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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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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篷船裏坐著游人,酒樓闌幹旁扶著看客,一盞盞花燈被素手抑或長桿推入河中,燭火飄蕩水波連成一條通天的搖曳光帶。

黃珊伏在白玉京背上。她仰面望了眼天空,殘月一輪,淡星幾顆,素淡的仿佛深山中隱綽的孤燈。這麽看了一眼,她便又閉上眼睛,將側臉貼服在白玉京的脊背上。

兩人越行越遠,漸漸將人聲都拋在了身後。聲聲輕而綿穩的腳步聲中,周遭仿佛只剩了浮月,素柳,靜水,紅燈。

畫舫靜靜泊在水面,船夫也已到夜市看熱鬧去了。

黃珊躺在榻上看著正俯身安頓她的白玉京,一手仍拽著他的袖子。白玉京順勢在榻沿側身坐下,又望了眼她緊緊不放的手,嘆了口氣,什麽也沒說。

黃珊乖順的側伏在枕上,忽而問:“你心裏一點都不喜歡我麽。”

白玉京半晌道:“若你說的是真的,那我今晚可真是瘋到家了。”

黃珊又目光朦朧的瞅他一會兒,輕聲說:“那你知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你?”

白玉京道:“……大概知道。”

河上暖風透窗送月,黃珊的長發柔軟的散在肩背上,雪白的臉龐似乎透出股說不上的暈色,白玉京看著看著,忽而就明白了什麽。

只聽她小聲道:“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整個人都可以是你的。”

……

白玉京沈默之極的坐在榻上,他望向黃珊的眼神足以令世上任何一個女人渾身發軟,那是一種再明白不過的神色了。但是他就這麽看了半晌,忽然又嘆了口氣。

這次嘆息的意味比起方才簡直不知覆雜了多少倍。

黃珊的聲音軟的幾乎有些怯了:“……你為什麽要嘆氣。”

白玉京神色透著股說不出的古怪,他覆雜的看了黃珊半晌,道:“我只是恨我今天才發現自己竟是個正人君子。”他似乎要起身,於是輕輕的掙了下被她握住的袍袖。

黃珊也不說話,只不松手,可等白玉京斟酌片刻後再次側身,用那種目光俯望她時,她臉上紅暈滿布,緊張道:“……我……你能先不走,就這麽陪陪我麽。”

白玉京的神色已經覆雜到難以形容了。他似乎極其無奈,最終出了口氣:“好。”

黃珊怔怔望著他,忽然間一股錐心般細銳的痛楚從深處湧了上來,壓過身上的一切感覺,將她的靈魂都吸了進去。她窒息片刻,恍惚回過神來時,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不自覺的抓住了白玉京的手指。

黃珊看了看與他交握的手,出聲問:“你說喜歡我的話,明天還算數嗎?”

白玉京凝視著她的神色清又沈靜,已褪去了方才難言的暧昧氣息,他“嗯”的應了她一聲。

黃珊微微笑了,回味著剛才那種痛楚,有些高興的閉上了眼睛。

……

錢塘肴饌中有幾絕譽滿天下。

“太和樓的油爆蝦,又一村的菜肉包,清和坊王潤興的鹽件兒,得月摟的肋鯗蒸魚丸……”

距杭州府的路程愈近,夏意愈濃。昨日晚雨淅瀝未停,水霧連綿空蒙,兩岸翠田村舍沖淡欲散,只見廓影。

畫舫也悄然浮在霧中,順風順水下行。此時距端午節又有了幾日間隔。

“……還有奎元館的蝦爆鱔面。”黃珊掰著手指頭數完,這才滿意的扭身看出艙外。白玉京手扶著笠帽,正獨立於舷側上遠望。風水飄搖,他的背影藏在淡霧中,牙白袍袖鼓雨張風,仿佛忽而就要羽化而去了。

黃珊望著望著,就怔然噤聲了。

白玉京聽她話音斷了,便覺然回首,笑道:“還有呢?”他漆黑的眉眼在鬥笠之下鋒芒盡藏,但如遺光回落,霧雨難遮。他話音未落,黃珊已三步並作兩步,無甚儀態的跑出艙去,張臂去他懷裏。

白玉京自然而然的回手攬住她肩背,道:“外面濕氣太重,回艙裏去。”

黃珊卻沒有應他,她靠在他胸前,半晌擡手拾起他一縷落在肩前的長發。發縷沾染濕意,烏如染綠欲滴。她看著許久,才擡起眼簾瞅他。

白玉京停了片刻,嘆息一聲。

黃珊總是無法自制的想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你幹什麽嘆氣?”

白玉京道:“你這種眼神看我,我怎能不嘆氣。”

黃珊頓了頓,輕聲問:“什麽眼神?”

白玉京道:“死了丈夫的眼神。”

黃珊一噎,轉瞬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絞纏的心思輕輕一松,手指便也不自覺的卷玩起他那一縷頭發。

白玉京又不說什麽了。笠帽在他下顎上留出一痕陰影,恰落在唇間,仿佛和鼻息纏繞在一起。他帶著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安靜的凝視著她,神態頗像要低頭尋吻。

黃珊在他的目光中漸漸臉染紅暈,但她片刻後卻打破沈默,仰視他道:“我們不去杭州了好嗎。”

白玉京道:“可以。”

雨聲闌珊中,黃珊接著輕輕道:“我帶你回京裏去,你跟我去見見母後,好嗎。”她緊緊擁抱他的腰,“之後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白玉京靜了片刻,手指輕柔的覆在她頸後,道:“好。”

……

黃珊等這聲“好”在心胸中反覆回蕩幾次,眼淚仿佛就要流出來,可卻又感到身寒骨冷。

在倚天屠龍記裏,她不想殺張無忌的想法甫一出現,那聲音便下了必殺的任務。為何她此前幾次三番下不了手殺白玉京,那聲音卻毫無反應?若說是對她容情,絕無可能。

她若是動情,則自動情之日起,日日受捶心剜骨之痛,直至殺了此人,或再歷輪回。痛苦她早已她已受了許久,也不再怕了。似乎若聲音不下必殺任務,那她完全可以去殺別人,反正只要夠七個主角不就行了嗎?

現在的情況不是最好麽?

白玉京的衣襟上沾染著雨汽,隔著胸膛,他的心跳聲醉人極了。

黃珊這樣聽著,一種難以忍受的癲狂蟄著她的理智,近在眼前的將來已到了無法無視的地步,……因為她很快就要失去他了。

她很快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然後帶著這種可以將人千刀萬剮的愛,等著他最終忘記她,這樣去擁抱另一個人。

這個念頭撕裂一切掙紮的迷霧印在她腦海裏,黃珊好像終於恍惚明白為什麽聲音毫無反應。

如果她真的動情了,恐怕總有一天她會難以自制的發瘋殺了白玉京。

這惡毒的想法催她心如鐵石,可又讓她無力又惶恐,茫然不知如何自處。

在她身受千刀萬剮之苦時,另結新歡的人可以是張無忌,但不能是白玉京。

……他不行。

她不怕疼,可怕她一走,幾十年後就只成了一抹淡到想不起的回憶。

可殺他嗎?下得了手嗎?舍得嗎?

而白玉京的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飄落到她耳旁:“之後晚上也就不再把我趕出來了?”

黃珊從倉皇而淒楚的幻想中回過神,她怔了片刻,才九公主式的漲紅著臉:“不許說這些!”

白玉京語氣極為沈靜的“嗯”了一聲,好似什麽也沒說過一樣自然,又道:“那杭州菜也不吃了?”

於是船在九公主掙紮片刻的決定下,仍是順著運河一路下到了西湖。

人流一多,白玉京便又開始吸引往來女客的眼波了。

晴水瀲灩,楊柳依依。正值游湖嘉節,湖上香風寶影,綢錦如織。白黃二人的船過之側,沿岸數艘畫舫橫波,絲竹笑語之聲不歇。白玉京在船頭觀景,沒多時一艘船上便傳出陣纏綿清甜的琴聲,他循聲一瞥,立時便又有嬉笑聲傳來。

白玉京嘴角帶著一絲他慣常的笑,還未說話便聽黃珊自艙中哼了一聲,他回頭便望見她臉色正橫媚帶怒。

白玉京很是識時務,當機立斷轉移話題:“已快到定香園。不如就去吃魚。”

黃珊冷眼看著他,看著看著,卻忽而一笑,直能將一個冷血無情的人笑得心花怒放,又綿又甜道:“好。”

到定香園去,須下船走路。

杭州城裏繁華極了,美人亦極多,但就算一路看花了眼,只要是男人,就仍然無法忽視一個坐在酒鋪子裏的女人。

這鋪子很舊了,尋常一家酒肆,桌椅板凳若幹,一桿泛白的藍底旗招迎風微拂,順出十裏酒香。那女人就坐在店櫃旁旗招下,身裹緊身黑綠衫子,令人遐想的腿被質料精致的百折湘裙遮住,露出兩點纖纖繡鞋。她只靜靜一坐,不施脂粉,但艷光熠熠,淹然百媚。

白玉京也是個男人,於是在路過酒肆時,他也欣賞的看了幾眼。

等二人在定香園坐定,一路不露聲色的黃珊才嬌聲細氣的問:“剛才那老板娘,好看不好看?”

白玉京亦不露聲色:“我又不是老板,怎記得住老板娘的樣子?”

黃珊聲音放的更低,眉尾骨上都染得紅暈:“色鬼。”

白玉京仍像一個正常的男人一樣,也就著黃珊的臉孔欣賞了起來。

這一日似乎同前些日子沒有任何區別,二人吃過飯,待入夜,便找家幹凈堂皇的客棧住下,各自去會周公。

白玉京也便如尋常般在床帳內閉目睡下,直到他聽到房門吱呀一聲輕響,一個步聲纖弱又熟悉的女子走到他床邊,小聲蚊蚋道:“白玉京……你睡了麽?”

他仍閉著眼,假作熟睡,卻已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而不由心跳變快。

任何男人都會為了心上人半夜跑到他房裏而胡思亂想的。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猜到接下來如何,下一刻便被人迅疾如電的封住了周身大穴。

白玉京僵硬的躺在床上,心忽而冰涼的沈了下去。

黃珊舉著燈燭,在昏黃的光線下專註之極的凝望他的樣子。原本也並非這樣,現在卻好像看也看不夠了。

半晌,她才又緩步走出他的房間,離開客棧,不疾不徐的往白日那個酒鋪的方向而去。

七種武器裏,天下奇兵碧玉刀被中原大俠之子段玉攜往寶珠山莊,作聘禮求娶江南大俠的愛女朱珠。就在杭州城裏,他被卷入風波,與喬裝改扮來見未來夫君的朱珠一並破解大案,贏下美名。

制造風波的人,正是二月初二杭州分舵的舵主,大盜花夜來。也就是白日那美貌逼人的老板娘。

黃珊本來也是要去殺她的,但並不急。

之所以非要在今晚,是因為她要殺給白玉京看,然後告訴他,這是因為他早些時候多看了她幾眼。

讓他走,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這次不再為他不回來見她而生氣了,就讓他這麽走開去活命吧。

黃珊想著自己的決定,又想著現在也許已經跟在她身後不遠處的白玉京,說不上來什麽意思的微微笑了笑,腳步恰停住在酒肆門口。

一挑搖曳的燈籠掛在旗招旁,圈圈殘影繚亂的鋪在青磚地上,與黃珊一抹拉長的漆黑剪影糾纏在一起。

她上前一步,敲了敲店門。

不多時,細碎的腳步聲響起,門內隔閂響動,一個藏媚的動聽女聲道:“今日太晚,客人明日再來吧。”

黃珊也娓娓道:“我只同老板娘講一句話,有人托我務必當面跟你說來。”

隔門一寂,緊接著,一個雲鬢微亂的年青女子露出身影來,正是花夜來。她打量黃珊一番,和氣的笑道:“什麽人托你?”

黃珊也笑,又一陣風托起燈籠,吹飄了衣袖,露出她雪白一雙手染滿紅影:“閻王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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