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卷攜著粗大的雪粒打在人臉上，林濤在厚密雲層下呼嘯，似蟄伏千萬年的暗獸即將蘇醒的前兆。

上一次見到這樣的風雪是什麽時候？

他一身銀白王袍，握著權杖，靜默佇立在雪中，身後聳立著巍峨的阿蒙蘭王城。

那應該是在千年之前，國王帶著疲倦的戰士們歸來，望見風雪之中的單薄倩影向他盈盈跪倒。

萬籟之中便只餘她低啞的聲音回響在這天地之間。

“吾王陛下，歡迎凱旋。”

縱然他認為那時他的歸來從來算不得凱旋。

飛雪與森林歲歲不同，而今，等待的人也換成了他。

空氣中有冷霧彌漫，它們如飛雪一般以掩埋一切的姿態恣意縱橫，將冷杉與雪松的輪廓盡數抹去，直到那繡有銀月彎刀的深棕色旗幟在風中高揚起來，強悍切開霧魘的屏障。旌旗之下，剛從血與火中掙紮而出的戰士策馬向前。

“吾王陛下！”

深棕色的戰馬一路疾馳，已洗凈一身血汙的將軍輕巧躍下馬背。

國王前行幾步，唇角綻開清冽微笑。

“戰士們。”他望著亞爾維斯和他身後的肅容大軍，“歡迎凱旋。”

將軍的呼吸凝結成霧，略過睫毛上凝結的細小冰渣，他敏銳註意到國王雙眸底下暗藏的疲倦。

“陛下，那……”

但國王只做了個手勢讓他心安。

“我都知道。”

亞爾維斯松了一口氣，緊皺了一路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

瑟蘭督伊看向將軍身後仍然精神抖擻的戰士，微笑道：“既已回到了家裏，就讓勞累了一季的夥伴們也歇歇吧。”

精靈們哄然大笑，紛紛下了馬，將韁繩放心交給迎上來的同胞。

大軍緩慢有序地向阿蒙蘭進發。

瑟蘭督伊走得更慢，在風雪之中仍舊從容得像是在王宮花園裏散步一樣。他瞥見身旁亞爾維斯的戰甲，護肩處的鋼片已然少了一塊。

“想要重新打造一件嗎？”他開口。

亞爾維斯一楞，看見國王的視線從他的肩部移開，琥珀似的眼中驟然閃過驚喜的光芒：“若是陛下還想讓我做您的護城大隊長，那自然就不用再浪費材料了。”

瑟蘭督伊忍不住，轉過頭去瞪這眉開眼笑的狐貍一眼：“雖然寒苦，你可別指望著北境如你盯了幾百年的多爾戈多一個樣。”

“那是自然。”他愉悅地開口，“不然我這三個月白幹了？不過陛下，您看我這戰甲都破了，回去從您這兒討口酒喝總沒問題吧？”

離得近的精靈們都嘿嘿笑了起來。

瑟蘭督伊看著前方不遠的王城，揚起眉梢：“黑比諾，六十年的。”

將軍唇邊的笑意更濃了。

風雪之中，一位高挑的女子逆著已有多半進入城中的大軍孑然前行。

當她出現在亞爾維斯的視線之中時，面容已清晰起來。

棕紅的發，灰綠的眼，那是霜秋過後的森林中的斑斕色彩，而那張臉，線條柔美，卻與這世界一樣蒼白。

亞爾維斯臉上的笑容就在那一刻褪得幹幹凈凈。

“愛葛莎。”

瑟蘭督伊聽到他低聲念出一個名字。

那精靈已經走到了他們近前，她的身子裹在一襲寬大的鬥篷底下，說不清是因為什麽而發抖。

“陛下，將軍。”她呼吸微急，卻未做任何停頓，“加布裏爾，他在哪裏？”

瑟蘭督伊立時便知道了她是誰。

亞爾維斯垂在身側的雙手慢慢收緊，他看著這位昔日的女戰士，清亮悅耳的嗓音似突然間生了銹。

“對不起，我沒能救下……”

“你不必如此，將軍！”她猛地打斷他，“我上過戰場，我知道那是個什麽樣……將軍……您並不需要如此……”

她深吸了一口氣，哪怕早已猜到，這個答案得到證實仍是給了她毀滅性的打擊。

“請節哀，愛葛莎。”瑟蘭督伊看著她眸中迅速出現的那種灰敗的色彩，突然開口，“為了陶瑞爾。”

“陶瑞爾……”愛葛莎目中已是晶瑩一片，她苦笑著搖頭，“陛下，我曾經是個戰士，但我並不如您一般堅強。”

她踉踉蹌蹌地後退幾步，似是站立不穩，亞爾維斯上前扶她，卻被她揮手打開。

她緊緊握住胸前掛著的什麽東西，抿著蒼白的唇，淚水成串掉落。

“他心跳的頻率不再與我相似……他在夢境裏走過來向我告別……如此真實，就像那麽多年以前，我的ada戰死的時候，那個時候，還是艾爾倫大人領導我們作戰……”

瑟蘭督伊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她喃喃自語：“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死了，而我，絕不獨活……”

“愛葛莎！”

亞爾維斯突然意識到什麽，疾走幾步，強制握住她手腕，掀開她的鬥篷，一柄短刀深深陷入她的心臟，流出的血，是黑色的！

“軍醫回城了沒有！”他立即朝著周圍被這突然的變故驚住的戰士喊。

“克萊爾大人正趕過來！”戰士們的效率很快。

只有瑟蘭督伊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愛葛莎，你竟然用了奧克的毒！”

“不過是與他相同的痛楚罷了。”她望著精靈王，慘然笑道，“我本就撐不了多久……總好過讓我的陶瑞爾親眼看著她的母親……心碎而亡……”

精靈王握著權杖的手微微地收緊。

“愛葛莎，勇敢點，你會挺過去的！”他脫下外袍裹住她，對亞爾維斯道，“你立即回去找碧翠絲夫人，把這裏的事情告訴她，她懂得怎麽做。”

亞爾維斯毫不猶豫地起身離去。

“我已不配成為一名戰士……”愛葛莎的臉色已成灰白，她死死望著王的眼睛，“陛下……我唯一對不起的是陶瑞爾……但我不能忤逆我的心……”

那個和萊戈拉斯一起翻閱畫冊的小姑娘……

“你放心，愛葛莎。”精靈王向她承諾，“陶瑞爾一定不會有事。”

她唇角慢慢彎起無奈的弧度，眼中最後的一星光芒終於熄盡。

“碦嗒——”

銀色的棋子掉在鉆石鑲面的棋盤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的……”

萊戈拉斯的騎士正準備落下去，他擡頭，驚訝地看著陶瑞爾。

她呆呆地看著自手中掉落的棋子，不知道在想什麽，長長的睫毛濕乎乎地粘成一片，淚水一顆一顆地從她的眼眶裏湧出來，又一顆顆地如棋子一般砸到棋盤上。

“陶瑞爾？”萊戈拉斯放下手中的棋子，“你怎麽啦？”

上一刻落子還好好的呀，她怎麽突然就哭了？

“我也不知道……”她無措地擡頭，眼淚汪汪地看著萊戈拉斯，又看著棋盤上的棋子，似乎是不相信它會突然掉下去，“我突然覺得好難過……”

萊戈拉斯不解地望著她：“我不明白……”

她的眼淚卻越流越兇，聲音突然啞了。

“萊戈拉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她哽咽了一下，“突然，突然想哭……”

這種類似絕望的情緒來得太過突然，它像是一片灰色大霧的瞬間將小精靈籠罩住，隔絕了她與整個世界，令她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

“你是不是哪裏磕到了？”萊戈拉斯看著她驚慌失措的眼神，緊張起來。

但她一直搖頭，只是不停地流淚，嗚咽著：“我怕……”

她發著抖，無措地看著他，像頭受驚的小鹿，目中緋紅一片。

萊戈拉斯被嚇住了。

“陶瑞爾，你在怕什麽呀？”他急忙起身斟了杯熱牛奶遞給她，“你別哭，你忘了你ada今天就要回來了嗎？我ada他們還特地去城外接他們了，加布裏爾叔叔是戰士，他肯定也喜歡勇敢的小精靈，你看這麽漂亮的眼睛哭腫了多難看，你忘了他會給你帶好多好多禮物的嗎？”

“我想回家……”但是陶瑞爾一直在抖，她哭得傷心極了，整張小臉簡直像被淚水給淹了，看起來又狼狽又可憐。她哀求地看著他，“萊戈拉斯，我現在就想回去，我想看到我nana跟ada……”

萊戈拉斯有些失落，她是不想再和他一起玩兒了嗎？他沒有遇到過這種事，他真的不明白。但是他不希望看到他的朋友這麽傷心。

“好，我們回去。”他有點難過，但又很堅定地說，“我跟你一塊兒，我送你。”

她癟著嘴，點點頭站起身來，淚水又流淌了出來。

“但是現在先擦幹你的眼淚好嗎，陶瑞爾？”萊戈拉斯輕輕地說，“加布裏爾叔叔肯定希望見到一個開開心心的你，好嗎，笑一笑？”

她接過他遞來的手帕，很快擦掉了眼淚。

“那……我們……現在就能走嗎？”她問道，還是止不住地抽噎，眼睛裏轉瞬又蒙上了一層水汽。

萊戈拉斯已經打開了房門。

“當然可以。”

“小殿下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嗎？”剛準備開門的艾科驚訝地看著他們。

“我要送她回家。”萊戈拉斯望著她。

“現在？”艾科回頭看一眼穹頂外的天色，“這麽大的風雪，總得等雪停了吧。”

但是小王子堅定地搖頭：“不，我們現在就要走。”

“艾科姐姐，我今天的作業已經做完了。”他對侍女說，又加了一句，“陶瑞爾的也早就做完了，所以她想早點回去。”

“那也應該另外找一位不值班的守衛送回去才行……”艾科思量著，對兩個小家夥道，“你們先等等，我去問問埃爾夫……”她有點疑惑，兩個小家夥是吵架了嗎，小姑娘眼睛怎麽紅紅的？這可真是難得。

“不用了，陛下讓我來接小姑娘回去。”

艾科心中一喜，轉過頭去笑著打招呼：“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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