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道歉就這麽簡單。

至少比他想象中簡單，萊戈拉斯想。他從前很少給人道歉，一則他自認從未做錯什麽，二則，王國裏的臣民也極少會認為王子有對他們不住的地方。

可他對阿拉貢道歉了。他在山洞裏找到了人類，他正在系他護腕上的帶子，他萊戈拉斯將他的劍遞給了他:“我們一直都相信你，你從沒讓我們失望。”他看著人類漆黑的眼，真誠地開口,“原諒我。我不應該絕望。”

阿拉貢笑了笑，表情裏明顯也有著松了一口氣的味道，他拍拍他的肩膀:“沒什麽好原諒的，萊戈拉斯。”

“這鎖子甲太不合身，有時間我還得改改。”金靂嘟囔著插進來，提在腰間的手一松，那鎖子甲就嘩啦啦掉下來堆在了地上。

號角聲就在萊戈拉斯欲打趣他的時候傳了進來。他們奔出山洞，發現來者不是大敵，而是一位老熟人。

哈迪爾帶來了一隊過來支援的箭手。這位在初見時對金靂不太友善的精靈並不知道他此時已成為矮人眼中的救星，神色仍然維持著天生的清冷倨傲，所以在阿拉貢直接沖過來抱住他時，表情瞬間裂掉似乎也是理所應當。

無論如何，毛毛雨也是雨。萊戈拉斯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精靈箭隊到了沒多久，聖盔谷中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並且逐漸增勢。在越來越大的雨聲中，萊戈拉斯很清晰地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那是他很熟悉的，那些**的沈重的腳步聲。

於是他知道，他們來了。他看著雨幕中出現的戈矛，悄無聲息地握緊了大弓。

“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和一個精靈小子死在一起。”金靂咕噥。此時此刻他才覺得他還是低估了敵人的數量。

“如果，是和一個朋友死在一起呢。”旁邊突然傳來精靈溫和帶笑的嗓音。

他詫異地擡頭，對上了對方在雨中波光粼粼的眼。

他幾乎是本能抗拒來自心底的回答，但是不到一秒便繳械投降。

“那還可以。”他說。

是誰射出的第一箭已經無關緊要，緊要的是這些**，萊戈拉斯一邊拉弦一邊想。

他希望，如果能撐過這一夜，有機會，有些話，他希望能夠親口講給他聽。在他向阿拉貢道歉之後，他發現，那能幫助他更好地面對自己。

這一個，這一個……

他覺得手指有些發麻。但他絲毫沒有想過停下來這一個可能性。

他們的身後，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與孩童，是洛汗的過去與希望。他曾為了同胞無數次在王國邊境手刃強敵，而豁出性命去保護他族之人卻還是第一次。

他們只有自己做第一道也是最後一道防線，所以，絕對不能停下。

他無暇去看金靂和阿拉貢他們怎麽樣，但他知道，他的兄弟，他的同袍都與他一樣在浴血奮戰。

“還有希望……還有希望……萊戈拉斯……”他的目光更加敏銳，註意力更加集中，每射中一個他就能這樣告訴自己。

那頭金發便是在這個時候毫無征兆地進入了他的眼簾。它的主人正在揮手命令森林箭手轉向，他太過於專註，也或許是太過於疲累，而沒有註意到一只奧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哈迪爾！”

萊戈拉斯無暇他顧，撲上去一把推開了哈迪爾，然後，那把本該插入哈迪爾脊背的樸刀就深深地陷入了他的肋下。

涼氣瞬間湧入五臟六腑，又頃刻間化為了燎原之火。

“萊戈拉斯！”哈迪爾回過神來，一刀割開了那**的喉嚨。

“萊戈拉斯！”阿拉貢也看到了，不管不顧地砍殺掉纏在身邊的幾只奧克，沖了過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著道兒……萊戈拉斯深呼吸了一口氣，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他奮力拔出那把刀，看到上面暗紅色的血液，悲哀地想，他們的兵刃都有毒。

不知為何，一停下來，那些雨聲便如此明晰。便在這明晰的雨聲中，萊戈拉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些東西，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有哈迪爾與阿拉貢急切的呼喚，有重物墜地的悶響，刀刃撕裂肌理的輕微而殘忍的聲音，還有一句話，他認識的第一個，黑發黑眼的人類青年伊凡，曾經教過他的一句話。

善刀者斃於刀，善謀者卒於謀。

“善刀者斃於刀，善謀者卒於謀。”他喃喃出聲。原來他自己也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可是有好多事他還沒做，好多的話還沒說出口，好多的人，還沒有見到。

他感到有一雙手正用力地按住他的傷口，防止那裏流出更多的血液，有人撕裂了布帛，有人在大罵該死的**，有人還在機械而兇悍地拼殺，但他只是緊緊攥住了阿拉貢的衣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答應我……告訴埃隆叔叔我已竭盡全力，告訴……告訴ada，我愛他。“

他死死地望著他，直到他含淚點點頭，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桌案上的報告寫得很簡單，瑟蘭督伊掃了一眼，拿起羽毛筆做了批覆，結束了今天最後一項工作。端起桌邊的半杯酒淺啜一口，微澀回甘的香縈繞在唇齒間，是久違的味道。

他近乎滿足地嘆了口氣。該死的亞什諾，這次終於沒有偷偷給他加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陛下好像心情不錯。”加裏安掐著時間過來，給國王杯中斟上新酒，“可是北境那邊已經沒什麽差池了？”

“是不錯。”他翹起唇角，手指微微敲著扶手，“這原因卻不能告訴你。”

胡戈已經動身了，算時間，他的秘密計劃實施應該剛剛好。

加裏安聳聳肩，轉手將一封要緊的東西交給國王:“阿拉貢的消息到了。”

瑟蘭督伊打開信箋，只看了一眼，神色略略一變。

“怎麽了，陛下？”

“這是萊戈拉斯的信。”他沈聲道。

王宮總管也楞住了，隨即面露欣慰之色。

看來殿下無恙，他正欲如此開口，卻見得國王的目光一路向下，神色越來越覆雜，一顆心不由得提了起來:“陛下，殿下他難道……”

“我從沒想過，他竟然會這麽以為他自己……”瑟蘭督伊的目光從信箋上移開，眸中有片刻的困惑與茫然。

那孩子，像個犯下十惡不赦之罪的囚徒，向他懺悔，向他道歉，請求他的原諒？

Ada，這麽多年來，我是不是，讓你很失望？

“他怎麽會這麽想？”他皺眉，將指間信箋交給總管。

加裏安仔仔細細地看著那些漂亮的字母，它們中時有突兀的墨點與停頓的痕跡，顯是那執筆人在寫信時處於一種煩惱又糾結的狀態。

“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他聽到了國王低沈的聲音，“什麽王子的職責，義務，那孩子，他做得其實比我預想到的更好。他痛苦的根源不過是我的私心，是我不願讓他去冒險，妄圖將他永遠留在我的保護範圍之下，卻無視了他真正要的是什麽……”

“這不過是人之常情，陛下。”加裏安折上信箋，輕輕道。

“是麽。”他闔上眼眸。

“殿下他，不過是第一次離開王國這麽久卻沒有向您好好道個別而心存愧意罷了，或許是路上的某些事情讓他後悔了以前一些沖動的做法，畢竟他雖是戰士，卻也一直是個敏感溫柔的孩子。”

“這點可真不隨我。”國王靜默了片刻，“也不隨他nana。”

南歸的前期準備工作已經差不多了。

庫蘭拖著有些疲憊的身軀向大將軍主帳走去。

與艾嘉軍團那些家夥久未聚會，這一夜在水沼澤鬧騰得十分厲害。昔日好友邀他長談，他卻想到大將軍後日便需查看他的士卒記錄，因離大將軍主帳不遠，他便推掉了好友之邀，又回到了大營。

“你這傻瓜，休息日還這麽拼，怕不是想升遷想瘋了吧。”好友佯裝不悅，依依不舍地送他出了水沼澤。

他工作起來很瘋麽？庫蘭想，比起大將軍，他恐怕還是差遠了。他掀開門簾看著端坐在帳中的大將軍，心下暗嘆，不知他已伏案多久。

案上一燈如豆，映得大將軍一張輪廓深邃的臉寂靜如雕塑。聞得聲響，他擡眼望著他：“你怎麽來了？”

庫蘭老老實實地稟明來意，端立一旁。大將軍目中多了些溫度：“你一貫如此勤勉。”

“不及將軍萬一。”他看著他的一身銀甲，和明顯未及梳理的長發，長久的疑惑再度湧上了心頭，“將軍是又外出巡查嗎？”

亞爾維斯推開面前的軍報，揉了揉鼻梁，並沒有回答，反倒提出了一個讓庫蘭有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庫蘭，跟在我身邊，你後不後悔。”

黑發精靈毫不遲疑：“從未。”

“哪怕上次因我受到牽連時也從未麽？”他擡頭高深莫測地看著他，食指輕輕扣著桌面。

“大將軍何出此言？”庫蘭有些著惱，“可是庫蘭做錯了什麽？”

對著年輕人少有的不平之色，亞爾維斯笑了笑：“你什麽也沒做錯。只是……”他站起身來，刻意停頓了一下，“有一項隱秘的任務，我正猶豫人選，不知道應不應該將它交給你。”

“無論何事，屬下必當全力以赴，不負將軍所托。”庫蘭此言並非矯飾，自認坦蕩，然而一擡頭，看到亞爾維斯的神色，心中卻驟然一驚。大將軍正目不轉睛地審視著他，眼眸光銳利如刀，神色更是他從未有過的嚴肅。

“於你而言，這項任務簡單也不簡單，不過一旦解決了它，北境將再無後顧之憂……”他意味深長地道。

“屬下願意。”

“先聽我說完。”他按住他的肩膀，“只是，此事只能你我二人知曉，不到那日，整個北境，不得再有第三人聞。”

“我明白。”

“明白還不夠。”亞爾維斯道，“若你要接受它，那麽我要你發誓，不得洩露給任何人，不得表現出任何異樣，尤其是在費麗弗琳面前。”

“我路卡斯之子，庫蘭，以諸神……”

“我不要你對著諸神起誓。”亞爾維斯打斷他的話，語氣冷硬，“那些從未憐憫大地的石頭不值得我們的誓言。我要你用阿卡綴娜起誓，若你違背，她將失去所有的幸福。”

他盯著他，一向清澈冷淡，似乎看什麽都是懶洋洋的琥珀眼中此刻卻如燃起烈焰。跟在大將軍身邊多年，庫蘭還從未見過如此刻般認真，又可怕的他。

“我庫蘭起誓，絕不違背今時承諾。”他緩緩將右手貼至左胸，那離心臟最近的位置，“否則，我與阿卡綴娜將永世不得幸福。”

“很好。亞爾維斯唇揚起今晚第一抹笑，“我要你帶領艾嘉軍團的將士南遷至拉姆塞，等待與費爾南多將軍的人馬會合。以，大將軍之名。”

“是。”庫蘭應下，忍不住又問，“那大將軍要去哪裏？”

“陛下令我先率艾嘉軍團南下，留的時間卻不多，我有要事須提前回到阿蒙蘭密見陛下，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他回身看向那副巨大的輿圖上象征阿蒙蘭的一點，無聲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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