正經道,“這樣吧,待十絕陣破完,找個日子,給你接觸個夠好不好?”

“你!”扶緒又怒又羞,從脖子紅到耳根,她氣急敗壞地一跺腳,“你怎麽這樣!不想和你說話了!”

她話音未落,身側的人登時換了一張臉,方才那個在光天化日調戲她的登徒子一瞬間消失無蹤。“師父。”

扶緒順著他行禮的方向看去,只見一白衣飄飄的道人,駕著一只丹鶴而來,一身的仙風道骨。她忙正了神色,與楊戩一同行禮 。

丹鶴落地,玉鼎真人揮手將它遣去,踱步至他二人面前,先是上下打量楊戩一番,又出手試了試他筋骨,才滿意地笑道:“一別數日,你又長進不少,未叫為師失望啊。”徒弟這般出眾,玉鼎真人的心情甚佳,看著扶緒的眼裏也是笑意滿滿,“這位是?”

楊戩正要介紹扶緒,卻被扶緒搶了話頭:“稟師伯,弟子是姜丞相日前新收的徒弟,姓楊,單字扶。”

“哈哈哈哈,好啊,子牙眼光不錯。”他大笑著撫了撫白胡子,對楊戩道,“楊扶,還真是與你有緣,有緣啊!”

邊說著邊邁步進門,楊戩本要送他進去,被他擺手制止:“勿要與我費心,你忙自己的事便可。”眨眼間,他便走出數步。

直到再看不見他的身影,扶緒才撫著心口,擔心道:“你與師父朝夕相處,定然是很了解他了。依你看,他覺著我怎麽樣啊?”沒等他回答,兀自接話道,“他都說丞相眼光好,那一定是覺著我很好了?是不是?他日後會輕易接受我的吧?”

楊戩忍笑道:“我師父他,他向來都是稱讚別人的弟子好的。不信你一會兒進去與他請安,他定然早已忘了你叫什麽了。”

“……”扶緒發愁道,“那萬一他知道我與你的關系,不接受我怎麽辦?”

“不接受便不接受嘍,還能怎麽辦?”

扶緒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不自覺的退後兩步:“你怎麽可以這麽說?”

聽他這番話,扶緒失望極了。沒想到他居然這麽不上心,一回想自己剛剛的擔驚受怕,委屈頓時溢滿心。她憤怒地瞪了他一眼,鼻尖和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便紅了。

小姑娘可愛,招人歡喜的緊,楊戩本只想逗逗她,誰知他僅僅玩笑一句,她就要哭了。他頗為驚慌地湊過去,作勢要牽她,被她狠狠地甩開手:“你離我遠點!”

“阿扶。”他放軟聲音,輕笑道,“難道你對自己還不了解麽?”

她拿眼角瞥了他一眼,仍是氣鼓鼓的樣子,眼圈卻沒那麽紅了。

“你究竟招不招人喜歡,一定要我親口說麽?”他側過身子,將她擋在身前,輕聲哄道,“我怎樣待你,何時需要看旁人的臉色了?先不提師父對你甚是滿意,就算他不滿意,難道我這麽大一個人了,連喜歡的姑娘都沒法保護麽?”

聲音如水,潺潺入耳,她歪著脖子,怒意早已消得幹幹凈凈。她吸了吸鼻子,卻仍是裝著不滿道:“凈會哄我,才不信你。你自己守著吧,我進去了。”

轉身時實在忍不住笑意,她樂得眉眼彎彎,比出師那日還要開心——他說他喜歡她。

回去時經過前廳,順帶放出神識,見一眾道人聚在一起談論破陣,面目憂愁。

她倒是沒有多麽愁十絕陣——畢竟武王是所謂的天定之人,三界五行的能人異士誰不願意來幫助他?即便今日破不成,早晚能破得成。更何況在這片戰場上,死的人都會封神,生或死都不虧。

正待繞過去時,她突然回過神來。後退兩步,重新數了數屋子內的人數。

一、二、三……

元始天尊座下,最出名的十二位都到了,那麽楊戩還在相府門口等誰呢?

她不解地轉過身,下意識看了看天空。

此時原本萬裏無雲的天不知何時開始聚起一片又一片的厚重雲層,扶緒心中覺著怪異,閃身退到一根柱子後。從遙遠的天際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鹿鳴,蓮香裊裊,而後祥光慢慢透過雲層,照徹天地。

一位道人從天盡頭而來,駕鹿乘風,所經之地香風襲襲,引得人心裏四下翻湧的情緒漸漸平息。

即便還未看清臉,就憑這般的道行,扶緒不需思忖,立刻便認出,這是靈鷲山圓覺洞燃燈道人。

祥光吸引了眾人的註意,大家紛紛出門迎接燃燈道人。扶緒躲在柱子後行了個禮,悄然退去。

***

此時,人間極北之地——北冥海。

偌大的海域陰陰沈沈,被一望無際的靜謐與黑暗貫穿。灰袍銀發的男子靜靜坐在海面上,身體隨著微微起伏的海面而動。

細看時,似乎看得到他身邊伏著一只巨獸。這巨獸通體為黑,與無邊的黑暗融為了一體。它身體寬廣,背上生著一雙甚是龐大的翅膀,似乎只要輕輕那麽一動,就能將聿潛碾得粉碎。

可它只是比聿潛更為安靜的伏著,若不是看得到它的身體隨著呼吸起伏,就要覺得它是一座雕像了。

良久,聿潛才轉過頭,開口道:“你跟著我做什麽,自己去玩吧。”他的語氣輕緩,目光堪稱溫柔,與素日的他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巨獸只是懶洋洋地撩了撩眼皮,小幅度地轉過頭,用它龐大的獸頭蹭了蹭聿潛。

聿潛被他蹭得舒然一笑,反手搭上它的皮膚,語氣不知是嫌棄還是遺憾:“我記得,鯤在修為達到最高境界時,可以化成大鵬。可你說你,都一千多年了,怎麽還是這副魚樣子?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你懶於修煉?”

北冥鯤從鼻子裏哼哼兩聲,不耐煩聽他磨叨,轉過魚頭,不再看他。

“難道不看我,你就能修煉成鵬了麽?”聿潛身形一閃,轉眼移到它面前,竟有些孩子氣地去扒它緊閉的眼皮,恨鐵不成鋼道,“別懶了,快起來修煉。不然你一直這個模樣,跑不能跑,飛不會飛,什麽時候才能出這片海域?”

北冥鯤煩躁地甩了甩頭,鼻子朝著聿潛噴出幾道沖天的白氣。

待白氣漸漸消散後,聿潛一絲不茍的頭發與衣袍皆是變得濕漉漉、臟兮兮。他先是怔怔地看了看自己黏膩的雙手,搖了搖頭,又氣又無奈,可對這個他唯一的朋友壓根舍不得責怪:“算了,隨你吧。我勸你有什麽用呢?一千年了,你若有半點上進心,豬都會爬樹了。”

他把手伸到身下的海裏隨意洗了洗,衣袍索性放任不管了。環顧一圈四周,放眼只有無邊無際的蒼涼與孤獨。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神色漸漸落寞下來,盯著前方空無一物的虛空開始出神,許久,他才閉上眼睛,頹然地仰面躺在海面上。

聲音輕的仿佛人間四月的柳絮,卻無悲無喜:“你說,若我當年不那樣做……還會不會落得如今這步田地?”

北冥鯤當然不會回答它,只是緩緩睜開了眼睛。它的眼睛甚是有靈氣,仿佛能說話似的。飽含悲憫與心疼。

可是聿潛此時看不見。

他問完後,又自嘲地笑笑:“可當年也沒誰逼我,路是我自己選的,如今,也是我應得的。”他睜開眼睛,撐著海面坐起來。方才那一閃而過的脆弱與迷茫消失不見,又恢覆平常的冷血無情。他冷笑道,“姨母幾百年來不見我,舅舅不認我,我獨自一人,不也是逍遙自在麽?天地間無人能奈我何,我想怎麽樣便怎麽樣,多快活?哈哈哈哈……”

笑聲在空曠的海域回響,愈發顯得孤獨。他笑著笑著,聲音低了下來,最後疲憊地垂下了頭,雙手捂住臉,有手掌的阻攔,聲音悶悶:“你說,若我娘當年沒死,我會不會,不是現在這樣?仙不仙,魔不魔,妖不妖……呵,若說我是伏羲女媧的外甥,祖龍一脈僅存的後人,只怕誰也不會信吧?”

北冥鯤眼裏有水光,它似乎是不忍心再聽,扇扇翅膀,飛到了半空中。可它飛著飛著,喉嚨裏忽然發出了低低的咆哮聲,整條魚顯得十分異樣……異樣到——興奮。

聿潛不解其意地站起來,擡頭問道:“你又怎麽了?”

但很快,他便明白了北冥鯤的異樣從何而來。

他小的時候,正值三界五行鬥得最兇的時代。成人們忙著打仗,孩子們被各自的長輩嚴嚴實實保護在羽翼下,不準離開半步。他在鳳凰臺長大,身邊除了一群嘴裏只會念叨法術與道書的老頑固,一個玩伴都沒有。

他的姨母女媧怕他小小年紀便被老鳳凰們帶得迂腐固執,假以時日被教的連話都不會講了,便給他抱來一條長著翅膀的怪魚,陪他玩耍。

怪魚也就是北冥鯤了。

雖不知女媧當年是怎樣從偌大的海域裏找到這麽一條小小的魚,但北冥鯤對女媧倒是黏得緊。能讓北冥鯤如此興奮的,無外乎三位——把它抱來鳳凰臺的女媧,聿潛本人,以及,那個把聿潛養大,卻早已湮滅在虛無中,連飛灰都不剩的神。

聿潛斂了情緒,望著朝北冥海飄過來的那團耀眼的祥雲,不經意間皺起眉頭,話語卻仍是恭敬疏離道:“不知姨母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女媧帶著彩雲,款款下落。祥雲罩在他們的頭頂,為漆黑的海域帶來一片光明。

女媧走近一步,擡手碰了碰他的臉頰。聿潛的瞳孔驟縮,身體繃緊,似乎下一息就要拔刀了。

可他卻沒躲開女媧的手。

心疼與關切在她的眼裏一閃而逝:“你的臉色如此不好,是受傷了麽?”

聿潛不知面前這尊神方才的關心是他的錯覺,還是真實存在的。待他回過神來,腳步已經退後,拉開距離。

血緣並未給他二人的面容與秉性帶來一絲一毫的相似,可他們藏心事的本領卻如出一轍。他就如她最平常不過的弟子一般,彎腰行禮:“多謝姨母掛念,舊疾而已。”他說完這話,竟頗為懊惱——提起“舊疾”,難免像故意引女媧問他之意。

但他心裏還是存在那麽一絲期待的。

可女媧只是點了點頭,撫了撫衣袖,對他道:“你也該知道我為何而來。”她對彩雲示意,“你過來。”

聿潛瞇了瞇眼,唇角微微勾了勾,仿佛苦笑,又仿佛自諷:這難道不該是意料之中麽?你還在期待什麽?

彩雲上前一步,將手中所托的玉盒打開,一柄通體清透的玉質鑰匙便呈現在三人一鯤面前。

“近日便是你母親的祭日,我來,是想拜祭妹妹。”她手腕翻轉,隔空打出手指捏的訣。

海面在她的磅礴仙力控制下,緩緩分成兩面。一座龐然華麗的墳墓形狀漸漸顯現。

“也向她請罪。她從來就沒向我這個姐姐提出過什麽願望,唯一的心願是照顧好她的兒子。”女媧的笑容苦澀,“我答應了,可是卻沒有做到。”

衣袖下的手捏成拳,聿潛心裏一時五味陳雜。

海底的陵墓孤獨而又宏偉,他們二人站在陵墓前,渺小的仿若蜉蝣於天地間。聿潛默了片刻,才看著女媧道:“姨母對聿潛向來很好,是聿潛自己……”

“你失蹤的那幾百年間,究竟去了哪裏?我們遍尋大荒,都尋不到你的半點蹤跡。”女媧眉頭深皺,打斷他的話,眉宇間滿是哀痛,“又為什麽,你一出現便帶著滔天的仇怨?在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提起鳳凰臺,聿潛那雙原本逐漸失了戾氣的眼眸又重回冷冽,他上前幾步,避開女媧的視線:“姨母若實在好奇,我倒是也沒什麽不能說的。我失蹤的那些年,只不過是去尋為父親報仇的法子而已。”說到這裏,他停住話,反問女媧道,“我父親死得那樣慘,我不該報仇?”

“你……”女媧的腳步微微踉蹌,震驚道,“無論怎麽死的,那都早已是過去的事了。何況他們是同歸於盡,你又來報什麽仇?”

“姨母不必再說了。”聿潛打斷她,冷聲道,“姨母若是來拜祭母親,聿潛自然歡迎。可姨母若是想與聿潛談其他人,就不必了。”他轉過身,大步走近墳墓,一揮衣袖,墳墓的大門緩緩打開。

決然的步伐不含半絲情誼,仿佛身後的神不是他的親姨母,而是一個最不受歡迎的陌生人。

“究竟……發生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蠢作真的很喜歡聿潛了…………

這怕才是親兒子【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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