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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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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娘的住所雖然偏僻, 但是一應花卉擺件皆是俱全,來往丫鬟小廝成群,規格用度堪比皇妃, 屋內紗帳伴隨著夏日的微風輕輕搖曳, 裊裊輕煙從紫檀桌上的香爐中緩緩升起, 最終消散在空氣之中,揮之不去的苦澀藥味夾雜著淡淡的檀香形成一種獨具一格的味道, 像是遠山古寺中神佛對行將就木之人最後的垂憐。

沁娘倚靠在床頭, 如綢緞般順滑的黑發散了一背, 光看氣色明明已是大好, 然而整個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卻是一種心灰意冷的懨懨氣息, 就像是對‘生’已經失去希望。

說來也奇怪,按理來說蘇文卿應該怵沁娘, 一個活生生的人的眼睛中出現一雙狼瞳,怎麽看都是一件堪比鬼片的驚悚靈異事件,理智上蘇文卿覺得自己應該害怕、驚恐、敬而遠之,然而不管她如何說服自己, 心中就是生不起來這類情緒,就像是她不驚訝沁娘會見她一樣,毫無邏輯可言。

侍女全程靜默如空氣,直到關門聲響起, 蘇文卿才恍然發現偌大的屋內只剩下她和沁娘二人。

沁娘緩緩擡眸,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如死水般沈寂,她扯出了一點強擠出來的笑容, 溫柔的嗓音中帶著一點許久未開口說話的沙啞,“謝少夫人請坐。”

蘇文卿微微一楞,這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張檀木圓凳,蘇文卿哭笑不得,覺得這間院子裏的侍女可能都有幽靈屬性,什麽時候放的、什麽時候走的她竟然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

蘇文卿不好意思地坐了下來,“你的傷......好一些了嗎?”

沁娘:“已無大礙,勞謝少夫人掛心了。”

蘇文卿:“那日你本是出於善心想要幫我,不曾想卻因我而受傷,事後我一直很內疚,想要當面和你說一聲對不起。”

沁娘搖了搖頭,“當日之事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為之,我已經和殿下解釋清楚了,希望沒有給你帶來太多的麻煩。”

蘇文卿聞言微微一楞,沁娘這個態度是她萬萬沒有預料到的,她那日是受到驚嚇後的應急反應,沁娘能夠理解的唯一解釋就是沁娘知道她為何會受到驚嚇,蘇文卿眉頭微蹙,“你......”

就像是為了給蘇文卿解惑一樣,沁娘擡眸對上蘇文卿的視線,蘇文卿看見沁娘死氣沈沈的眼眸中有一雙幽綠的狼瞳突然從她自身褐色的眼瞳背後閃現,蘇文卿猛地一驚,下意識地向後一仰,圓凳驟然失去平衡,連帶著蘇文卿一起摔倒在地上。

屋內的聲音驚動了門外的女使,“沁夫人,您沒事吧?”

沁娘看見蘇文卿張皇受驚的模樣,黛眉間劃過一絲自嘲和痛苦,她緊抿著唇,閉上眼睛,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顫抖,就像是在承受什麽極度的痛苦,過了許久,就在屋外女使等不到答覆想要進來查看之前,“無妨,”沁娘聲音不大,卻已然將種種情緒壓了下去。

蘇文卿捂著胸口,強忍不斷上湧的眩暈惡心之感,她看見沁娘穿著紗裙赤腳一步一步向她走來,“停停停!一米是人與人,不,人與鬼,也不是,反正就是人與任何物種的安全距離,我不用扶,你坐好,再往前我走就喊人了。”

沁娘渾身溫婉的氣質被一種陰冷的氣息所取代,她冷笑了一聲,“人與鬼?我們倆個誰是人,誰是鬼?”

“......”蘇文卿咽下口水,“那什麽,我是正好撞見你變身了嗎?”

沁娘眼中的陰森之色乍然散去,她就像是被突然抽幹了活力一般,踉蹌幾步倒坐在床邊,順滑的黑發散落滿肩,渾身的精氣神驟散,仿佛行將就木的枯槁。

蘇文卿目瞪口呆地看著沁娘這一系列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反應,可能是胸悶缺氧,她感覺自己有點跟不上情況。

沁娘披頭散發的坐在床邊,紗裙下單薄的肩膀不斷顫抖,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在痛苦。

蘇文卿隱隱約約有一種猜測,畢竟這種身體不受控制的觸發機制是時時刻刻籠罩在她頭頂上的陰影。

沁娘慘然一笑,聲音中帶著沙啞,“你看見了什麽?”

蘇文卿為了防止再次受驚從凳子上摔下來,直接席地而坐,擺出一副觸膝長談的架勢老老實實地回答道:“狼瞳。”

沁娘原本還有血色的面容頓時變得煞白,她咬著慘白的唇,睫毛止不住地顫抖,“你......不怕我嗎?”

“怕啊,怎麽可能不怕?”蘇文卿誠實道,“但是我覺得你應該不會傷我,別問我為什麽,或許是直覺,也或許是你們口中的感受不到殺意,再者說若是你想動手,那日在橋邊你就應該動了。”

沁娘:“你並沒有和大皇子說起此事,你是為了保護我嗎?”

蘇文卿被從天而降的聖母光環砸得頭暈眼花,“呃,雖然你能這麽想我很感動,但是事實情況是大皇子恨不得將我剝皮抽筋,不肯聽我解釋。”

沁娘看著蘇文卿,就像是想證明什麽似的,“可是事後呢?事後你也沒有將你看到什麽講出來,若你說了出來......”

“大皇子也只會認為這是我為了逃避責任隨口編的一個借口,”蘇文卿打斷道,“我不知道你想求證什麽,但是我之所以沒有說真的不是因為你,當時情況混亂,大皇子情緒不穩,我若貿然說出來很有可能會橫生枝節。”

沁娘眉間浮現一絲痛苦,“你擔心的只是大皇子會找你麻煩,如果我幫你解決,你能不能暫時不告訴其他人這件事情?”

蘇文卿聞言面有菜色,這種事情應該早點說啊,真是吃那什麽都趕不上熱度,“抱歉啊,那什麽,我好像已經說了。”

沁娘猛地擡頭,芊芊玉手緊緊地握著,“謝大人?”

蘇文卿看見沁娘眼中的殺意,心一緊,下意識幫謝世安分散仇恨,她故意含含糊糊道:“也不止,當時在場的還有其他幾位皇子。”

沁娘緊緊地咬著唇,慘白的臉上一會兒是瘋狂的恨意,一會兒是絕望的痛苦。

蘇文卿心驚膽戰地看在眼裏,總覺得面前的人好像有點要瘋的意思,她心中有些不忍,莫名地特別能夠理解,她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你也別太難過,大皇子如此在乎你,就算知道也不一定會對你怎麽樣。”

沁娘視若無睹,她像一個瘋子似的喃喃自語道:“五皇子看起來隨性熱情,但只要和他無關的事情他從來不會多嘴,三皇子的話大皇子不會相信,所以只要謝大人不說,大皇子就不會知道,對,只要謝大人不說。”

沁娘擡頭看著蘇文卿,“謝大人性格謹慎,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不一定會和大皇子說,只要你勸住他,你就說你看錯了,沒錯,你就說日頭太大你看花眼了。”

蘇文卿嚴重懷疑自己頭上是不是頂著‘缺心眼’三個大字,她猶豫了半天,“我覺得這種借口可能說服不了人。”

沁娘咬著牙,慘然的聲音中帶著哀求,“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只要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只要一個月!”

蘇文卿楞楞地看著沁娘披頭散發撕心裂肺的模樣,突然很難將面前之人和那日在橋邊對她莞爾一笑的溫柔女子聯系到一起,“為什麽沒有多少時間了?你要一個月的時間是想要做什麽?”

沁娘笑了起來,笑容淒慘又瘋狂,“你知道我是怎麽死的嗎,七根鐵釘定在我周身七大穴上將我與棺材連為一體,我看著我的血不斷地流失,看著棺材外的水慢慢滲入,他們洞房花燭,我求生無門求死無路,憑什麽她的幸福要踩在我的白骨之上,我孤魂野鬼地飄蕩在這裏,日日夜夜看著他們舉案齊眉,我好恨,你說,難道我不應該恨嗎?”

蘇文卿聞言心一驚,雖然早有預料,但是聽見一個活人親口說自己怎麽死的還是覺得頭皮發麻,

“唇亡齒寒,”沁娘看著蘇文卿的眼神中帶著悲憫,“今日你將我的事情告之於眾,來日你壓制不住宿主原性之時又該如何。”

蘇文卿楞了楞,“什麽宿主?什麽原性?”

沁娘笑容中帶著一點嘲意,就像是在嘲笑一只占久了鵲巢以至於忘記自己本來是誰的鳩。

蘇文卿心沈了幾分,“你到底是什麽人?”

沁娘笑了笑,依靠在床頭,眼神中卻帶著令人不舒服的寒意,“你說我是鬼,那麽你呢,你又是什麽?若非同宗同源,你怎能看出我眼中有什麽?”

蘇文卿眉頭微蹙,沁娘的話證實了她心中的猜想,她的那些直覺,沁娘的那些反應,還有她對沁娘隱隱約約的熟悉之感......

蘇文卿壓下心中的種種猜想,不動聲色地問道:“我以為只是巧合。”

沁娘看向蘇文卿的眼神中帶著同情,“無巧不成書,這世上所有的巧合都是冥冥之中的註定,既然選擇了此路,不管是你與我的相遇也好,未來道路也罷,都註定不再由己。”

蘇文卿聽得一頭霧水,她唯一明白了的就是關於這件事情,沁娘知道的好像比她多,“你說我和你同宗同源,為何我眼中看不到狼瞳?”

沁娘沈默了下來,過了許久,“成敗在天,非人力可改,我終究是輸了。”

蘇文卿就不明白了,同樣都是中文,沁娘是怎麽做到三句話中兩句半都可以讓她聽不懂的,蘇文卿壓下心中想晃她幾下讓她說人話的沖動,“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沁娘望著窗外蔚藍蒼穹下隨風飄動的浮雲,“狼神是公平的,有所求必定得有所舍,你好好看著,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沁娘說完這句話後便沈默了下來,不管蘇文卿怎麽問她都不再發一言。

蘇文卿心思重重地跟著侍女離開了後院,沁娘的話就像是詛咒一樣在蘇文卿的腦海中縈繞不去,就連最後怎麽與謝世安一起向大皇子道的別她都沒有註意。

謝世安早在看見蘇文卿過來的那一刻就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他抓著蘇文卿冰冷的手,一向游刃有餘的臉上少見的凝重了起來,“怎麽了?你們說什麽了?”

蘇文卿楞了楞,煞有介事地將兩側車簾拉起,然後認真地看著謝世安道:“我有兩件事情想和你說。”

謝世安眉頭微皺:“你說。”

蘇文卿:“你知道嗎,沁娘不是沁娘,可能被鬼附身了。”

謝世安點點頭,“第二件事情呢?”

蘇文卿小心翼翼地道:“她說我和她同宗同源。”

謝世安沈吟了片刻,目光很沈也很深,“那你會離開嗎?”

蘇文卿莫名其妙,“我離開去哪?”

謝世安眉頭舒展了開來,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蘇文卿打開謝世安的手,“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麽啊?!我沒有和你開玩笑,是真的,她親口承認了,她說她已經死了。”

“我知道,”謝世安哭笑不得地安撫著炸了毛的蘇文卿,“大皇子年少的時候曾經喜歡過一個照顧他寢居的宮女,那個宮女名叫芩沁,很有可能就是現在的沁娘。”

“......”蘇文卿,“你會不會太淡定了一點......死了的人覆生,不驚悚嗎?你為什麽一點都不驚訝?你的接受能力是不是有點高?!”

謝世安被蘇文卿一連三問給問懵了,他啼笑皆非,“世間萬物存在總有其道理,比起驚訝她,我更想知道你是誰?”

“......”蘇文卿啞然,這個話題轉變的真是既不突兀又十分順其自然。

謝世安沒有忽略蘇文卿臉上的不自然,他拉著蘇文卿的手,“不想說也沒事,你是誰都無所謂,只要你不會離開就行。”

蘇文卿垂下眼眸,她突然感覺心中有點難過,不多,就像是毛針紮過一樣,帶著淡淡的酸楚,“抱歉......我......”

謝世安拇指劃過蘇文卿的唇,阻斷了她的話頭,他笑容溫柔中帶著令人心安的踏實,“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想離開嗎?”

蘇文卿搖了搖頭。

謝世安笑道:“那剩下的交給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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