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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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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衛莊腳步沈重地走到桑海城外,在一個山泉環繞的小木屋前止了步。

舊槐木新建的屋子被早前的雨水初次淋濕,留下不規則的水跡。屋旁草木靜穆,一個角落裏有蜿蜒流出的朱色。

不是胭脂,是血。

血,絲絲融入山泉中,很快就消失無形。衛莊提著的心也跟著放下來了。

萬籟俱靜,說明沒有埋伏。有新鮮的血腥氣,說明沖突過去沒多久。現在,即使受傷的是張良,他也還來得及營救。

“子房?”

所有人都以為刺殺失敗的張良逃到更遠的燕國,可是衛莊一開始就知道,他一定會來找自己。

他和張良一起長大,對他的了解遠超過眾人。他那樣執著的一個人,就算刺殺失敗,也會一直跟著目標,跟著,伺機開展下一次行動。

他們第一次碰面就選擇在這外人難以進入的山谷底下。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他。

張良在屋後挖坑。衛莊一手拎著燒雞,另一只手拖著酒壺底,只看著,毫無要下去幫忙的意思。旁邊有一個簸箕大的樹樁,他一掃樹樁,無聊地坐飲起來。

羅網無處不在,但是嚴密不代表有多麽厲害。張良的手段一向幹凈利落,也許根本不用他動手就可以解決掉。他在這埋人,已經讓衛莊很驚訝了。

張良已經埋掉了三個人,還有五個在邊上躺著,血已經凝固。張良的衣袖被劃破了,臂上那一大團血漬不是他的,他的傷在腳底。源源不斷的血流,就是從那兒開始的。

“我的傷不礙事,這兒很快就處理完了。”

對於張良的仁慈,衛莊已經見怪不怪了。要是是他,把屍體餵了禿鷹猛獸豈不方便得多?

“要是暴屍在外,我怕引來狼或者蛇。聽說土腥味可以辟邪,埋了雖然費事,但是安全得多。”

張良的手腳十分迅捷,連染血的泥土都很快處理幹凈了。

“我都懷疑,你是不是故意選這塊風水寶地給他們當墓地的。”衛莊淡淡嘲諷。

張良換了件衣服,傷口也包紮的很妥當,整個人一塵不染。衛莊伸出陶碗戲謔一碰,張良很文雅地掩袖飲盡,溫和含笑回應著:“孔夫子說,要敬鬼神而遠之。你知道,我一向離經叛道,願與妖魔鬼怪為伍,也不願意和人周旋。”

這也是自嘲。刺殺之事洩露後,世人都知道,張良在博浪沙擊殺秦始皇就是為了替家人報仇。為此,他連弟弟的屍體都不埋,竟隨行都帶著那架的骸骨。

“你打算怎麽辦?”衛莊悶悶地喝著酒。

就像流沙選擇替帝國效命一樣,如今想為秦帝國效命的亡命之徒越來越多,刺秦當然也越來越難。

衛莊不會幫助張良刺秦,他們對流沙的理解出現了分歧。

韓非使秦,主要目的不是想維持七國平衡的局面,而是勸秦一統天下,千秋萬代。

“我總算意識到了,刺秦並不能改變秦國獨大的局面。”張良苦澀地仰頭一飲而盡。

秦滅六國過去那麽久了,底層百姓的仇恨情緒早已消失無蹤。

所謂國仇其實是可笑的,腐朽的六國,哪裏他們是眷戀的所在?真正與秦始皇有仇的反而是他們這些沒有立身之地的舊貴族。被剝奪了身份,舊日的三千門客都被秦王收羅去替他建宮殿、修長城。

滅國之仇不共戴天,可是說到底,也就是利益之爭而已。

張良的坦誠讓衛莊一瞬間不自在起來。

“不管怎樣,秦都該死!”他冷冷道

張良神秘一笑:“這麽說,你又回到商於了?”

衛莊沒有隱瞞,沈郁道:“提它做什麽,不過是秦人的惺惺作態!”

衛莊的身世一直成謎,但是張良通過周密的分析,還是找到了蛛絲馬跡。譬如,他為什麽那麽憎恨秦國,他姓氏是衛,他會在韓國當質子……

當初,魏王怕接受逃亡而來的商鞅,會招致秦國的報覆,於是將商鞅送回秦國,卻將他的兒子衛莊送往臨近的韓國。約定等衛莊長大後,再引渡回魏國。這也是敬愛人才的魏國能夠為商鞅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衛莊從小在父親的耳濡目染下,對法家的霸王之道感觸最深,魏王理所當然地以為衛莊也可以主導魏國的改革,就像李悝一樣。然而等衛莊長大,魏國早已病入膏肓。

六百裏商於就是衛鞅的封地,商鞅集萬千怨懟於一身,可笑地被封地上的人民驅逐。商鞅死後,張儀還以此為誘餌挑撥齊與楚的關系,破壞洹水之盟。六百裏的土地,硬是被張儀詐稱是六裏。衛莊見此,焉能不恨?

秦人殺商鞅而用其法,後來嬴政殺韓非子用其術,手段雖然卑鄙,畢竟,他們的理念還是勝了。“天地之法,執行不怠!”流沙最高層面的正義,就是天下的安寧和法度。只要天地之法還在,流沙的理念還在,所作所為能捍衛這一法度的,即使是仇人,他們也不會殺。

俠以武亂禁。

墨家是天下俠客最大的靠山。他們背負著最本初的正義,打破規則,用慘痛的刀劍熱血維護各自心目中的正義!當個人的正義淩駕於秩序之上,所謂的正義最終就會演變成武力鬥爭。

這是一股可怕的信仰力量!

世間萬物的相生相克。世上有俠客,自然也要有俠客的克星。流沙就是。韓非主張明文的律法,也很清楚俠者不能被律法處決,於是創造了同樣不受制於律法約束的流沙。他讓任俠好鬥的衛莊走到俠者的對立面,設立了一個江湖上的“羅網”,同時讓衛莊相信,以刑才能止刑。

但韓非的理念也是矛盾的。力量一旦淩駕在生命之上,就容易被濫用。逆流沙,暫時與聚散流沙合為一體,將來,豈非就是為了牽制聚散流沙而存在?這是無窮的痛苦,衛莊能體會韓非當時的心境。

然而,韓非的法,仍嫌粗陋。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利,這才是秩序存在的目的。而它只為安定而設,只為絕大多數人的幸福而設,就註定了要犧牲少數人。代表了韓國的韓非被殺,他無怨無悔,但其他諸子百家和六國諸侯,根本就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韓非又提出:儒以文亂法。

天下一統勢在必行。張良作為儒家代表人物,也希望天下“安於一”,君臣黔首各安其職。儒家以維護君王統治為己任,主張德行與禮治,是諸子百家中最溫和的理念。韓非的刑,卻要讓世間的恩怨一斷於法,認定儒者是蠹蟲。

只是儒家何辜?建立在犧牲一部分人,以成全另一部分人基礎上的法,一開始就與儒家的義相違背。仁者愛人,就算是敵國的稚子,也有活下去的權利。張良堅信,以殺並不能止殺。

況且,儒家危在旦夕,天下風起雲湧。再小的力量,一旦得到延續,一旦以星星之火,慢慢成燎原之勢,就可以逆轉天下大勢。他堅信自己可以比李斯做的更好,所以,他不想再委屈求全。他,要刺秦!

外面一聲高亢的鹿鳴聲。兩人不約而同地朝那方向望去。

一個穿深青色衣服的憨厚漢人手忙腳亂地把鹿往裏拖。他見到張良,眉開眼笑地“嘿嘿”兩聲,拍打了下身上的皮毛,“張公子!”半晌才註意到那個身形偉岸的白發霸氣男子,緊張而狐疑地一頓。

張良笑著道:“丁掌櫃,這位是我衛大哥!”

衛莊冷冷地打斷:“我是衛莊!”

庖丁大驚!他不明白張良為什麽會和墨家的頭號敵人衛莊在一起。雖然庖丁被張良救走,一直安置在這裏,但是不代表他能夠容忍自己的恩人與自己的死敵交好。

衛莊冷冷沒有做聲。

張良溫聲斡旋起來:“丁掌櫃不必驚訝。流沙雖然和墨家是敵人,但是現在墨家處於危難時刻,多添一個敵人,不如多加一個盟友。我們的頭號敵人,都是秦始皇!”

庖丁不善言辭,愕然不知道說什麽。張良對庖丁輕聲說了幾句話,庖丁忽地恍然大悟,拖著鹿離開了。

衛莊猜到了,他說的是“同舟共濟”的典故。同舟遇到風浪,吳人與越人為了克服共同的危險,也會同心協力。

可衛莊從不覺得這個憨厚的廚子能夠成什麽事,只搖頭嘲笑道:“和舟共濟是不錯,怕只怕墨家實力大損,那些人強途末路,最後只會想著拉盟友同歸於盡……子房,你覺得呢?”

張良臉色蒼白。是,為了刺秦,高漸離死了,雪女死了,大鐵錘也死了,墨家的教義還在,只是已經分崩離析。

張良很快就從絕望中回過神來了,他狡猾一笑,道:“同舟不一定共濟,但是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仇敵好。這話,對流沙同樣適用。”

他眼中的精光刺得衛莊一痛!

這話,對流沙同樣適用……都是為了生存而戰!

衛莊震驚歸震驚,還是淡淡回應:“看來,你也忘了初衷。”

張良大笑,眼中有莫名的悲愴和淒惶。他舉角觴,站起來對著窗外風景喃喃道:“我來齊魯之地游學,本還想用儒家學說致君堯舜。沒想到,法家把控朝政,對其他諸子苦苦相逼。殘酷的刑罰橫行於世,寄望始皇陛下施行仁政,恐怕只是自欺欺人了。秦國侵犯六國,又不能代六國善待人民。公子扶蘇被調去戍衛邊城,我就預料到了今日!我從不後悔刺秦,今時今日,不過剛好成為他坑儒的借口。”

雖然張良這樣說,但是他始終認為是自己連累了儒家,心中自責得很。

他忽地話鋒一轉,轉身笑道:“但是!這幾天的思考讓我意識到我錯了,錯在太天真。始皇帝有十多個兒子,唯一一個有能力、有希望施行仁政的扶蘇,卻命在旦夕。法家門徒遍布天下,只要統治者不棄用法家,這天下誰當皇帝還不是一樣?”

“要推翻暴秦,只能將整個統治推翻過來!勝七已經著手計劃反秦了。農家子弟雖然不能成事,但是人數眾多,必定可以帶動更多的人起來反抗。墨家主張非攻,到時候會不會反過來幫秦國也很耐人尋味……所以,只要靜觀其變,不出兩年,秦必失其鹿,屆時衛莊大人是否願意和人坐地分肥?”

衛莊猛地睜大了眼睛。他不是驚訝勝七居然沒死,他驚訝的是張良居然只字不提覆國之事。他,更像是要自己稱王稱霸。

是啊,韓國死了。連衛莊自己都親口這樣跟赤練說了,為什麽還要回到以往的廢墟上?韓國,即使是衛莊自己建立的新的韓國,它也不是原來的韓國了。

“沒想到孔聖人門下,也有竊國竊侯者!”

張良溫文一禮:“彼此彼此。”

兩人驀地相對大笑。很久沒有笑得這樣暢快了,不為共同的理想,而為解放出來的野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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