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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異鄉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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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毒!阿拐,你怎麽可能會中毒?”阿醜滿眼焦急看著他,這中毒的征兆急且兇,必是吃下去的食物有問題。

阿醜見他漸漸失了活力,手也軟綿綿垂著,只剩下胸口還在抽動,嚇得眼淚都出來。猛地扶他坐起,一手掰開他的下顎,另一只手粗魯地伸進他的喉管,兩個手指用力地摳著,帶著哭腔乞求道:“快!快吐出來!趕緊吐出來聽到沒有!”邊說邊拼命地搖他。

荀裕被搖得昏頭轉向,喉嚨裏的異物帶來一陣惡心,他哇的一聲吐了。

“再吐!都吐出來!”手指再次捅進了他的嘴裏。

荀裕避而不及,皺著眉又吐了幾次,什麽都吐不出來了,那只惡心的手才沒有再伸進來。這一鬧,他更加沒力了,歪頭倒了下去,眼皮合上的瞬間,他似乎看到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阿醜見他目光縹緲地瞅了眼自己便倒下,頓時臉色煞白,顫抖著撫上他的鼻息,屏氣良久,確定呼吸還算均勻,又把身上的破衫脫下來蓋他身上,一動不動在旁邊盯著,待看他嘴唇顏色慢慢恢覆正常,這才松口氣坐在地上。

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吃的東西一樣,我好好的在這裏阿拐卻中毒了?難道是我給他的紅瓤糕有問題?可紅瓤糕即使全壞了頂多也就是鬧鬧肚子,絕對不可能出人命。這麽說還是那葉子的問題了,但明明我也吃了呀,怎麽我就沒事?阿醜百思不得其解,躁動地撓撓頭,擰開水袋給不省人事的阿拐灌些白水。

他以為他會很快醒來,可直到第二天半夜,阿拐不但沒有轉醒的跡象,反而全身燙得像個火爐,他這才發現事情沒想象中的簡單。

他私心裏覺得阿拐要是再不醒,說不定就永遠醒不來了。他吃的那些東西全吐了,現在又過了這麽久,再不進食,他肯定會在昏迷中餓死過去。阿醜蹙著眉深思,是我害得他這樣的,我不能讓他活活餓死。

他倏地站起來,看了眼昏睡中的人兒,略一猶豫,朝手背一刀,立馬割開一道口子,又把手放在那人嘴邊,血一滴不漏全流進了他嘴裏。

阿拐突然有反應了,急切地吸吮起來,雙眼雖仍閉著,喉嚨卻不斷地做著吞咽的動作,像極了剛生下來餓慘了的小狼羔。

失血偏多,阿醜似乎支撐不住了,頭暈暈地晃了晃,見阿拐突然撇頭不吃,正準備收回手,只聽一道渾重的聲音傳來,不由驚了一跳。

循聲望去,但見山洞口站著一人,來人身量清瘦,再一細看,原來是個和尚。

阿醜撕下一條布帶包住傷口,站起身望著和尚,三分好奇,七分警惕。

和尚走過來,雙手合十,“善哉善哉!這躺著的是你何人?”

阿醜覺得和尚好像沒有惡意,便答道:“我朋友。”

“他怎麽了?”和尚問。

阿醜於是把前因後果一五一十說了,說罷又一臉自責望著荀治,眉頭緊緊皺起,苦惱道:“明明我也吃了那個葉子,可不知道為什麽他中毒了我卻沒有事,你說怪也不怪?”

和尚盯著荀裕看了半晌,掰開眼皮瞧了瞧,見確有中毒的跡象,又一眼瞥到地上的葉子,彎腰從地上撿起,細細聞了聞,“你說的葉子就是它?”

阿醜點頭,“正是。”

“若他吃的是這個,會中毒就不稀奇了,”和尚看了眼地上的汙穢道,“幸虧及時吐出來了,否則便沒命了。”

阿醜驚得瞪大眼,“這是為什麽?我吃得比他還多啊,我怎麽沒事?”

和尚略一沈思道:“你是不是吃過一種名叫刀漆的草藥?那種草藥正好可以解這個葉子的毒。”

阿醜聞言黯然低下了頭,他不認識什麽刀漆不刀漆,他只知道他吃過數不盡的綠葉。他猛地一腳踩在那些蔫了的葉子上,狠狠把它們踢開。果然還是我害了他!就算不是有心的又怎麽樣,他已經半死不活了!阿醜撲通跪下:“大師傅,你可以救救他嗎?他一定要救救他!”

和尚扶他起來,“你放心,他已經沒事了,沒多久就能醒來。”既然葉子都吐出來了,按理說也不會昏睡這麽久才對,如果他猜得沒錯的話,這孩子該是……餓暈了!出門游歷多年,今年的慘狀可真是前所未見。白骨露於荒野,饑民易子而食,百姓苦成這個樣子,到底又是誰之過錯?誰又能渡得了蕓蕓疾苦眾生?和尚一聲長嘆。

果真如他猜得那樣,荀裕只是餓壞了而已,喝了點東西,沒一個時辰就悠悠轉醒。

荀裕坐起來,看到身上蓋著一件長袍,袍子上面打了很多補丁,正散發著一股酸朽的怪味。收起長袍放在幹凈的地上,四顧一望,山洞還是那個山洞,柴火也燒得很旺,只是不見了阿醜的身影,反而多了個面生的和尚。

“你是誰?”荀裕嗓子嘶啞道。

“貧僧法號晦明。”和尚聽到響聲睜開了眼,盯著他看了很久,對上他清清冷冷的目光,突然道:“小施主年紀輕輕,何必這般自苦?須知放下執念方能超脫!”

荀裕一聲嗤笑,他平素最不喜這些說話不著北之人,聞言更厭惡了。我哪裏有什麽執念,又哪裏需要什麽超脫?我只要活下去做完我該做的事就好了!你算什麽人?我才不需要你指指點點!

“阿醜去哪了?”荀裕冷著臉道。他雖然昏睡了很久,但他的意識並沒有完全消失。他迷迷糊糊中發現有一只溫熱的手放在嘴邊,腥鹹的液體流進了他的嘴裏,他意識到有人正放血給他喝!那一瞬間,他的心情既震驚又說不出的覆雜。真是個傻子,他竟然會割血餵一個陌生人?

餓慘了的荀裕哪裏拒絕得了食物的誘惑?即使只是難喝的人血,只要可以充饑,對他而言也都無異於瓊汁甘露!他其實並沒有喝飽,他用一絲清明強迫自己閉上了嘴,再喝下去,那醜傻就該一命嗚呼了。

“阿醜在哪?”荀裕語氣不善質問,對他的沈默極為不滿。

晦明和尚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安靜地閉著眼。突然,耳朵動了動,一陣風一樣出了山洞。

幾乎是同時,外來傳來阿醜驚慌的尖叫。

荀裕暗道不好,握住匕首跑出去,這一看,腳步不由僵住,寒毛也直豎起來。怪風撲面而來,荀裕生生倒退好幾步,後背撞到洞墻之上。

只聽一聲虎嘯,老虎張開嘴,唾液從血盆大口裏流出,雙眼通紅地看著拿著木棍倒退的阿醜,疾速撲將過去。

荀裕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將匕首插/進老虎後背,老虎一個急回轉,大吼一聲朝荀裕而去。荀裕來不及抽刀,避無可避,拔腿而跑。

老虎縱身一躍,眼看就要咬到荀裕的脖子,突然一陣勁風呼過,兩粒石子精準地打中老虎的左右眼睛。石子勁力非凡,老虎摔倒在地,又在石子的沖力下後退兩步,雙眼流出兩股猩紅血淚。也許是痛,也許是失去了光明,老虎發瘋似地亂竄,毫無目的撲來撲去,又像是想要逃走而不知道方向,只急得張大口團團轉。

阿醜看準時機抽出虎背上的匕首,使出全身的力朝虎頭刺去,又在虎脖子上紮了幾刀,老虎哀叫幾聲,終於傾斜倒下。

和尚走過來看了一眼老虎的屍首,雙手合什,“阿彌陀佛,並非貧僧有意傷你,實在是我不傷你,兩個孩子便要命喪你口了!”說著轉身走進山洞。

兩人心有餘悸地對視一眼,阿醜突然跑到老虎跟前,拉住它的尾巴,一臉興奮道:“阿拐,我們有肉吃了!”

荀裕點頭,確實是個值得高興的消息,他已經快記不起肉的味道了。

兩人合力把老虎拖進山洞。阿醜砍下一只虎腿架在火上烤著,肉香味飄過來,兩人目不轉睛盯著它,生怕煮熟了的虎腿還能飛一樣。最後兩個饞嘴蟲實在忍不住了,肉還半生不熟便急急取下來吃。

阿醜撕下一大塊肉,看了看雙眼盤坐一心念經的和尚,走過去道,“大師傅,吃塊肉吧,剛才要不是你打中老虎的眼睛,現在被吃的就是我們了。”

晦明和尚並未睜眼,“出家人不吃肉。”

“可是大師傅都餓了好幾天了,再不吃東西會餓死的。”

“施主自己吃吧!此肉為我故殺,貧僧豈可食這因緣不凈之肉?”

阿醜無奈,訕訕地回來。

荀裕突然拿起那塊肉走過去,“我聽說出家人不殺生,即使食肉亦只食三凈肉。大師若不吃此肉,那便要絕食而亡了,絕食而亡即為自殺,自殺豈非也是殺生?如果一個人不食肉便是殺生、食肉便是不殺生,是否也要兩害相權取其輕、寧吃肉破小戒也不能殺生破大戒?況且佛說一切唯心造,若心中無肉,又何談食肉?”

心中無肉,又何談食肉?晦明和尚睜開眼站起來,深深地看他一眼,接過那塊肉,一合掌行禮道:“多謝施主賜糧!”

荀裕還了一禮走開,他決定跟他把關系搞好。剛才他可看到了這和尚的功力,若有這和尚在,自然保險很多,也不用怕那些強盜之流了。

阿醜見和尚真吃肉了,崇拜地望著荀裕,只覺得阿拐可真厲害,幾句話就說得大師傅破戒了。

“你們倆可有地方去?”晦明和尚突然道。

兩人默契地搖頭。

晦明望著荀裕道:“小施主與佛有緣,不知可願隨貧僧一起回南隱寺?”

荀裕正愁沒有地方去,自然求之不得,“南隱寺可有飯吃沒?”嘗夠了饑餓的滋味,他現在最關心的還是溫飽。

“雖是些粗茶淡飯,卻不至於填不飽肚子!”晦明和尚點頭。

阿醜急急站起來,“我也要去,大師傅,你也帶上我吧,阿拐如果當了和尚,我也要當和尚去。”

晦明和尚朗聲應承下來,這人雖面相有異、聰慧也不及旁人,卻有一顆難得的赤子之心,且為人善良,肯替人著想,若入得佛門,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兩人將虎肉制成肉幹帶在身上,趁著天還未下雪,跟隨晦明和尚往南隱寺而去。

荀裕心中清楚得很,南隱寺頂多只是個臨時落腳地。既然那裏有飯吃,他倒不介意暫時做個和尚。

可他卻怎麽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半生坎坷,到頭來,終究還是無緣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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