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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瞞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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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明法師即便是放在修士之中, 也是一個頗具傳奇性的人物。這樣的傳奇,不僅在於他高深的法力, 也在於他豪邁而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風。

按照常人的印象, 身為一個和尚,應當是不食葷腥,遠離酒色, 持戒自律,或許還能加上一個不茍言笑。然而惠明法師最出名的一點就在於,他什麽都能吃,什麽都能喝,不忌酒, 不戒色,甚至在賭上也頗有癮頭。

人間流傳過, 惠明法師曾經在一個賭場裏賭得傾家蕩產也沒能賭盡興, 最後抓耳撓腮,上街抓了三個人,以強買強賣的方式同他們算了命,籌了賭資, 再興沖沖地回了賭場,而更為傳奇的是, 那三個被惠明法師算命的人, 在按照惠明法師說的那樣,規避風險後,竟真的一帆風順, 無病無災,甚至還有一人以此登上了一國丞相之位,歷經三朝而不倒,最後善始善終!在這位丞相死後,後人翻閱他留下的書籍,從中發現了惠明法師這樣一個人物,這才使得惠明法師在人間名聲大噪,一時無二。

而除此之外,惠明法師也自有一套行為準則,並不是什麽都會去做的人,準確點來說應當是亦正亦邪,非正非邪。這樣的惠明法師雖然使得正魔兩道都看不慣,都想要給他使點絆子,然而惠明法師卻總是能帶著氣死人的笑,將這些惡意一一躲過,於是兩道中人也只能對惠明法師聽之任之,隨他去了。

不過除此之外,聞景對惠明法師倒是知曉得更深一些,比如說惠明法師真正的法號其實並非是惠明,而是玄明。

——明心寺玄心大師的師弟,了悟禪師的三弟子之一,玄明大師。

多年前,了悟禪師死後沒多久,他的第三位弟子玄鏡,便對玄心玄明二位師兄憤而出手。外人不知其中緣由,只知道最後玄鏡被玄心玄明二人聯手壓下,不過雖然如此,玄鏡到底還是尋了機會,逃脫出去,甚至還帶走了明心寺近三分之一的僧人一同離去,度過不歸河,消失在北部晟洲。

明心寺因坐落於偏遠之地,寺內的弟子雖然都是高手,但人數著實不多,這一下子走了三分之一,可謂是受到重挫!而更加令明心寺雪上加霜的是,隨後不久,玄明竟也從明心寺離去,而他帶走的人,也不少於玄鏡!

在這接連的打擊下,明心寺便從當年的天下第一寺淪落了下去,閉門數百年,再未見過外客,而那些被玄明帶走的弟子,卻是慢慢散落在中部琨洲,建起了一個又一個寺廟,成為了一個又一個凡人口中的大師,於是還有人曾戲稱“天下和尚出明心”。

然而出現在世人眼中的和尚雖越來越多,但“玄明”卻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只有一個不拘一格、叫人恨得牙癢的惠明大和尚行走人世。

聞景是在機緣巧合下才得知惠明法師的真正身份的,然而惠明法師行蹤不定,有時消失個數十年也是平常,因此聞景倒沒想過,會在這樣的境地見到這位叫正魔兩道都有些牙癢的大和尚。

聽了聞景的話,那大和尚搖頭晃腦,笑瞇瞇道:“哎呀,都是各位施主給面子,大和尚我哪裏稱得上法師呢?”

如此便是承認了。

聞景不由得好奇起來,道:“法師為何在此刻選擇前往隱雲宗?”

在關於惠明法師的過往中,惠明法師一直在人間與凡人廝混,對於所謂的名門大派和修行人士,則是能避就避——並非是怕了,而是帶著一種不屑為伍的情緒——更別說主動拜訪。

而如今,向來遠離修士的惠明法師,偏偏來到了隱雲宗,對於其中理由,聞景倒是真是有些好奇。

惠明法師依然是笑瞇瞇地,說道:“小友是為何來的,我就是為何來的。”

聞景微怔,神色有些古怪。

他是為什麽來隱雲宗聚雲島的?說實話,對於這一點,聞景自己都不太清楚,而如今,惠明法師卻神神秘秘地來一句“你是為何來的,我就是為何來的”。

聞景深深感到自己被人一本正經地敷衍了,卻沒想到惠明法師瞧了他幾眼後,又道:“對了,小友,我見你眉間帶煞,最近似是有血光之災啊,你真不需要我為你算上一卦?”

“……不必了。”盡管心知惠明法師的確是個得道高人,然而這江湖騙子一樣的作風,還是叫聞景敬謝不敏,“多謝大師美意。”

惠明法師遺憾嘆息,聞景只能苦笑。

沒過多久,二人便到了聚雲島。

聞景還記得,他第一次來到聚雲島時,便被聚雲島所震懾。

聚雲島與其說是島,不如說是一個漂浮在海上的巨大宮殿。然而這並不是說聚雲島上奢侈無度,而是因聚雲島上的建築別具匠心,圈山林樹木為園,一旁築以數個精巧樓閣,其間以高高低低的走廊相連,穿插著一個個或大或小的殿宇。而這些亭臺樓閣園林山水,最終在聚雲島上構建成了一個有野趣和匠心、融自然與人文為一體的宮殿,是自然山水的美,也是人文智慧的美。

然而如今,這些趣味和美麗,都只剩滿目瘡痍,那些千年巨木被連根拔起,而後被人隨意丟棄,不但砸毀了那些精巧的樓閣殿堂,更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焦黑的印記,而那一條條連綿起伏的山脈,則像是被斧砍刀鑿,留下裂痕遍布。

這裏與其說是正道五宗之一的隱雲宗,倒不如說是一片廢墟。

聞景嘴唇微抿,心中難以遏制地生出難過來,直到被惠明法師連聲呼喚,這才回過神來。

“小友,小友?小友!你在看什麽?”

聞景恍然回神,發覺自己的反應有些奇怪了:他分明也見過天劍宮在眼前坍塌,最後化作惡鬼巢穴,然而那時的他心中雖然遺憾嘆息,但顯然沒有如今的觸動。

隱雲宗對他的影響太大了,就像是他們之間早有淵源。然而聞景卻又能肯定,除了當年的虛雲道君外,他再也沒有見過其他的隱雲宗門人,既然如此,這樣的影響究竟是從何而來?

聞景心中隱約感到了不安,就像是有什麽東西被他遺忘了,而在這時,在四周警戒的隱雲宗弟子也發現了聞景二人的到來,如臨大敵地迎上前來。

“小友們莫慌!”惠明法師哈哈笑道,“大和尚我是惠明,而我身邊這位小友更是擇日宗聞宗主,大家快快松開法訣,莫要自家人打自家人!”

若說是惠明法師的名頭,在隱雲宗恐怕還不太好使,但要說擇日宗宗主的名字,這些隱雲宗弟子卻是絕不會忽略的。

他們臉上顯出了驚疑,似是想要退開,卻又不敢相信惠明法師的話,更是在懷疑聞景此刻前來的目的。

聞景瞧著這一幕,心中微嘆,上前一步,本想要開口讓這些隱雲宗弟子將葉靈書喚出來,然而一步之後,聞景微微恍惚了一下,再度開口時,卻是他自己都沒有料到的話。

“我是擇日宗宗主聞景。你們傅長老可在?我有一事,欲與他一談。”

另一邊,陸修澤也在長風驚疑不定的眼神中,走過了大得可怕的明心寺,經過大雄寶殿與天王殿等處後,終於來到了其後的方丈院。

方丈院雖聽起來頗為威風,但卻面積不大,種種擺設雖不簡陋,但也遠談不上奢華,硬要定義,也只能說平常。而就是這樣一個平常的房屋裏,卻坐了個不平常的人。

玄心大師。

當年,了悟禪師收了玄心、玄明、玄鏡三個弟子,而玄心雖是第一個入門,但他的天賦比不過玄鏡,聰慧比不過玄明,當他們三人同在明心寺時,玄心被兩位師弟襯托得可謂是黯淡無光。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玄鏡玄明先後離開後,撐起了這個四分五裂的明心寺,讓明心寺始終屹立在這片大地上,數百年來都沒有消亡:只憑這一點,他便擔得起了悟禪師大弟子的名頭。

這樣的人,或許沒有卓絕的天賦、絕頂的聰明,但他堅定的心智和時間沈澱的對世事的洞察,卻是常人難及。

如今,面對這樣的玄心大師,陸修澤不但沒有避開,反而迎難而上,主動去求見,而且還是借著惠明法師,也就是玄明的名義……陸修澤到底想要做什麽?

長風心中惶惶不安,既想要玄心大師一眼看破陸修澤的真面目,一口氣殺了陸修澤才好,但又怕玄心真的殺了陸修澤,最後又順手殺了他……不,甚至都不必玄心出手,這時候的他,就連守門的沙彌,都能像捏死一只螞蟻那樣,將他輕易碾碎!

此時此刻,偌大的明心寺裏,他唯一的活命機會,竟是毀了他所有的陸修澤!

多麽可笑!

長風對陸修澤恨之欲死,然而在這個對他來說危機四伏的明心寺中,卻又不得不踉蹌著跟在陸修澤身後,甚至明知路的盡頭就是玄心,他也跟得緊緊的,唯恐遠離陸修澤一步。

而陸修澤要的,正是如此,他要讓長風明白,現在的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陸修澤一人,而也只有陸修澤,才會需要活著的長風!

只有明白了這一點,長風才不會在陸修澤達成目的之前胡亂逃跑,白白拖延陸修澤的時間,耗費他的精力。而事實證明,這一招的效果十分不錯,因為長風終於接受了他此刻階下囚的身份。

當這一點順利達成後,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

——無非就是哄騙玄心罷了。

而這件事,對陸修澤來說,卻是再簡單不過。

陸修澤走在前頭,毫不畏怯,推門而入,向屋中端坐的老和尚稽首,再度擡頭時,臉上帶上了如沐春風的笑意,甚至連聲音都變得溫和起來,就像是出身名門的士子,帶著與生俱來的風流氣度,道:“在下隱雲宗傅遠道,受惠明法師指點,前來貴寺向大師求醫。”

隱雲宗?傅遠道?求醫?

他想做什麽?!

長風心中一個咯噔,便聽陸修澤繼續道:“在下深知,此番不請自來之行,實是失禮,然而在下求治之人關乎重事,所以不得已之下,也只能厚著臉皮前來,還盼玄心大師能看在晚輩一番誠懇心意之下,出手相助,晚輩自當銘記心中,感激不盡!”

屋內的玄心大師聽到這裏,終於擡起了眼,蒼老得讓人覺得他似乎下一刻就會死去的臉上有了些許波動。

“隱雲宗傅遠道?你可是傅由書傅長老之子?”玄心大師說道。

陸修澤沒有否認,更沒有承認,只是恭敬道:“玄心大師慧眼如炬。”

玄心大師微微沈默,道:“玄……惠明他可有叫你帶給我什麽話?”

帶話自然是沒有的,因為就連所謂的“受惠明法師的指點”,也純屬子虛烏有之事!

在陸修澤潛伏爻城的十四年中,他的確同惠明法師打過幾次照面,然而那僅有的幾次相見,卻都遠談不上愉快,如果可以的話,陸修澤是不介意一輩子都想不起這個人。

然而惠明法師身份奇特,乃是玄心大師的兩位師弟之一,即便他出走明心寺,但他跟玄心大師的交情,卻並不像外人揣度的那樣惡劣,因此陸修澤才會選擇借惠明法師之名,前來求見玄心,而借口便是求醫!

為何偏偏是求醫?

這就不得不說到惠明法師。惠明法師行事難以揣度,但他卻有著難以形容的“救世”之心,喜歡做一些改變別人命運的事,喜歡指點別人做著做那,可他自己在醫術上的造詣卻沒有半點,所以若真有人求醫求到惠明法師的頭上,那惠明法師也只會指點別人來明心寺求見玄心了。

玄心自然也明白自己師弟是什麽模樣,所以陸修澤的借口雖然是虛假,但在不明真相的玄心聽來,卻是十分合情合理的。於是兩廂結合之下,玄心便直接跳過了求證事件真假的步驟,向陸修澤詢問惠明其他的情況來。

而對於這些,陸修澤又哪裏知道,因此陸修澤道:“並無。”

玄心又一次沈默了,再度開口時,話語帶上了幾分疲憊:“求治之人,可是你身後的那人?”

長風心中一驚,不知怎的突然提到了他,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陸修澤竟真的點了點頭,道:“正是此人!他乃魔道中人,乃是拙道魔君的百名義子之一,名為長風。他關系到我隱雲宗的一件大事,因此我們必要叫他開口才行,然而此人魔性難治,寧肯毀了自己的聲音,也不肯向我們開口!要讓我說,這樣的惡人根本就不必理會,直接叫他死了才好,但長老卻心懷慈悲,令我等來此求醫,治好此人,意圖叫他心中感念,主動開口。”

玄心大師微微點頭,終於明白為陸修澤與長風二人的相互厭惡找到了理由。

玄心大師又道:“但這樣的醫治,對你們隱雲宗來說,應當只是一樁小事,為何會不遠萬裏,來到明心寺?更何況,你們道門不是還有個禦靈谷嗎?”

隱雲宗雖精於術法,但他們依水而居,心法也是以水靈質為主,因此對醫術上也頗有研究。而且就像玄心說的那樣,即便隱雲宗無計可施,但還有禦靈谷。禦靈谷精通丹道與符術,丹與醫不分家,治個人而已,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

然而陸修澤對此疑問不慌不忙,道:“大師有所不知,關於這魔頭的事,我們也曾求助過禦靈谷,然而這魔頭體內似是出了什麽變故,無論吃下什麽丹藥,都毫無作用,甚至靈力入體也會立即失去控制,於是我們也只能……”

陸修澤說到這裏,輕輕一嘆,似是真有其事,而長風卻在一旁瞧得心驚膽戰,只覺得陸修澤這謊言越說越不像話——萬一玄心當真來探究的話,該如何是好?他體內哪裏有什麽吞噬靈力的東西?

不……不對……難道是……

而下一刻,那玄心便真的向長風伸出手來:“我來看看。”

一股莫大的吸力將長風推向了玄心,玄心枯瘦的手按在長風肩上,如同厚重的巨山,壓得長風動彈不得。片刻後,玄心收回手,若有所思,道:“原來如此。”

陸修澤道:“大師可是看出了什麽?”

玄心微嘆一聲,道:“施主有所不知,這魔頭體內遏制他恢覆的東西,乃是名為噬靈針的歹毒法器。噬靈針這法器,會將修士變作凡人,也會使得所有蘊含靈力的東西對他無效……也難怪施主與禦靈谷中的人,都對這個魔頭束手無策。”

——果然是陸修澤拍下的那根長針!

長風心中又氣又恨,而陸修澤卻做出恍然模樣,道:“那要如何才能將這法器取出?”

玄心搖頭道:“除了這法器的主人,誰都拿不出。”

陸修澤帶上了幾分急切,道:“既然大師能夠探明這噬靈針的所在,那麽定然也是有辦法解決的,還盼大師告知在下,我們隱雲宗定當牢記大師相助之情!”

本想拒絕的玄心,在聽到陸修澤最後那句話時,不由得遲疑了一下,因這句話可謂是說到了玄心的心上。

玄心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超出了他壽命的極限。他的修為遠遠不如他的兩個師弟,因此壽命也是遠遠不如,而他之所以活到現在,是因為他怎麽都放不下明心寺,這才拖著老邁的軀殼,殘喘至今。

而如今,身為正道五宗之一的隱雲宗求上門來,他若能趁此時機賣隱雲宗一個好處,那麽在他圓寂之後,隱雲宗說不得要出手對明心寺的弟子庇佑一二——或許,這也是玄明之所以指點他們前來的原因?

明心寺地處偏遠,又鮮少同外界聯系,因此玄心還不知道隱雲宗滅門的消息。

但這也在陸修澤意料之中。

而陸修澤也知道,玄心終會做下一個讓他和玄心都感到高興的決定。

果然,玄心在思考了半晌後,終於下定決心,道:“據貧僧所知,這噬靈針的確還有另一個取出的辦法,然而這個辦法頗為艱難,也沒有十全的把握……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嗎?”

陸修澤道:“自當如此。”

玄心道:“在蒼雪神山的山頂上,有一株冰凝果,它與尋常的冰凝果並不相同,每十年開一次花,百年結一次果,每個果子都蘊含著霸道到極點的靈氣,就算煉制成丹藥,也是常人難以承受的,是以它無法被人們所用,也鮮有人聽聞……那名為噬靈針的法器歹毒非常,想要取出,也只能劍走偏鋒,將山頂上的冰凝果摘下,給這魔頭餵下,以毒攻毒,才有希望打破噬靈針的禁制。”

陸修澤恍然道:“原來如此!那麽還請大師命弟子隨我們上山一趟,摘下冰凝果。”

玄心這時卻又搖頭,道:“施主有所不知,我們明心寺雖是依山而建,但從不上山,這是我們祖師留下的禁令。”

陸修澤面露難色:“那該如何是好?”

玄心道:“雖然我們明心寺的弟子不可上山,但施主卻是可以的——施主你看,循著那條路一直往前走,便是上山的路了。上山之路艱險,風雪頗大,施主一路保重。”

陸修澤頜首,感激道:“多謝玄心大師相助,此情我們一定銘記於心!”

玄心大師微嘆一聲,道一句“去吧”便再度閉上了眼。

陸修澤起身,帶著長風走出方丈院,凝視著通向山頂的路,唇邊的笑意慢慢拉大。

“走吧,隨我上山——記住,切莫在心裏打什麽別的主意。”

陸修澤向長風斜脧一眼,像是含著笑意,又像是帶著冷鋒。

“我想要做的,總是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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