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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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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春雨又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屋檐下的一串燈籠孤明黑夜之中,紅光明滅闌珊。

一窗之隔內,客棧的小屋中,燭火漾起一室壓抑的死寂。

白玉京已在桌前站了許久。他手裏仍拾著那封蒼白的短箋,殘蠟靜燃,他的臉龐比短箋更蒼白,蒼白而冷漠。

先是趕車車夫死於非命,緊接著又有一人被暗器中傷而斃。來人想來應屬一流高手,輕功也不容小覷。他故意引他前去追擊,實則是為了聲東擊西,意在……信留在了阿珊房中不假,但目的究竟是為了阿珊還是袁紫霞?

還是只是為了引他去風雲客棧,卷進孔雀翎的風波之中?

他原本是不知道風雲客棧那項買賣的,公孫靜是青龍會的人,他慣常沈穩機警,怎麽可能將這種大事隨意散播出去,江湖中所知者必然寥寥,為什麽阿珊會知道呢?是誰告訴了她?那個人的目的又是什麽?

袁紫霞也未免出現的太過巧合了些……她究竟是什麽人?

白玉京的目光又從燭火上緩緩移向了窗外深不可測的漆黑夜色之中,雨下的綿密又濕冷,飄忽的紅燈籠也顯出一絲淒惶。對方是有備而來,多人行事,此刻追也追不上了。

他們把阿珊帶去了哪裏……?

白玉京忽而產生一種難以抑制的沖動,想要立刻奔入雨夜之中,趕往池州的風雲客棧。但是他只是這樣想了想,並沒有動作。他仍然站在桌旁,一動不動,只是冷靜的思考著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長生劍,仙人撫頂——白玉京之所以被稱為殺不死的人,歸根結底只是因為他從十三歲孤身走進江湖以來,從來都沒有失去過冷靜罷了。

在這萬物蟄伏的寂靜雨夜之中,他沈身於重重迷霧,時而又有些困惑般的失神,他在想關於黃珊的事。

黃珊所了解的白玉京,絕不是全部的白玉京。她知道盤桓佛寺數月撿花修心的白玉京,知道思慮深慧的白玉京,知道溫和穩重的白玉京,她心中所系的也許也是這樣的白玉京……?

可是這不是全部,她未曾見過殺人的白玉京,可怕的白玉京,驕傲任性又深沈毒辣的白玉京……她要是知道了,她會不會怕呢?

他甚至感到一種後繼無力的無奈,他意識到,從前只是黃珊不知道另一面的白玉京,而如今是他自己不想讓她知道。

即使她現今已然失去了關於他的回憶?幸而她失去了關於他的回憶?

白玉京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一路跟著她跨江越嶺,時達數月。他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人,可是仿佛就像冥冥中有一根無形的線將他心甘情願的系住了,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只牽著他這樣一路走了下來。

九公主跟白玉京,原本就不是一類人。

他關上窗,放下信,悄步走至床前翻身仰躺在了被褥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微微閉上了眼睛。

現在考慮這些也無濟於事,總要先將她找到。

周圍似乎還有黃珊留下的淺淡芳香。

……不論對方目的是她還是他自己,直到自己出現在風雲客棧,她都應當是安全的。

不會有什麽事。

他閉著眼睛,平穩的呼吸,冷靜的想著。

……

但也只是不到幾呼吸的時間。

白玉京終究又從床上坐起,離開客棧後一路向西奔走,身影沒入了夜雨之中。

池州離無名客棧有五天的路程。

白玉京的輕功很好,也許四天也就可以到達。他日夜兼程的往池州趕,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他在池州境外不遠處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在池州耳目靈通到會令人害怕的人。

方龍香。

那時已是三天之後,白玉京神容略有些倦意的在食肆沽酒,午日日光澈澈,他眼角望見一泓冰冷的光自身後閃過。

那是方龍香右臂上的鐵鉤。

白玉京見到他多少有些高興,畢竟他們是好朋友。

他問:“你看起來像是專門在等我。”

方龍香面容冷淡的坐在他對面看他吃面,道:“你難道不知道你最近出了很大的風頭?”

白玉京若有所知,淡淡道:“哦?”

方龍香此刻竟也不由嘆了口氣:“你似乎惹上了大麻煩。青龍會,河西赤發,河東白馬,萬寶閣朱家,都在找你。”

白玉京道:“我正要去風雲客棧見識見識這件麻煩事,不過這次是麻煩自己找上了我。”

方龍香皺著眉頭:“你到底身上有沒有那件東西。”

白玉京問:“什麽東西?”

方龍香只說了四個字:“孔雀翎圖!”

白玉京臉色不變,微微笑了笑:“為什麽孔雀翎圖會在我身上?”

方龍香道:“因為有人說,袁紫霞將這圖盜了出來,交給了你。”

白玉京道:“她瘋了?”

方龍香道:“女人總是會因為心裏喜歡的男人而做出瘋事。這麽說,你的確認識袁紫霞。”

白玉京嘆了口氣:“只是見過一面。”

方龍香眼睛亮了亮道:“那如今只有一個辦法了,你知道她在哪裏?”

白玉京此刻忽而想到,也許袁紫霞不是被一同帶走了,而是她抓走了黃珊。他嘴裏有些發苦,不由又喝了一碗酒。

在方龍香的註視下,他說:“她不見了。而且,這也不是如今唯一的辦法。”

方龍香冰冷的臉微微動容了一下。

白玉京冷漠的道:“有人留書給我,要我來風雲客棧。我只要去看看就夠了。”

世上本沒有長生劍去不了的地方。

方龍香用一種極覆雜,又似充滿感情的神色望了他一眼,忽而道:“去那之前,你至少也該換一身新衣服,好好睡一覺。”

白玉京本記掛著黃珊,但他卻無論如何說不出拒絕的話。因為這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前來找他,跟他站在一起。

他笑笑說:“你不說,我也要去找你。”

……

公孫靜仍坐在廊下偏院飲酒。榕樹仍是綠椏豐茂,風吹影動,春氣襲人。不多時,一陣細碎輕盈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悄然停在了他背後的回廊轉處。

他飲下一杯酒,微笑著轉過身去,便見一個烏鬟少女正半拂著闌幹凝望著自己,她一身白衫素披瑤光,美色之燦令人不能逼視。公孫靜本就極好美色,登時不醉也有了兩分醉意。那少女見他回望回來,便似有些不知所措的害羞了起來,微微垂頸,像是要走,又仿佛挪不動腳步。

公孫靜的面容是平靜而溫雅的,內心卻一半冰冷一半火熱。然而無論那一面,都催促他柔聲道:“怎麽不過來?”

這女孩子是他四天前偶然遇到的,像是個偷跑出家門來游蕩江湖的千金小姐,本被街頭潑皮堵在暗巷欲行不軌——對他來說,這樣的佳人豈可任由他人暴殄天物?公孫靜面容清臒,氣度不凡,自將她救了之後著意溫存體貼,不日便使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傾心以待。而現在想來,尤為使他慶幸不已的,還是有一日遷就於她而隨意說出口的江湖閑談。

那少女猶疑片刻,微紅著臉頰,蓮步輕移的走到他身邊:“……公孫先生,午日賞春獨酌嗎?”

公孫靜嘆了口氣,眉目間故意染上幾分思慮:“阿紈,你當日當真見到白玉京了嗎?”

少女見心上人如此,登時細聲輕語:“嗯。約莫十天前,有個穿紫衣裳的漂亮姐姐,叫一個帶劍的年輕男人白玉京,二人……行止親密。我與他們在客棧見到的,並沒說話,但那穿紫衣裳的姐姐當日住在我隔壁的屋子裏。”她臉色蒼白了些,“那天晚上,先是死了人,後來隔壁不知怎麽一聲驚呼,緊接著便起了騷亂,……那個姐姐似乎失蹤了。那個叫白玉京的人當晚似乎不知去了哪裏,並沒有出現。我因為害怕,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再沒見過他。”

往阿紈所說的客棧前去探查,往返也須要七八日的功夫,公孫靜幾日前便已派去了人。

他並非沒懷疑過這女孩是不是在騙他。但是他生性警覺,當日聽到這番話時便查看了密室,赫然發現孔雀翎圖已丟了。

那麽這少女的話便有幾分值得相信。

公孫靜一邊屏息的欣賞她的美貌,一邊冷靜的想,她確系不會武功,為人又很是天真爛漫,若說她專門來騙他,又能有什麽好處?

袁紫霞若真是白玉京的情人,那她陡然失蹤,白玉京順藤摸瓜也能查到風雲客棧來。公孫靜又飲了一杯酒,他已想好了將自己從丟失重寶的官司裏擺脫出來的辦法,只要白玉京肯回到池州。

他要與眾人合力殺了白玉京,當眾從白玉京身上搜出所謂的“孔雀翎圖”,再假作重傷斃命,靜等買家自相殘殺,最後再坐收漁翁之利便可。青龍會本來要的就是真金白銀,到那時,孔雀翎圖究竟是丟了還是沒丟,都無所謂了。

只是白玉京他肯不肯為了袁紫霞來呢?

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公孫靜心中一跳,若有所覺的向左前望去。

掩在綠蔭中的角門微微一開,一個他的心腹下屬向他點了點頭。

白玉京來了。

公孫靜忽而感到一陣恐怖,又一陣暢快。

他已做了搏命之想,布下了萬全之策,只為一舉擊殺白玉京,白玉京也是人,為何就一定能長生呢?!

不如把命借給他公孫靜一用的好。

他豁然長身而立,又輕輕握住身旁少女的纖手,柔聲道:“阿紈,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你先回房去休息好嗎?”

黃珊被他握住的雙手微微顫了顫,紅著臉低頭“嗯”了一聲。

她知道白玉京來了。也知道公孫靜打算幹什麽。更知道他們肯定會失敗。因為這一切都是她一手引導的。

白玉京以為公孫靜與袁紫霞合謀,扣住了黃珊要不利於他;公孫靜以為白玉京來找袁紫霞,並打算殺了他。黃珊緩步往下一進院子走去,她一點不擔心這件事會露餡,一則是兩方人都存著殺人見血的圖謀,相談必不會坦誠以待,反而會使誤會加深,二則——

這就是專門為聰明人設的套。他們自以為什麽都想明白了,自己才是胸中有丘壑的那一個,可玩弄他人於鼓掌之中。

因此也只有聰明人才會聰明反被聰明誤。

黃珊這幾日宅在公孫靜的宅子中,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有力量作弊之下,想避開府中下人實是易如反掌。公孫靜向來欺男霸女,府中時不時悄然多了個嬌客也全沒什麽稀奇,根本沒人在意。

她只需要殺了為數不多的見過她的人,等雙方刀兵相見之時,再在公孫靜家裏放一把火就好。一場大火燒死個把下人,顯然太合情合理了,到時她再去找白玉京。

以為永遠失去了的東西又出現在了自己面前……想到白玉京會露出什麽表情,他又會怎麽想,黃珊不禁開心的笑起來。她仍飽嘗著萬刀加身之痛,可不知為何又覺得心裏湧出股古怪的甜蜜感。

慢慢倚坐在堂中的楠木交椅上,黃珊望著地上的兩具仆從屍首,心思已飄到了不遠處的白玉京那裏。

她想,要是白玉京能更愛她一些,再愛她一些……直到無法自拔,那該多好啊。

白玉京沒去風雲客棧,也不用去了。

他在小方的小樓裏只睡了一小會兒,就忽而極為清醒的睜開了眼睛。他從床上坐起,走到了窗邊,推開槅扇望進中庭。

院子裏有三個青衣彪漢在守門,一個珠光寶氣的胖子和影子般的黑衣人在賞金魚,一個赤發黃衫的怪人盤坐在樹梢閉目養神,一個容顏俊俏的年青白衣人倚在墻根微微笑著。

白玉京開窗的那一瞬,似乎院子裏看似輕松的氛圍凝滯般的一僵。在場的武功高手竟沒有一個人朝突然開啟的窗扉看上一眼,甚至那三個青衣人面容更顯焦急,不住的向院外張望。

白玉京也向外張望了一瞬。遠處有青山一脈,綠湖一傾,白霧迷迷,宛如仙境。

下一刻,他等的人就從翠木小徑中顯出身影來。

藍衫白褲,做中年文士打扮的公孫靜步履閑適的邁進院門,擡眼與窗邊的白玉京四目相視,拱手一禮。

“靜敢請長生劍白公子下樓一敘否?”

白玉京目光從他身上收回,回頭望向身後。

方龍香不知何時已安靜的站在了門口,目光冷漠但又堅勝金石的望著他。

白玉京笑笑:“走罷小方,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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