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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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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桑海城外。

從木屋往外望去,古槐婆娑。

窗明幾凈,兩人靜居燕坐,共對一炷爐香。

“人生多苦,勞者多悲,庸碌者可殺。強者不恒強,今日王孫,明日囚奴。”

衛莊聲音低沈,吐出的氣息吹得香煙搖晃不安。

“人生多苦,能得一處安靜之所就該知足,何必多想?”

對面豐神如玉的男子,毫不在意揮袖一扇,爐煙重新歸於平靜,筆直如線。

“最近,楚南公那句話好像流傳的更廣了。”

“不正合你意?”白底藍鳳儒裳男子狡黠如狐,他這狼一樣的目光可多時不現了。

衛莊站起身來,目光飄得更遠。那裏峰巒起伏,那裏樹木濃發,那裏風雨如晦,此刻煙嵐若隱若現。

函谷。

雲蒸霞蔚的山谷裏,道家人宗數弟子席地學畫。

“夫畫者,胸中有溝壑,筆底見雲山。解衣盤礴,不拘形跡,方得畫家真法。”人宗大弟子思道依莊子的說法,嚴肅地說出自己的見解。

“此《禦龍圖》,不見飛龍,雲間只餘一二鱗爪,焉知不是大自在大寫意之作?”說話的少年眸正眼清,是頗受重視的四弟子思居。

“楚有十裏畫壁,述古及今。大夫屈平呵壁問天,方知《山海經》是上古史書……”

思行還沒有說完,三弟子思望就接著侃侃而談:

“軒轅氏居昆侖,化黃河為龍;高辛少昊以禽鳥為官名,以鳳鳥為百鳥之首。如今楚民好鳳,秦人喜龍,民風迥異。其餘五國還好說,只怕楚國民風彪悍,始皇陛下刑名嚴苛,遲早要出亂子。”

人宗讚賞地朝思望點頭,此子見識不可謂不深炯。

“難怪最近都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道家弟子還在議論紛紛,忽見一個十二歲少年倏然闖了進來。

華服少年轉身。他左額角畫著一串詭異華麗的花紋。此人年紀雖小,氣勢卻強大逼人。

沒有人發現他是怎樣闖進來的。眾皆愕然,唯有一人不動。

詭異少年也直直看著那個趴在地上,木然作畫的女孩。人宗還沒想好怎樣打發這位不速之客,只聽他以華麗陰寒的聲音說道:

“這位姑娘畫技不錯。是《化蝶》吧?我以此隨珠相換,如何?”

珠光大熾,赫然是一對巴掌大的夜明珠。一深紫,一深藍,詭異的光線交織著,說不出的華美動人。

“我麽?”那名女弟子擡頭,嫣然一笑。

“誰的弟子,這是?”

直至剛才,道家都還沒有一個人註意到,角落裏這個身著道服的姑娘。

“不知道啊,我一個月前就見到她了,還以為她是宗主收的高足。”

“不會啊,就我所知,師傅這一個月沒有出上清觀一步!”思居一直侍奉人宗左右,說的話自然可信。

然而思望接下來說的話,成功地令所有人都閉上了嘴:

“沒有人見過她。她是一只化蝶。”

“化蝶”向人宗投以一記詢問的目光,沈默地站起身,安安分分退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華服少年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

“姑娘如若嫌棄,在下還有深海驪珠一斛,南海紅珊瑚島一座,琉球島六千奴仆,皆任憑姑娘使喚。”少年向“化蝶”說著話,眼角餘光卻掃向人宗。

道家有一門高深的心法:莊生化蝶。

每一位道家弟子,修為到了一定高度,就可以夢見化蝶。如果能成功與一只化蝶溝通靈魂,就相當於有了兩個生命,可以雙倍吸取日月精華,將自己的靈性一直延續下去,以達到不死的境地。

當然,所謂的不死,也只是個體的意識沒有中斷,身體還是要經歷自然的生老病死和六道輪回。

這只化蝶會是誰的化蝶呢?結論好像已經不言而喻了。

“化蝶”已經向人宗瞥了一眼。而人宗也點頭示意。

她清淺一笑,向華服少年行了一個道家的弟子禮:“這位小公子,天下化蝶何止千萬,我與它們並無不同,何不非我不可?”

“人活在世上,有些人選擇服從世界的法則;而我,聽從的則是自己內心的好惡。”少年以指點頭,又恍然有所悟地補充了一句,“你不願意,莫非你果然是那個人的化蝶?”

“那個人?”化蝶皺眉。

“你入函谷已有一月,至今未能入列道家門墻。以人宗逍遙子之強,一定不至於。你以為這樣默不作聲故弄玄虛就可以糊弄我?”少年嘴角浮現出一個殘忍的笑容。

人宗心裏一突,頓覺不妙。

“哦?我倒想知道,星魂大人指的是誰?”

少年畫著符文的面龐一陰,滿山谷的道家弟子都跟著一凜!

“星魂!他是陰陽家的人,難怪了!”

“帝國的左護法國師來幹什麽?”

星魂“哼哼”冷笑出聲,用陰寒華麗的嗓音踹度道:“陰陽家最擅觀天識人。一月前,對應道家的方位隕落了一顆星辰,然而現在,那個方位又出現了一個黯淡的隨星。敢問,這只化蝶是否就是已經隕落了的曉夢大師?”

“什麽?曉夢大師死了?”

“大師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你們誰知道大師的情況?”

星魂見狀,笑得更加張狂,“這就是你們道家?什麽神龍見首不見尾!一個個藏頭露尾,深不可測,到頭來是生是死都沒有人知道,哈哈,可笑!”

思望緩緩擡頭,正準備說一點什麽來反駁這個少年。忽然,他額頭上別致的綠紋玉佩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撞擊了一下,發出空靈清脆的聲響。聲音太細微,除了思望誰都聽不見——

“思望,別忘了曉夢大師的犧牲!”

“是……”他緩緩閉上眼睛,在心裏這樣回答道。

“曉夢大師閉關多時,不方便出來印證星魂大人的猜想。不過,星魂大人若有疑惑,大可將這只化蝶帶入化蝶谷,引出化蝶前後的記憶。”逍遙子語氣極為謙恭,就連一向不願意招惹帝國的天宗都不可能做出這樣的妥協。

“哼!”星魂從他面前走過,一聲冷笑,“老狐貍!”

化蝶跟著星魂走出函谷,到達上清觀下的化蝶谷。

化蝶正準備運功化作一只化蝶,星魂出手阻止了。

“星魂大人有何見教?”

星魂可愛的臉上浮出一絲探究神色,清光瀲灩的眼眸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回,方自陰陽怪氣道:“逍遙子今天仿佛格外的好說話啊。”

化蝶嫣然一笑:“涸澤之魚,沒有外界助力,掙紮也是徒然。”

“他想讓我對你有所忌憚,我偏不如他的願!”星魂猝不及防揚手貫出一道紫光。

化蝶痛苦地仰頭一聲悶哼。

星魂對自己的讀心術一向很有信心。然而,這樣的情況還是頭一回出現:化蝶的腦中一片靜謐。

不同於一般化蝶的夢幻七彩,她腦中呈現的是黑暗的靜謐。

“心如止水?”星魂心想。再往前回溯,黑暗中開始出現一片幽綠的光,光中有一個人——張良。

星魂正想探索,杏仁般的大眼睛一掄,突然赫然心驚,急忙撤手。束縛一撤,化蝶重重摔倒在地。

讀心術對施術者也是一種巨大的考驗。正如突然撤除術法會對被催眠者心靈造成巨大創傷一樣,星魂這樣做,沒來得及收回的紫光已經對自身造成了重擊。

他忍住施術反噬帶來的惡心和煩躁,涼涼道:“逍遙老頭還真舍得。”

化蝶悠悠站了起來,狡黠一笑:“就因為他知道,你不會這麽輕易殺掉我,所以才肯放心讓我來。”

化蝶剛剛修成人身,還無法承受損耗巨大的心法逼供。星魂想要控制的是一個活人,而不是直接殺死它。

“張子房來過函谷?”星魂喃喃思忖,電眼緊緊盯住化蝶,“你是什麽時候見過他的?”

就算不直接讀取她的心思,星魂還是有很多辦法讓化蝶說出實話。所以她從善如流實話實說:“上月初一,我在鬼谷見到衛莊與張良在一起。”

張良?衛莊?

星魂就算再聰明也想不出這兩人有什麽勾結。他冷冷一哼,轉身朝化蝶谷外走,“跟緊我!”

化蝶不知危險,居然伸手拉住星魂的衣角。後者冷厲的眼神沒有嚇到她,她依然語笑嫣然:“不知道星魂大人,現在是否還想用那些東西換我的畫?”

原來是一只愛財的化蝶。星魂的臉色更冷了,語氣生硬道:“換。”

“既然想換,不如讓我帶你去化蝶谷深處,取出人宗的蝶畫。否則,這筆買賣你可是虧了。”

化蝶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生命極其脆弱。

化出人身的還好,沒有修成的,一旦出去,就會遭到人類的掠捕。道家主張道法自然,並不主張殺傷生靈,對於化蝶來說,是絕對安全的所在。所以道家聖地,函谷,幾乎存養著天下所有化蝶。

函谷畢竟算不上太大。化蝶以甘泉花蜜為食,壽命又比一般的蝴蝶長很多;一千萬只同時生存,必然導致資源匱乏。所以大部分化蝶都被道家弟子用術法封入畫卷中,緩解蝶類生存壓力。

而人宗逍遙子行蹤飄忽,經常需要游走八方,於是大膽將與自己靈魂相同的化蝶也存入畫卷。函谷那麽多的蝶畫,也只有他的蝶畫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蝶畫”。

星魂驚疑萬分,瞪眼看著笑吟吟的化蝶。

這只化蝶的重要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她知道逍遙子的蝶畫存放在那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她這樣吃裏扒外,轉眼就將人宗出賣了,任何有俠義之心的人都接受不了。

星魂不是俠義之人,他並不排斥這樣的小人。心中百般揣測後,他已經認定她說的沒錯。

這只化蝶就是這樣子忘恩負義。

“帶我過去。”星魂陰冷一笑。

“梳兒聽命!”那只化蝶這樣說道。

“梳兒?”星魂玩味半晌,嗤笑不語。

化蝶谷深處,指的是一條細長細長的淺藍色河流。

天下的水流何其之多,能稱為藍色的,估計只有萬川歸宗的大海了。但是這條涓涓細流的溪水,居然能將水底的鵝卵石也染成藍色。

“這條河流是祁連山弱水的一支。”梳兒介紹道。

安息是沙漠之國,自古國內都有一條大河,名流沙河;祁連的弱水改道途經流沙河之後,那條河流就悄無聲息攔中折斷了。由此生發出很多光怪陸離的神話傳說,但是有一個傳說是親眼可見的:

弱水不負。

正說著,她拔下頭上空心松木拔,投入水中。奇異的是,木拔立即沈入水底。

星魂出生在風情爛漫的楚國,對各種傳說都有耳聞。他哼笑一聲,伸指擊落一只化蝶,將它的蟲身碾碎,張著美麗的大眼睛看梳兒。

梳兒恍若未見,一樣笑得純凈。

星魂無趣地折落化蝶的翅膀,丟進弱水裏。

如蝶翼之輕,弱水還是毫不費勁就將其拉入水底。

“神話中,三千弱水合並一處,組建的河流又叫冥河,可以吞噬萬物。”梳兒輕輕道,“我們一直堅信,冥河不僅可以進去,裏面的人也可以出來。”

星魂饒有興致地聽著,卻忍不住要打斷她:“依你們道家的思想看,夢境也是另一個世界,人可以出夢,也可以入夢,是麽?”

“正是這樣。星魂大人學識淵博,梳兒佩服!”她接著又道,“弱水可以沈進那麽多的東西,但是它的水位一直都沒有上漲,豈不是奇怪的很?”

“如果有人進入弱水水底,將裏面的東西都弄出去,也就不奇怪了。”

“但是弱水如此之輕,沒有人在水面接引,誰還有命來去嗎?”

星魂詭異一笑,左頰的藍色符文閃閃發亮,“這也就是你帶我來的原因?”

梳兒露出詭計被看破式的羞窘神情。

她大大方方承認:“實不相瞞,人宗的蝶畫在一次意外中,被人投入弱水裏了。化蝶以萬物為養氣,並不懼水;曉夢大師已死,星魂大人如果能夠想辦法,將那幅蝶畫拿到手,道家豈不是大受創傷,今後都要受陰陽家的吩咐?”

“說的不錯。”星魂慢吞吞說道,臉上還帶著笑,下一刻卻目光如電,引出一道紫光,伸手緊緊掐住梳兒的脖子,優雅道,“要不是你漏了一點破綻,我差點都要受你差遣,為道家效犬馬之勞了。”

變數來的太快。埋伏在化蝶谷中的道家諸人只來得及露出身形,擺出圍攻架勢。

人宗嘆息一聲,走了出來:“星魂大人不必遷怒。梳兒姑娘是受我之托,才擺了這麽一局。星魂大人神通廣大,如若不信,大可放了她,我束手就擒。”

“師傅!”

“不可啊,師傅!”

……

聽到此話,那些嚴陣待敵的弟子們全都亂了神,紛紛勸導。

人宗左手負在身後,舉起右手一擺,“雖然我們是道家弟子,但是儒家所謂的仁義,我們也是要講究的。怎能讓一個不相幹的小姑娘涉險,我們卻袖手旁觀呢?”

一長串清亮的笑聲傳來,星魂陰陽怪氣道:“好一個仁義的道家人宗!你既然堅持,那我就成全你!”

他還沒說完,梳兒就被高高拋棄,身體打飛了逍遙子身後的弟子。逍遙子佇立不動,星魂伸出一根手指,封住十三道大穴,將他碩大的身體將擡棺材一樣扛走。

後面仍有弟子一邊嚷嚷一邊追著星魂跑。

“梳兒姑娘,現在怎麽辦?”這是道家的三弟子思望的聲音。

梳兒只是望著星魂消失的方向,輕輕地、笑了。

她露出一個破綻,讓星魂猜到,所謂的蝶畫只不過是一只香餌;可那又怎樣,被抓去的那個逍遙子,並不是真正的逍遙子。思望會讓這一切變得很有趣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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