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禁山的盛典暴動震驚了世人——重瞳王死了。

或許普通的修煉者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但在高階強者的眼裏，這絕對是一個變天的信號。一時間無極大陸風起雲湧，異象紛生。

而造成這一系列重大變故的主角，卻還有閑心品茶博弈。

一局已經接近尾聲，黑子明顯占了優勢。

“我輸了。”手執白子的黑衣公子遺憾嘆了一句，但表情沒有半分失落。於他而言，圍棋本就不是擅長之物，甚至可以說這次是他第一次下棋，能將夜白逼得慘勝，他雖敗猶榮。

對面的夜白仔仔細細看著他，忽然扯出一抹苦笑。慘勝？比全盤皆輸也好不到哪裏去！

古人常言勝敗乃兵家常事，可他一直執著於百戰百勝，試圖抓住每一個細節，難怪友人一直說他偏執太過。都說以棋觀人，他的下棋風格同樣隱秘詭譎，試圖保護每一顆棋子，而華豐則不一樣，他無畏無知，大開大合，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難怪……他會被華豐狠狠擺了一道。

瞥見夜白慘白的臉色，華豐覺得荒謬，“不過是一盤棋而已。”怎至於短短瞬間好像蒼老了數十歲？

呵呵，一盤棋而已。夜白諷刺笑了——他執著的勝敗，在對方眼裏根本不值一提，那麽慘勝還有什麽意義？他現在才真正心服口服，為什麽華豐能超越一輩天驕拔得頭籌，除了出眾的天賦，他的心性是最大因素。

夜白很好強，他時時都想走在別人的前面，而妖孽般的天資讓他做什麽都順手，當對手忙於修煉，他除了保持首位還頗有興致去學琴棋書畫，去修君子六藝，他的百般涉獵讓他一時風頭無兩，成為當時頂級的絕世高手。

可是現在，有人卻告訴她。

那只不過是一盤棋而已，何須費註那麽多的心思？

他想要辯駁，但自己一剎那間驀然驚覺，對方說得很有道理。那些是身外之技，它們能怡養身心、熏陶性情，可他卻對勝負執念太深，將一盤棋的輸贏看得太重，反倒是傷了自己的心肺！

值嗎？他問自己，最終只能無奈搖頭。他的眼界還不如一個比他小的後輩。

夜白暫且將雜念拋開，他邀請華豐到此地相會，可不是單單為了品茗下棋而來。

“你到底是怎樣殺了重瞳王的？”

這一疑問縈繞在他腦海裏很久了。重瞳王在他們當時也算是炙手可熱的新星，盡管群英戰後排名有下滑的傾向，但連他也不敢小覷這位心計謀略樣樣精通的對手。至今他還不敢相信，那個四眼鬼居然就這樣被一個小輩砍下了腦袋，連元神也逃不出生天！可想而知，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更令他奇怪的，還是重瞳王當時維護華豐的態度。

他借助一些秘密渠道，得知了華豐帶人進入十萬禁山的企圖。他們最開始的目的無非是混進盛典，讓華豐頂替傾國大君主的男寵參加“千人獵殺”。這樣一來，憑借華豐的實力，既能借此機會折殺十萬禁山的精英，又能得到勝者獎勵，可以說是一舉兩得。

可是華豐在獵殺賽中的表現出乎他的預料，華豐無意藏拙，那一手寂滅全場的舉動讓他鋒芒盡展！那一瞬間他腦海裏只有一個想法：華豐是在找死嗎？

但更令他震驚的是重瞳王，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掩蓋華豐的真實身份！當然，這也許是他的預謀，畢竟華豐最後被神魔門給吞了，顛倒了陰陽與正邪，直接跟他對上！

但故事的高峰卻是——華豐趁著重瞳王不備偷襲暗殺，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偏偏讓他得手了！

饒是以夜白聰慧不同於常人的腦袋，他也覺得這情節的發展委實過於曲折，疑雲重重。

“重瞳王千年間露過幾次臉？”華豐卻提起了一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夜白皺眉，“華豐，你若不想說也就罷了，何須這樣敷衍我？”

“我有必要敷衍你嗎？”華豐挑眉，輕輕一笑，即便是隨性，也能讓人感受他的不凡氣度。如今華豐被神魔門陰陽顛倒，那些曾在女身上略顯違和的風度在男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詮釋，一分的威勢被驟然放大了數倍。

哪怕是夜白，在與男身華豐相處時，也覺得頗有壓力。

“我翻過十萬禁山的記載才發現，有些百年盛典並沒有千人獵殺那樣大規模，有十人的，也有百人的，直到三百年前十萬禁山被封，千人獵殺才重新搬到了臺面。很巧的是，這三次獵殺重瞳王都會出席，為勝者頒發獎勵。”

“不過世間上那有那麽多湊巧——”華豐語氣一轉，鋒銳頓生，“禦魔大君主迫不及待攻擊問道峰，怕是想要借著地獄十八重攫取青州高手的精元血氣，畢竟，他自己心臟衰竭，精元被盡數掏空，再不補充，他也就只有死亡一途了。不然以他之前謹慎的作風，怎會冒這個險？”

黑衣公子口吻淡漠，“傾國殺他的時候，無意發現了重瞳王留下的氣息。所以我才判斷，禦魔大君主的身體衰微，與重瞳王逃不開聯系。”

“為什麽一個千年成名高手會對小輩下手？那當然是說明——他已經油盡燈枯了。”他唇邊露出一抹春日暖陽的微笑，有條不紊敘述著那一驚心動魄的場面，“重瞳王辨識人心的確厲害，他利用傾國對我的情意，借著她的口告訴我他衰老得很嚴重，只需要輕輕一推，就倒了。”

“他以為像我這般的年輕高手，最難抵擋一舉成名的誘惑，所以我順著他的意思來了。本來我還不確定，不過千人獵殺我故意展露實力，他卻對我蓄意維護——怕是恨不得立馬將我當成肥料。”

華豐隨手拂開掉落在棋盤上的桃花，“接下來的事情你該知道了，他自以為一雙重瞳識破虛妄，卻不知，神魔門轉換我正邪立場後助我晉升飛仙境，超脫規則的限制，趁其不備，一舉……殺了他。”

夜白只覺得嗓子發啞，枉他自認一生運籌帷幄，無人能敵，最終他卻成了他人棋盤上的誘餌，何其可笑！

“你在怪我？”

黑衣公子眉眼稍顯淡漠，“夜白前輩，我們之間的帳還沒算清呢。”

他的語句暗藏幾分冷酷，夜白瞬間清醒過來，他怎麽會忘了，就算兩人現在心平氣和在一起交談，但撕裂開那層客套的面子之後，華豐對他其實並不友善。任誰遇見那個操控你甚至妄想殺害你親人的家夥，拿刀來砍他都不意外。

“我會給你交代，保他們一世榮華。”

書生站起來身來，他忽然不想面對華豐了。這人自從入魔之後，骨子裏那份蝕骨冷漠愈發張揚，他甚至不想挑戰他的怒火。說來很可笑，他夜白從前也是令人畏懼的煞神，但他對這個算無遺策的小輩也是相當忌憚了。

重瞳王被殺，如此大手筆，連他也不得不嘆服。

“榮華？”對方微微皺眉，一雙寒星似的黑眸似笑非笑盯著他。

榮華一詞，對於已有華豐撐腰的華盈華綽兩姐弟，就意味著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還怕死的不夠快些嗎？

“不，你誤會了，我並不是想讓他們……”夜白連忙解釋，最後在對方戲謔的視線下，只能無奈按住了發疼的額角，“華豐，我向你保證，我絕不動他二人。”

他眼裏是少有的認真。

眾所周知，夜白一直都放蕩不羈、隨性散漫，他很少做出保證，也不屑做出保證，可真得了他的承諾，那必定是一諾千金。

籌謀與承諾，並不是兩碼事。他精於人心，卻也不是偽君子，盡管有些手段在眾人看來那的確過於殘忍。

華豐卸下來眉角的霜寒，親自倒了兩杯茶。

“以茶代酒，我敬你。”

夜白怔怔看著他。褪去一身冷厲，華豐似乎又回到當初那個模樣，溫文而內斂，舉止間猶如清風朗月般，你只消單單看著他，就會覺得周圍一瞬間都美好溫暖起來。

——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此刻才領略到世人口中的君子遺風，堪比美玉，堪比清月。他覺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顯得那麽荒唐可笑，還妄自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之腹。

“華豐，保重！”

夜白目光和緩，他這次是真心實意送別。華豐費盡心思要他的承諾，不過是怕自己離開後力有未逮，不能好好保護家人，這般謀劃，誰能說出一個不是？以前，是他過於忽略這些人間情誼。

人若無情，與草木何異？難怪，長生道會擯棄他的傳人，冥冥之中，選擇了華豐。

華豐，華豐，世間再難出其二！

夜白看著紛然落下的花瓣，看著那人在視線中走遠。他嘴唇微動，卻最終一聲低嘆消逝在風中。桃夭灼灼，他眉眼盛滿了落寞。

百年後。

光陰荏苒，無極又過了一個百歲，愈發顯得枝繁葉茂，繁榮昌盛，這一切，都得益於一個人——帝君華豐。

帝是“帝王”的帝，意為至高無上的尊榮；君是“君子”的君，其人如玉，品行至佳。

當初魔軍攻城，十萬禁山勾結百宗餘孽，種種陰霾一度將無極大陸推上了風尖浪口，眾多大陸幾乎在幸災樂禍等著無極分崩離析，好讓自己去分一杯羹。

一發千鈞之際，帝君華豐斬殺重瞳王，扶持傾國大君主掌控十萬禁山，一舉清除百宗餘孽，以雷霆手段鎮壓了一切暴動。再來就是他率領四州高手硬抗百萬魔軍，重創白夜、紫夜兩位魔君，逼得魔族不得不鎩羽而歸，大揚人族威名，實在快哉！

帝君華豐，已是世人深刻烙在心目中一個活著的傳奇，沒有他，就沒有無極。

與此同時，豐家迎來了百年慶典。

豐氏家族是一支獨特的、具有強悍震懾力的家族，無他，豐氏的創始者是帝君華豐。自帝君脫離華家族譜後，便以自己的姓名做姓，用來庇佑後世子孫，盡管對方當初的意圖不過是為了好好守護姐弟二人，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名氣與人脈，令豐氏家族一躍成第一世家，淩駕於王權之上。

不過豐氏家族卻顯得謹慎低調，它的家規極嚴，教養細致，頗有君子風度，所以豐氏人一直被世人冠以“君子後裔”的雅稱。

豐家的百年慶典辦得很熱鬧，八面著錦，四方來賀，其中還包括天劍宗與風雲門的掌門。自帝君進入天外天參加群英戰之後，大家愈發不敢小覷豐家了。

當外頭的宴會火熱的時候，豐家的第二位家主華盈卻悄悄屏退了隨從，來到一處清凈的院落。

庭院中間站著一位青衣女子，她約莫二八年紀，靈蛇髻旁綴著一支蘭花步搖，走動間搖曳生姿。再看她白玉的臉龐瑩潤生輝，星眸璀璨，一笑時如風吹浮蓮，美好動人。

真應了那句話——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傾國姐姐！”

華盈撒嬌般迎上去，圈住她的腰身，“我就知道你會來的，走，我給你弄好吃的！”

“等等，你聽我說！”傾國哭笑不得抓住華盈的胳膊，都快百來歲的小家夥，卻被華豐寵得無法無天，像個小孩子一樣，這是誰也羨慕不來的眷寵。

一想到華豐，那個君子儒雅的人，傾國水眸柔光輕漾。

百年了，她思念他，足足過了上百個春夏。

“傾國姐姐，你要說什麽？”華盈扭頭認真看她，女子姣好的容貌在日光下愈發顯得出塵脫俗，她心下不住唏噓。

她怎麽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姐姐會被一位女性強者愛慕，並為她獨身百年不嫁，這份癡心，誰又能說她錯呢？而且……

華盈不住想到那黑衣冷峻的男子，倘若不是一樣的容貌，她幾乎認為這是姐姐的雙生哥哥。不得不說，男身的華豐對女人的吸引更加致命。

貌似……嫂子也不是很難接受？

華盈是真心喜歡這位傾國姐姐，自百年前華豐進入天外天後，他們姐弟聚少離多，而華豐擔心自己照顧不及，就特地拜托了傾國姐姐。

她與華綽幼年喪母喪父，雖然姐姐強大，但她總無法時刻陪在他們的身邊，幸好傾國姐姐來了，她教他們如何管理家族，如何拿捏采買，一樁樁的，手把手來教。百年來的時間，傾國姐姐早就成為他們不可或缺的家人，他們甚至覺得，哪怕是姐姐娶了她，也不過分。

不過感情是兩人世界，他們不會幹涉華豐的決定，只希望，她能待傾國姐姐好一些，更好一些。好女人總該要被心疼的，哪怕她守著一份並不能宣洩於眾的秘戀。

“我打算闖一下死關。”傾國磨挲著華盈的臉頰，“所以，以後我就不能常常來看你了，你跟綽兒日後要好好保重。”

“死關？”華盈一下子急了，“傾國姐姐，你瘋了嗎，你——”會死的啊！

女子纖細玉指擋住她的嘴，眼神清亮，“我沒瘋，我很清醒。我要去找他，我想要長長久久陪著他。”

她看清小丫頭眼裏的焦急，輕笑一下，“你不相信我？沒有萬全準備，我怎會輕易闖關？我說了，我想長長久久陪著他，所以這條命我還是珍惜的。”

華盈垂下腦袋，神情懨懨，她知道自己沒辦法改變對方的決定，哪怕對方的行為在她的眼裏跟送死無疑。

“別擔心，我會好好的。”傾國摸了摸她的發頂，將兩只七彩錦囊塞到她的懷裏，“這裏有我兩道絕殺陣，給綽兒一個，遇到險境時就打開，它能救你一命。不過，我希望你們永遠也不會用到它。”

“傾國姐姐……”華盈的眼眶濕潤了，卻也只能含淚看著她微笑著轉身離開。

她在院子的階梯上坐了很久，看著錦囊發呆，直到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華綽？”她看他，眼眶紅紅，明顯是哭了一場。

“傾國姐走了？”華綽坐到她身邊。

“嗯，走了，很久。”華盈的聲音有些低落，“她說要去闖死關，要去找姐姐。”

華綽輕輕一嘆，“也好，姐姐終歸要給她一個交代的。”

為了讓華盈能開心起來，華綽想了想，“你是想要一個姐夫呢，還是想要一個嫂子？你要是選擇了姐夫，那麽姐姐就會嫁人，我們就成娘家了，你以後可能會有外甥或者外甥女！如果是嫂子，那就是她嫁進我豐家來，以後侄子跟侄女能夠跟你一起生活一起玩……”

華盈一張臉皺成了包子，是姐夫還是嫂子？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要是姐夫的話，以後姐姐就能夠有依靠的人了，可是，姐姐都那麽強了，貌似依不依靠也沒多大問題了吧？關鍵在於姐姐的孩子，要是能一起生活一起玩那該多好了？要不事先探探明璽哥哥跟白楓哥哥的口風？不不不，這會不會顯得姐姐過於恨嫁……好像還是嫂子穩妥點？

華綽見華盈嘴裏念念有詞，方才的低落也一掃而空，不禁笑了起來。

他擡頭看向蔚藍如洗的天空，心裏默默祈禱，姐姐能一生順遂平安，逢兇化吉。對家人來說，他們只想華豐好好活著，平安活著。

無論她在外面走得多遠，只要她回頭，就能看到他們。

這便是家人。

血濃於水，永遠的羈絆。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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