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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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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靖侯江紹坐在糜家堂屋唯一一把上過漆的椅子裏,仔細打量坐在對面的糜蕪。

她坐著一把農家自做的柳木椅子,沒漆過的木頭用得久了,白底子上泛著黃,但因為經常擦拭,看去倒有一種樸素的美感。

這個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簡單陳舊,唯有眼前的女子跳脫出寒酸的底子,濃墨重彩的,像山中跳出來的妖靈,讓人迷惑,又讓人迷戀。

江紹看著他,聲音不覺柔和起來:“對,我是忠靖侯江紹,你的兄長,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離得這麽近仔細打量,這張臉與記憶中那張芍藥般嬌艷的粉面漸漸重疊在了一起,只不過相比較起來,眼前的人,更像是魅惑的罌粟。

她沒有貴女們那種優雅的坐姿,但那腰肢輕折的姿態,手臂交疊的柔媚,還有眼中的水色,唇上的嫣紅,都在無聲地蠱惑著他。

江紹突然很想嘆氣。明明有那麽多種可能,他卻偏偏選了做她的哥哥。

他看著糜蕪,臉色漸漸黯淡下去:“你過世的娘是侯府婢女,當年被先父收房後有了身孕,卻不幸遇上變故流落在外,生下了你。我尋了很多年,總算打聽到你的下落,特地請了母命,來接你回家。”

周安忙從褡褳中取出兩封銀子放在桌上,向糜老爹說道:“一點心意,感謝老爹這些年照顧我家小姐。”

糜老爹怔了一下,這意思是不讓他跟著去嗎?

他躊躇著看向糜蕪,糜蕪卻拿起銀子塞進他懷裏,道:“阿爹收下吧。”

她轉向江紹,笑語盈盈:“天色不早了,委屈哥哥先在寒舍住上一晚,咱們明日再走。”

哥哥兩個字出了她的口,刻進江紹的心。江紹一陣惆悵。一聲哥哥,從此確定了他們的關系,再想改主意就難了。

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點點頭,輕聲道:“好,就依……妹妹。”

夜深人靜,一個纖長的身影悄悄來到東廂房門前,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時,寒光一閃,卻是一把短刀。

薄薄的刀刃沿著兩扇門之間的縫隙伸進去,抵住門栓耐心挪動,很快,門栓脫落,人影一閃,鉆進了屋裏。

黑暗中,江紹睜開了眼睛。鼻尖嗅到一股幽細的女兒香氣,是糜蕪。

她這時候進來做什麽?

纖長的身影很快來到近前,江紹忙閉上眼睛,從睫毛的縫隙裏,借著小窗透進來的黯淡月光,他看見糜蕪拿起他放在床頭的招文袋,細細翻了起來。

江紹突然明白了,她在懷疑他,想要核驗他的身份。

能證明他身份的牙牌藏在貼身的衣袋裏,江紹的心跳突然就快了起來。

很快,糜蕪放回了招文袋。

江紹忙閉緊了眼睛,幽細的女兒香氣越來越近,幾乎觸手可及——糜蕪正俯身在他上方,纖手在他蓋在身上的外袍上細細摸了一遍,最後停在他身前。

江紹的手心攥出了汗。

下一息,少女纖長的手指伸進他衣中,指尖的涼意迅速帶起他心裏一陣陣熱。因為看不見,感覺越發敏銳,只覺得細細的、綿綿的,無處不是她,無一不是她。

卻在此時,身前一輕,衣袋中的牙牌被拿走,她離開了。

江紹將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就見糜蕪站著小窗前,細細看著牙牌上忠靖侯府幾個大字。江紹合上眼,在無邊的綺念中,一點疑問越來越強烈:一個鄉下姑娘,談吐不凡,心機深沈,而且知道找牙牌核實他的身份,她到底是誰?

幽細的女兒香氣再次靠近,她回來了。

手指拈著牙牌,小心放回他的衣袋,江紹忽地睜開眼,攥住了她沒來得及抽走的手。

黑暗中,他聲音喑啞:“妹妹在做什麽?”

掌中的少女並沒有想象中的慌亂,反而向他嫣然一笑:“廂房有些冷,我怕哥哥凍著,所以來看看。”

“是嗎?”江紹握著她的手,忍不住輕輕撫了一下。

指骨纖長,手掌玲瓏,肌膚卻帶粗糙的澀意,想必是經常勞作的結果,江紹驀地有些難過,不管她是誰,肯定吃過不少苦。

眼角瞥見她背在身後的手動了一下,江紹突然想起她開門時似乎握著刀,心下一緊。

下一息,他松開她,低聲問道:“門從裏面鎖著,妹妹怎麽進來的?”

“門沒鎖呀,我一推就開了。”少女吐氣如蘭,如同暗夜裏一個飄忽的夢,“哥哥是不是記錯了?”

假若不是他從頭到尾看得清楚,幾乎就要相信了她。江紹明知她滿嘴都是謊言,卻只是輕聲問道:“是嗎?”

“是呢。”少女直起腰肢,軟語溫存,“哥哥快睡吧,我也要回去了。”

江紹目送她輕盈離開,一顆心漸漸沈了下去,這一晚,註定無法入眠。

糜蕪回到堂屋時,糜老爹還在等著,滿臉擔憂:“囡囡,沒事吧?”

“沒事。”糜蕪放下手中的短刀,“的確是忠靖侯府的人。不過,以江紹的身份竟然親自來接我,總覺得有些古怪。阿爹,我有些不放心,你先在家裏,等我把那邊的情形弄清楚了,就來接你。”

糜老爹雖然不舍,還是道:“好,都聽你的。”

他取出江紹給的那兩封銀子往糜蕪手裏塞:“囡囡,銀子還是你拿著吧,我在家也用不上這些,你帶著路上花。”

糜蕪塞回他懷裏,笑道:“我現在都是侯府的小姐了,阿爹還怕我沒錢花嗎?”

糜老爹昏花的眼中便有些淚閃閃的,低聲道:“都怪我,要是我早些想到去找你爹,你就不會吃這麽多苦,也不會被那些王八羔子欺負……”

糜蕪淡淡一笑:“欺負我的,早死了。”

屋裏頓時安靜下來,許久,才聽糜蕪道:“我娘在的時候,就沒提過她的身世嗎?”

“沒有。”糜老爹嘆了口氣,“我救下你們的時候,她說家裏人都沒了,後面我再問她就哭,我就沒敢多問。囡囡,如今你雖然是回家,但富貴人家規矩多,你萬事留心,千萬別受了委屈。”

糜蕪嫣然一笑:“阿爹,我是肯受委屈的人嗎?”

翌日一早,刻著侯府徽標的馬車載著蘼蕪向京城出發,糜老爹送出去幾裏地,抹著眼淚摸出一個油紙包塞在蘼蕪手裏,道:“囡囡,上次趕集時買的,給。”

車子走得很快,糜老爹的身影漸漸變成一個黑點,蘼蕪打開油紙包,是蜜煎櫻桃,她最愛吃的零嘴。家裏窮得叮當響,也不知阿爹攢了多久的錢,才能買這麽一小包。

唇邊浮起笑容,眼淚卻滑下來,蘼蕪拈起一顆送進口中,耳邊傳來江紹的聲音:“我以為妹妹會央求帶上糜老爹。”

糜蕪擡眼看他:“去了以後呢?當主子,還是當下人?”

嫣紅的櫻桃依偎在她唇齒之間,江紹突然有了個荒唐的念頭,他想變成那顆櫻桃。

他猛地搖頭,像是要把這個怪念頭趕出去一般,道:“侯府自有規矩,糜老爹雖然於你有恩,卻也不是主子……”

“那又何必帶他去?”糜蕪擡手擦了淚,雪白的牙齒咬破果肉,向窗外吐出果核,“他是我阿爹,我不能讓他低三下四討生活。”

小小的圓核落在馬蹄前,江紹低頭看著,昨日的疑問再次浮上心頭,忍不住問道:“妹妹是不是念過書?”

“念過。”糜蕪笑笑地看他,又拈起一顆櫻桃吃起來,“能寫字算賬,唱曲歌舞,還會彈琵琶。”

並不是好人家的女兒應該會的。江紹明知道不對,語氣卻嚴厲不起來:“妹妹從哪裏學的?”

“哥哥知道了肯定要罵我。”糜蕪眨眨眼,“所以,我還是不說了吧。”

圓潤的櫻桃在紅唇間忽隱忽現,江紹心中一陣郁燥,猛地一踢馬腹,沖了出去。

道路兩旁的樹木飛快地向後退去,江紹緊皺雙眉,眼前閃過的,都是那張罌粟般的臉。不久前他第一次在夢裏見到這張臉,後面又陸續夢見許多將來會發生的事,所以才著急趕來尋她,希望能扭轉敗局。只是如今對著她,卻覺得如此失落。

兩天後。

車馬在忠靖侯府門前停住,糜蕪提起裙角輕盈跳下,耳邊隨即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誰許你這樣下車的?沒規矩!”

糜蕪擡起頭,發話的中年婦人在看見她容貌的一剎那,臉色變成煞白:“是你?!”

糜蕪停住步子,問道:“哥哥,這是?”

這婦人雖然穿著綢緞衣衫,氣派卻不像侯府的主子。

江紹道:“她是母親身邊的王嬤嬤。”

“我先前聽人說過,大戶人家裏得勢的下人,比不受寵的主子還有體面,主子就算受了她的氣也沒地方說理。”糜蕪看著江紹,似笑非笑,“哥哥,是真的嗎?”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下人們不安地低了頭,卻又忍不住偷偷看著王嬤嬤。

她是太太最倚重的陪房,連侯爺也對她禮敬三分,今天竟被個還沒進門的鄉下丫頭當眾說是下人……

王嬤嬤一張臉漲得通紅,又驚又怒。她敢出頭,也是奉了主子的命令,要給新人一個下馬威,方便以後拿捏,原想著一個鄉下丫頭只能任她揉搓,誰能想到她竟敢還擊!

江紹心緒覆雜。她在逼他表態,她可真是狡猾,可他卻無法拒絕。他沈聲斥道:“王嬤嬤,還不快向小姐賠罪!”

王嬤嬤一張紅臉瞬間又變成煞白。小姐?主子還沒發話認她,她哪裏當得起一聲小姐!王嬤嬤忍著氣,向蘼蕪福身行禮,啞著嗓子說道:“奴婢知錯,請小姐責罰。”

“罷了,”糜蕪決定見好就收,“頭一次暫且不罰你,退下吧。”

王嬤嬤飛快地向她臉上掃了一眼,低頭離開。

“她很討厭我嗎?”糜蕪看著她的背影,輕聲問道,“為什麽一見我就這幅模樣?”

“因為妹妹生得,很像一個人。”江紹擡步向正房走去,“她不是討厭妹妹,只是有些吃驚。”

不,不可能只是吃驚,剛剛的模樣,分明是驚詫中帶著憤怒。

糜蕪跟上江紹,仰臉問道:“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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