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對著那臺詞半天吐不出字來, 王澤文壓低上身，靠近了他問：“怎麽了？”

“沒怎麽。”林城緊張起來，拉遠與他的距離, 說，“我把握不準, 讓我再想想。”

王澤文長臂伸來, 按住他身側的扶手，直逼他看向自己。但是出口的聲音卻很低緩, 安撫地說：“不要急。你給我講講你對這個片段的看法。事情應該發生在什麽情景, 人物是什麽性格、什麽語氣、什麽心情。不用管他到底是不是, 你把自己代入到你覺得對的這個身份裏去，讀出來。”

林城已經在腦海中模擬過類似的場景。

雖然沒有另外一個人的臺詞，但是從前後語境裏不難推測出對方的回應。

林城抿了下嘴唇, 視線沒有焦距地飄在半空，將自己設想的畫面描述出來。

“我很喜歡這個女生，但是她對我並不上心。這一次, 她應該有了什麽麻煩，我主動想去幫她, 可是她只覺得我多管閑事。她不希望我插手她的生活, 所以對我口出惡言，希望能將我趕走。我被她的話刺得有點傷心, 但是我的性格不容我就此退縮，我看出她咄咄逼人的外表下的軟弱，想要卸下她的防備。我性格比較陽光，態度相對強勢, 脾氣有點倔強，年齡應該不大。”

王澤文輕笑, 不說對錯，只道：“那你就照著這個來試一試。”

林城點了點頭，心情已經冷靜了不少。他努力讓自己沈浸進去，不要丟掉身為演員的職業修養。

他放下紙，把自己已經背熟的臺詞說了出來。

王澤文只聽了第一句，打斷他說：“語氣過於刻意了。按照你的人設，你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是對方正在生氣，而你主動去找她的。這種事情，因為你喜歡她，你語氣比較弱，有點可憐兮兮，又厚著臉皮故意嬉皮笑臉的那種感覺。”

林城擡起下巴，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我為什麽總煩你？因為我喜歡你啊！”

“不對。”王澤文眉毛微皺，說，“你站起來，重新試試。”

林城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然後在空出的位置上進行表演。

他伸手在空中虛攔，用自己的感覺，把後面的臺詞都讀了一遍。

等他表演結束，王澤文下意識地往腰間摸去，想去掏煙。摸空了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圍的浴巾，差點把毛巾給扯掉了。

他收回手，改成環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盯著林城。

哪怕他視線的高度比林城要低，那種無意間透露出來的導演氣勢，依舊十分懾人。

林城沈默地站著，等待他的點評。

王澤文在心裏思考著措詞，而後按了下額頭，說：“你知道我看見這個角色的時候，為什麽會想起你嗎？”

林城問道：“不知道。”

“說實話，我知道你的性格和這個角色並不相符。”王澤文說，“你的悟性是有的。這個場景的設定跟你剛才所猜的，幾乎沒有差別，只有少許出入。他確實是一個高中生、富二代。這是你的天賦，你對劇情的解讀一直有著敏感的直覺。”

“如果真要拍，你演成這樣，我可以給你過。因為這部電影跟《夜雨》不一樣，它是一部以劇情取勝的青春幻想片，我對表演不會有那麽高的要求。相反，我希望演員的情緒能更外放一點，能讓觀眾更明顯得感受到人物的情緒。這是這部片的風格所決定的。”

王澤文說著，停了一下，問道：“我對你的要求高，你能明白嗎？”

林城點頭說：“我明白。”

“那我可以給你講講，以你剛才設想的情景，你應該怎麽改進。”

王澤文站了起來，走到林城的對面，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

“你的情緒應該是一個慢慢上升的狀態。真正拍戲的時候，對方不是空氣，她會跟你爭，跟你辯，而你也只是一個年輕人而已，你不可能是沒有脾氣的，哪怕你再喜歡她。所以當她說出一些傷人的話的時候，你們兩個人會對抗起來。你的情緒不會那麽平靜，你對自己的剖析，除了激動以外，還會帶著憤怒。”

王澤文按著他的後腦，與他視線近距離交流，

“比如說，我說你的喜歡不值錢，我不稀罕，我棄之如敝履，放在我身上只會讓我覺得惡心，我甚至恨不得放在腳底下踩上兩腳。那個時候，你再對我說出‘喜歡’這兩個字的時候，還能那麽沒心沒肺嗎？不是那麽大無畏的，是會恐懼的。多數人甚至不敢再說第二次……”

林城聽到他前半段話的時候，從他近在咫尺的瞳孔裏看見了自己。聲音與畫面一起帶來的沖擊感，讓他耳邊一陣轟鳴。

王澤文察覺到他臉色不對，連忙停下了自己的話，低聲問道：“怎麽了？”

林城搖頭，重重吞咽了一口，沙啞說：“我明白了。”

“你如果這樣想，這樣拍，沒什麽不對。合乎邏輯，人設上也說得過去。”王澤文放開她，面向書櫃的玻璃門，後面的話，連他自己也有點不大肯定起來，他說，“但是，它跟我心裏想的其實不大一樣。”

林城問：“哪裏不一樣？”

王澤文說：“人物的解讀不一樣。你覺得會說出這種話的人，應該還不夠成熟，應該還帶著點中二，所以你覺得他年紀不大。他脾氣倔強，性格爽直，甚至有點幼稚，這是你給他的人設。”

林城點頭。

王澤文說：“好多演員都會這樣想。我是說，優秀的演員。但是，這樣演出來的角色，不夠有亮點。”

“演員在表演的時候，未必要把自己完全剝離出來。他可以基於自己的理解，往裏面加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讓人物既有自己的影子，又有角色的影子。這種時候哪怕是面對挑戰性大的角色，也會鮮活起來。你為什麽要給他創造一個，和自己性格完全不符的人設，然後強硬地用自己的技巧，去進行裝扮呢？”

林城楞了下。

可是他和富二代、小太陽這樣的角色，有哪裏相似的地方？

王澤文見他面露迷惘，說：“你知道，我看見這個劇本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畫面是什麽嗎？”

林城搖頭。由衷不解。

王澤文招了招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邊來。

玻璃櫃門上，倒映出兩人模糊的臉。

王澤文說：“我想起了你那天說要感謝我，然後朝我笑的樣子。我還想起了北固殺青時候，你臉上的那種表情。純粹、溫暖、包容，又讓人心疼。我當時想，如果是這樣的人，用這樣的眼神，對我說他喜歡我，我一定不舍得對他說任何狠心的話。”

林城瞳孔顫了下，偏過頭看向王澤文。

他心裏有什麽東西在緩緩流淌，想把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都聽清楚，埋進去，存起來。

王澤文一字一句，溫柔道：“我想要的是這樣的林城，我希望真實的他成為這個角色最閃光的地方。我也相信，觀眾會喜歡這樣的人。別人都演不出來，只有林城可以。只有你。”

王澤文也轉了過來，看著他笑道：“而且，你為什麽會覺得，和你對戲的這個女生是真的不喜歡你呢？你知道你手裏的這個角色，其實是這部電影的男主嗎？我想看的不是兩個人歇斯底裏，而是身處成長的刺痛裏，害怕傷害對方，又害怕傷害自己的那種戒備。”

林城喉結滾動：“我……”

王澤文玩笑道：“其實我更想把女主的角色介紹給你，我覺得她的人設跟你很像，你一定能演出特點來。可惜了，劉峰說你不適合反串。”

林城失笑，突然忘了自己想說什麽。

王澤文認真說：“我希望你重新解讀一下這個角色。”

林城點頭：“好。”

王澤文：“下周我帶你去見投資商跟編劇。以你的資質跟外形沒什麽問題。這片我也有投資，應該能把你推上去。”

林城不知道他居然這麽看重自己，甚至毫無條件地給自己爭取機會，而他先前還故意冷落了對方好一段時間。

林城心情極度覆雜，滿腔熱意，最後只轉換成一句話：“謝謝王導。”

這種時候，他甚至有點不滿於自己的嘴拙。

王澤文揮了揮手：“謝什麽？提攜後輩而已，等你進了上面的圈子，就會發現這個圈子其實比你想象中的要友善很多。”

林城點頭。

王澤文笑問道：“再看這個臺詞，有覺得哪裏不一樣嗎？”

林城目光深沈，沙啞道：“哪裏都不一樣了。”

王澤文說：“真正的臺詞肯定沒這麽中二，編劇隨手抽的一小段，想修改豐富之後拿來試鏡，我說不用，直接給截過來了。”

林城沖他一笑。

王澤文：“困了沒有？要是不困，再來一遍。”

林城現在跟打了雞血似的，別說困了，亢奮都不為過。他說：“那我再試一次吧，你幫我看看。”

王澤文：“行。”

屋內燈光明亮，讓林城一時忘記了時間。他放開聲音，重覆地背誦這幾段話。

在林城漸入佳境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憤怒的敲門聲：“餵——樓上的你們到底在幹什麽啊！喜歡來喜歡去的有完沒完！你們兩個男的——我知道你們都是男的！玩夠了沒有！”

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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