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要哭, 就哭吧。”他小聲說著, 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包紙，他愛帶紙巾的習慣在這種時候幫了大忙。

讓她不要哭那些話, 他說不出口, 也明白邱海燕這個時候哭哭才會舒服。

雖然他不愛哭，但是哭了所有的情緒都會緩解很多。

“我太難受了。”邱海燕一邊哭，一邊喃喃著重覆道。

也許是被邱海燕壓抑的哭聲感染, 邱栩寧鼻子一酸, 眼圈也紅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睛，將臉輕輕地靠在邱海燕的肩膀上。

“寧寧，我真的好羨慕你，要是我也跟你一樣, 讀上大學該多好！”邱海燕用著邱栩寧遞給她的紙巾，擦著眼淚, 帶著濃重的哭腔說。

邱栩寧輕輕地拍著她的脊背, 知道她現在想傾訴, 所以沒有打斷她，只是靜靜地安撫著她。

也許是邱栩寧這股包容又溫柔的的體貼打動了她, 邱海燕這個平常不會輕易表露出軟弱姿態的女人, 斷斷續續地說起了自己的不滿和委屈。

家裏條件不是很好, 邱栩寧其實很像她, 這個家裏, 除了邱碩海, 其他人成績都不會太差，就連邱海燕自己，當年學習成績也很好，中考還考了一個高分，甚至能進一中重點班，但邱順明和周明美都不支持她繼續念書，只能輟學去打工。

她有時候會幻想，自己沒有生在這種家庭，未來會怎麽樣，也許會考個好大學，也許會自信、變得更優秀，她長得也不差，也許會有更優秀的男孩子追她，她的眼界也會寬闊，不會拘泥於一尺天地，柴米油鹽……

但她沒有這種未來，她知道自己的未來已經從沒能上高中的那一刻就拐向了另一個方向。她知道自己的局限性，知道自己的平庸，她沒有學歷，連眼皮子都淺，到現在，二十五歲了都活不明白。

鄭友清看不起她，但他個子高，長得好，邱海燕喜歡他，倒都有些跟中了邪似的，她心裏也明白他漂亮皮相之下的低劣，但對於她來說，無疑是最優秀的男人了，因為她也是滿身缺點，生的卑微，活得平庸。

邱順明和周明美兩個人都知道念書有多重要，是未來，是希望，是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但他們只肯讓邱碩海和邱栩寧擁有這個機會，因為她和邱昭昭是女孩，是會潑出去的水，以後會是別家的人。

他們不願意在註定是別人家的人身上多花費一點錢，九年義務教育一旦結束，就催著她輟學工作。

現在邱昭昭能讀上高中，都是邱海燕做的努力，她已經不行了，至少昭昭能和寧寧一塊兒考上大學。

現在出了這事，邱海燕的不甘心和委屈突然一下子就爆發了出來。

邱碩海不是貼心的好弟弟，只會跟她要錢，只會埋怨她，嘲諷她，但要是沒人管他，她也許真的會幫他還債。

有時候，邱海燕不知道自己活著是幹什麽，她像是肥料，去養大她下邊的弟弟妹妹，讓他們活得更好，但她也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們永遠都不是她的責任，他們不是她的孩子，其實她也根本沒有必要管他們。

但有時候心裏明白，卻不一定做得到，像是有什麽東西，推著她去做這些事情，直到自己再也沒有作用的那一刻。

“我沒錢的時候，爸媽對我冷嘲熱諷，有錢了，才會給我有好臉色，他們從來不考慮我，不需要我的時候，我是遲早要嫁人的別人家的人，需要我的時候，我又是這個家的女兒、姐姐，偶爾清醒過來，會覺得我很蠢，難怪鄭友清看不起我，我就是犯賤！”邱海燕哭著哭著，倒慢慢冷靜了下來。

“姐姐，我在乎你，你對我好，我都記在心裏。”邱栩寧鼻音濃重地說。

邱海燕握住他的手，眼睛紅紅的看著他，說：“你要努力，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我已經不行了，要是嫁給鄭友清，我還能過的好一點，只要我和他結婚，給他生個兒子……”

她一說到這裏便卡住了，肚子裏像是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明明是這麽冷的天，她心裏卻好像落下了一把火炭，將她燒灼得渾身發起燙來，仿佛骨頭和血肉都要被燒化一樣，她臉頰漲得通紅，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落滿砂石的地面。

這就是她的可悲，她的卑劣，她的軟弱和平庸。

“姐姐！”邱栩寧提高了聲音，將她從恍惚之中喚醒過來，他紅色柔軟的嘴唇，像是被凍著一般，泛著一股青白色，他抿直了嘴唇，雖然眼睛還紅著，但已經很努力地睜大眼睛，去和邱海燕對視。

“姐姐，你能不能聽我說幾句話。”邱栩寧鼻音也有些濃重，他細瘦的手指用力地抓住了邱海燕的手，明明是女孩子，她的手卻並不細嫩，滿是繭子，硬邦邦的，還有些刮手。

而邱栩寧的手卻那麽白嫩細滑，這個家的男孩子就算是邱碩海，也被養的很精細，渾身細皮嫩肉的，要不是邱碩海賭博，從小到大還真的沒有被邱順明棍棒伺候過，然而邱碩海今天遭受的，邱海燕卻從小就在受著，好像將她所有的棱角全部打沒了。

邱栩寧摸著這麽一雙手，記憶裏的一些畫面就閃現了出來，他鼻子更酸，眼底浮現了一層水霧，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像個大人，更有說服力，“姐，我不需要你養，你這輩子還不止是這樣，你不能說這種自暴自棄的話，你很聰明啊，你以前學習那麽好，現在重新撿起來學習，肯定可以考上大學。到時候你可以有一個新的人生，你才25歲，重新開始不會晚的。”

邱栩寧語速有些急，他有些懊惱地皺了一下眉，又猶豫了幾秒，輕聲說：“姐姐，你可不可以聽我說？我想和你講一個故事。”

邱海燕看著他，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輕輕地“嗯”了一聲。

邱栩寧垂下眼，小聲說：“以前有個女孩子，她年紀還小的時候，被男生騙了，有了小寶寶，爸爸媽媽覺得她丟臉，把她趕出了家門。”

“女孩帶著小寶寶輾轉各個城市，做過工廠的流水線女工，做過小保姆，做過洗碗工，她什麽粗活累活都做了，很苦很累的把寶寶養大了。”

“有一天，她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正好工作的蛋糕店老板娘是一個心腸很好的人，也有些關系，所以她有了一個重新讀書的機會。”

邱栩寧擡起臉，認真的看著邱海燕：“女孩抓住了這個機會，她重新念了高中，當時她和姐姐你差不多大，她一邊讀書，一邊賺錢，還要照顧小孩，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念書了，她更辛苦了，但是她咬牙堅持住了，她十分刻苦，幾乎把所有的時間放在這三件事情上，好像人生也只有這三件事。”

“三年之後，她考上一所全國前十的好大學，再之後，拿著全額獎學金，被保送去了國外，再回來後，供她選擇的，已經不是流水線女工、小保姆、洗碗工這些工作，她開了個公司，有許多人為她打工，她已經住的起高檔小區的房子，已經可以給小孩更好的條件，她變得很優秀，變得很閃耀，好像從地上的一顆不起眼的小石頭，變成了天上的星星。”

“姐姐，這不是我隨便亂編的故事，它是真實的，它曾經發生過，而且我覺得，肯定不會只發生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世界上，肯定有很多人、很多人，從小石頭變成天上閃耀的星星，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只要自己去爭取，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遲的。”

邱栩寧說的女孩，便是邱艷茹女士，他的母親，她是他最敬佩的女性，她對他很苛刻，但邱栩寧十分明白，這是她愛他的方式。

他也崇拜她，尊敬她，縱然現在他也是一顆不起眼的小石頭，他也渴盼著像她一樣，變成天上閃耀的星星。

“還有，讀書改變命運也不是只是說說，姐姐，等你考上了大學，你的眼界會更寬廣，你認識的人，也會和你一樣優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會在這種環境裏變得越來越好，然後認識更優秀的人，會比現在擁有更多的可能。”

邱栩寧說完，吸了一口氣，才有些忐忑地觀察邱海燕的表情，“……姐姐，你覺得呢？”

邱海燕已經沒有在哭了，她看著邱栩寧，眼裏仿佛映著一團火光，越來越亮，“寧寧……你覺得我可以嗎？”

邱栩寧問：“姐姐，你覺得你可以嗎？”

邱海燕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邱栩寧吸了吸鼻子，揉了揉因為睜大被冷風吹痛的眼睛，又去看她，小聲說：“姐姐，我覺得你可以沒有用的，你要自己覺得，要自己覺得自己可以才行，你如果問我，我肯定覺得你可以，因為……”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因為你是我姐姐啊，我無條件相信你可以。”

邱海燕的眼睛徹底亮了起來，卻又騰起了霧氣，本來平覆下的情緒又翻滾起來，哽咽道：“寧寧……我沒白疼你，真的沒有白疼你。”

很多時候，她只是缺一份毫無瑕疵的愛，一份肯定而已，她等了二十五年，終於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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